第50章 蓮誕

段禛的眸光穿過繚繞的香霧, 落在夏徜身上,似若帶著重量:“為何?”

“殿下,您確定這麽做是驚喜, 不是驚嚇?”夏徜毫無退意,直言道:“上回臣將阿蒔誆騙去了青禹湖, 她好一番折騰才原諒了臣, 那回之後臣便發誓, 再也不會用這種手段欺她。”

段禛放聲笑開, 仿佛是聽到了一個極好笑的笑話, 須臾後斂了笑意,語調平靜:“原來你竟如此怕令妹。”

“讓殿下見笑了,不過在臣心裏, 這是尊重, 不是怕。”

“好,你既不願便退下吧,孤會另作安排。”說這話時, 段禛語氣平和,麵上帶笑。可當夏徜行過告退禮轉身離開時, 段禛的眼中倏然淬了寒冰,落在夏徜的背上,森然莫測。

待那片湛藍色袍角轉出門外後,段禛便將先前繪好蓮紋的那張花箋折起裝入封子, 轉手交給陳英:“叫人送去安逸侯府, 交給夏三姑娘。她若推拒,就提醒她還欠孤兩回, 孤會在青禹湖等到她來為止。”

陳英低頭看了看那早早寫好的花箋,有些不解:“殿下既然早就給夏娘子寫好了邀函, 剛剛為何還要難為夏大人?”

“孤根本未打算叫他幫忙牽這條線,方才不過是順道試他一試罷了。”說完,段禛又若有若無的歎了一聲,意味深長地道:“但願是孤想多了。”

陳英仍舊有些摸不著頭腦,這夏大人和夏娘子可是親兄妹,殿下是不是太多疑了?不過這話他也頂多在心下腹誹一番。

陳英前腳出去辦這事,六和後腳就來靜心齋求見,段禛免了他禮,問:“孤要的東西找來了?”

六和雙手將一本冊子呈上,“回稟殿下,這是屬下從甲庫調出的有關夏徜的所有記錄,上麵從他出生到入宮蒞任太子伴讀皆有記錄。”

段禛翻了翻,目光掃過某一行時,問:“為何其生母隻記錄了個‘鍾氏’,未俱全名?”

“回殿下,因為這個鍾氏僅是安逸侯的一個外室,從未正式進過門,也不算夏家的人。夏徜自打出生便被抱回了安逸侯府,從小由侯夫人孟氏教養。”

段禛將冊子往案上一擲,“就算是個外室,也應有名有姓有出身,去仔細查查這個鍾氏,她和安逸侯如何相識,相識幾年得了夏徜。”

“是!”

人都退下後,段禛往椅背深深倚去,望著案角的梅枝琉璃香爐出神,思緒也隨那縷香霧漸漸逸散……

不知從何時起,他便察覺出這對兄妹的怪異,夏徜對待夏蒔錦除了一般兄妹間的感情,總叫他覺得還摻雜著些旁的。而夏蒔錦心性單純,對於這些特別並不曾多想,也不覺不妥,仿佛真以為天底下的哥哥都是這樣疼愛自家妹妹的。

段禛也不知是不是自己太過在乎那丫頭,關心則亂了。不過查一查總歸無礙,何況這夏徜的來曆,也確實透著一股蹊蹺,倘若真是外室所生,這麽多年那鍾氏也該母憑子貴得個妾的名份了,然而她卻像是消失了一般。

*

夕陽斜斜鋪進小院,整個倚竹軒都浸在一片溫馨的暖橘色裏。

夏蒔錦坐在院中的石墩子上,悻悻地將下巴頦抵著石桌,目光凝定在視野前方安靜躺於桌麵的兩封邀貼上,攢眉苦臉。

一封是東宮送來的,一封是夏鸞容叫月桂送來的,兩封都不約而同的邀她三日後去青禹湖賞蓮。段禛那頭自是上令難違,夏鸞容那邊也思母心切。字裏行間言辭懇切,甚至列數了崔小娘這些年犯下的過錯,說是崔小娘半夜托夢,求夏蒔錦念在死者為大的份上,將恩怨一筆勾銷,給她放一盞蓮燈,叫她在那頭得了安生。

夏蒔錦愁悶地撅了撅嘴,這回她要想什麽借口回絕呢?

正愁著,身後傳來腳步聲,夏蒔錦懶得抬頭,隻轉了轉眼珠,“誰?”

“我。”

一聽這聲音,夏蒔錦便知是夏徜來了,連忙抬起頭來,求助似地望向他。苦巴著小臉兒,目光隨著夏徜的步子緩移,一直目送著他在自己的對麵落了座。

“阿兄,如何是好啊?”她努了努嘴,示意桌上的兩張邀貼。

夏徜打眼一瞧,便明白了,幫她分析道:“自是兩邊都不去的好!你既已決定不嫁入東宮,便應同殿下減少往來,尤其是私下這種見麵,絕對不可。”

“至於鸞容,她最近同北樂郡王府走得很近,你最好也別去。”

前幾日夏徜便派人去查夏鸞容的落腳處和往來之人,很快就查到她落腳的客棧,並通過小二得知段世子曾幫她付過一個月的租金。這在夏徜看來,是個極度危險的信號。

夏蒔錦也不說“好”或“不好”,隻這麽眨巴著一雙桃花眼看著夏徜,夏徜很快就明白讓她犯難的不是如何選,而是如何拒。

他默默歎了一口氣,“鸞容那頭還好說,太子那頭……”他再次歎了一口氣。若是拒絕段禛這麽簡單,他當初又何苦坑騙妹妹一回呢?

