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山寨
夏鸞容行在其中, 除了阿娘牽在她胳膊上的手,其餘什麽都看不到也感受不到,隻有透骨的涼意。在前領路的大當家不時出聲引領著方向。
在這種密林裏, 若無經驗老道的人帶路,任誰也難找清方向順利走出去。
出了老林後, 便是一條通天的石梯, 之所以說它通天, 是因著山寨安置在山巔的雲層之上, 從他們所處的山腰位置根本看不到寨子的一點影子。
這條通天的路, 可謂是十步一崗,百步一哨,不時有人從作為掩體的樹或山石後麵冒出頭來, 向大當家的問安。崔小娘和夏鸞容也一路狐假虎威, 享受著別人的敬意。
寨門是由三塊巨型的山石架成,這非人力可為,一看便源自天然, 三塊巨石上分別刻著一個黑字,連起來便是“黑——龍——寨”。
因著此時天色已晚, 大當家的不便帶夏鸞容在寨子裏觀光,是以將她直接送回幹娘的屋前,而後離開。
夏鸞容還有些話想對他說,可一直有旁人在並不方便, 便趁著這當口對崔小娘道:“阿娘, 我剛剛忘記給月桂捎個口信了,徹夜不歸她定要害怕, 我去問問大當家能否派個人下山走一趟。”
崔小娘問:“要不阿娘去給他說吧。”
“不用不用,我看這大當家挺好說話的, 我去就成,阿娘快些歇著吧。”
經過數日相處,崔小娘對這大當家的倒是放心,點頭應允。夏鸞容出屋快步追上,“大當家,可否借一步說話?”
男人心下一動,點了點頭,吩咐身邊兩人先行回去,自己則隨著夏鸞容往僻靜處去。
“娘子可是有何需要?”
夏鸞容回身,不急著說話,先朝他鄭重行了一個禮,才道:“方才怕阿娘擔心,是以有些話不便當她的麵說,大當家請受容兒一拜,想不到我們娘倆的命竟都是大當家您救的!”
男人一隻手就輕易阻住了夏鸞容下拜的動作,托在她的手臂上:“娘子無需客氣,我救了幹娘,幹娘也救了我和二弟,算起來幹娘才是我的恩人。提起救你那日的事來,倒是當真有些慚愧,我雖救了你,卻也在眾人麵前碰了你的身子,叫你難以做人。不過當時情急……”
莽夫說話畢竟是不經過大腦,他完全沒料到這話會令夏鸞容臉紅地垂下頭去,收口時卻是已遲。
“某就是個粗人,夏娘子千萬莫往心裏去!”
夏鸞容忸怩著輕聲道:“大當家不必說這種話……我知你是綠林好漢,那日隻是救人心切迫不得已,是我有些不識好人心了。”
“哎,以後你就當這黑龍寨是自己的家,誰再敢欺負你隻管給我說!定扒了他的皮!”說著,他突然又想起什麽來,“還有,娘子也莫要一口一個大當家了,顯得生分!我叫方項龍,你娘既是我幹娘,不如往後就叫我一聲大哥吧!”
夏鸞容遲疑著叫了一聲:“大哥。”
方項龍應得爽脆:“哎!”應完聲,便從懷裏摸索出塊玉來,塞給夏鸞容:“這點玩意兒就當是見麵禮了。”
夏鸞容握著那玉,手感溫涼,一看便知是好玉,不問也知定是劫掠富戶搶來的戰利品。也不知為何,她竟覺心底突然溢出一絲甜意,大抵是在侯府時總聽夏蒔錦將‘阿兄’掛在嘴邊,夏徜也確實對她有求必應,才叫夏鸞容自小就為沒有個疼愛自己的兄長而感到遺憾吧。
如今有個人願意當她的哥哥,還願意保護她,哪怕對方是個其貌不揚的山匪頭子,也依然叫她心裏得到滿足。
“那大哥也不必總喚我娘子,就像阿娘一樣,喚我容兒吧。”
方項龍人雖長得魁偉,笑起來卻是有點