思忖了良久,夏徜終於做出了一個決定,“那就都去!”

夏蒔錦聞言一怔,不過稍一琢磨就明白了阿兄的策略:既然不能拒絕,幹脆將水攪混。

*

三日後的過午,日頭漸漸偏西,已不似正午時那般炙熱。

如今已到了六月尾,一年裏最熱的時節,白日火傘高張並不適宜出門,到了傍晚人才逐漸多起來。是以當下的青禹湖畔人還不算多,湖麵上也僅能看見零星的幾艘遊船。

段禛抵達停靠在青禹湖南岸的畫舫時,比他信中提及的時間還早了一炷香,便獨自先登了船。

艙室內是他命人精心布置過的,牆上裝裹的粉綢打著蓮花結,茶案上的掐絲琺琅紋鳳尾尊裏插著兩支剛采回不久的粉荷,高低錯落,相映成趣。就連最不起眼的蒲團和角落裏的冰桶上,也分別繪了蓮花和蓮葉。

總之今日整個船的主題都是蓮,且因著大量放置了冰桶,稍一起風,便是滿室涼爽。

段禛盤膝在蒲團上坐下,將預先備好的兩盞蓮燈擺到桌上,看著那蓮燈,他眼中流露出滿意之色。這兩盞燈是他昨晚親手所製,許願麽,總要心誠才行,他本就貴為太子,離天子隻差一步,那麽也就等於老天的孫子,相信他如此心誠,心願必可很快上達天聽。

想到這裏,段禛伏案在蓮花花瓣上寫下一行小字:“願有情之人,終成眷屬。”

然後將自己寫好的這一盞收到桌下,將另一盞留給夏蒔錦來寫。

等傍晚時他們便可將寫好心願的蓮燈放入水中。人們都說這蓮燈飄得越遠,心願便越容易達成,故而他打算將船駛到青禹湖的深處時再放燈,那樣豈不是起點就比別人遠很多?

此時的湖岸邊,夏鸞容的馬車也到了有一會兒,夏鸞容留在車裏,月桂在下麵四處觀望,不時小聲回稟一句:“娘子,還是沒瞧見三姑娘。”

等人心焦,加之暑氣逼人,夏鸞容已是有些不耐煩了,手裏絞著帕子,絲線都快要被她絞斷了。

正在此時,車下的月桂突然隔窗稟了一句:“娘子,三姑娘的馬車來了!”

夏鸞容忙撩起竹簾向外瞧,果然瞧見了安逸侯府的馬車,不由雙眼綻出光來。夏鸞容急急下車,見侯府的馬車也停下,夏蒔錦從車裏下來,夏鸞容也快步迎過去,誰知才剛走幾步,就瞧見車上又下來一人,夏鸞容不由頓住腳步,麵色刷白。

身後的月桂也有些愕然:“大郎君怎麽也來了?”

是啊,夏徜怎麽也跟來了?夏鸞容起先心下的確一蹦,可稍一琢磨,就憑一個夏徜也壞不了她的好事,別說讀書人不通拳腳,就算是個練家子,又能以一敵十不成?

不禁暗笑夏徜真是個短命鬼,明明自己的算計裏原本沒他什麽事兒,偏要上趕著來送死。夏蒔錦也的確是命好,黃泉路上也能不寂寞。

“船那邊都準備好了?”夏鸞容邊看著夏徜和夏蒔錦朝自己走來,邊壓低了聲量問月桂。

月桂也用同樣低的聲量回應:“小娘子盡管放心,大當家那邊先前就捎來話了,南岸那棵歪脖柳樹下停著的朱漆畫舫,就是給咱們備好的。船底預先鑿了小洞,行到水深處就會漫灌,斷無可能劃回岸。”

夏鸞容聞言更加放心,嘴角漸漸彎成一道月牙兒。她們主仆自有大哥的人接應,夏蒔錦和夏徜可就隻能隨船沉入湖底喂魚了!

夏蒔錦和夏徜走到夏鸞容身前,夏鸞容眼中盈著水氣,看起來對二人充滿著感激:“阿兄,三姐姐,謝謝你們肯來為我阿娘祈福。得了你們的原諒,相信阿娘便心安了。”

麵對夏鸞容的聲情並茂,夏蒔錦隻語氣淡淡地說了句:“走吧。”

夏徜則直接跟上,一個字也沒多說。

夏鸞容暗自咬了咬牙,有些挫敗,不過想到過了今晚這二人就隻是青禹湖底的兩縷亡魂,自己又有什麽必要同他們計較呢?於是勾了勾唇角,快步跟上。

眼瞧著夏蒔錦帶的路不對,夏鸞容便提醒:“三姐姐,我雇的船在那邊。”她朝那棵歪脖柳指了指。

這回夏徜倒是開了口:“鸞容,船有現成的,就不坐你那艘了,能退就讓月桂去將包船的錢退了吧。”說罷看向月桂。

月桂臉上犯難,求助夏鸞容,夏鸞容訕笑著問:“阿兄竟也包了船?怎的也不提前同我說一聲……不過我那邊的船老大不好說話,銀子多半是不會退的,不然還是”

“那就別退了,銀子我稍後補給你便是。”夏徜豪爽地打斷了夏鸞容的最後爭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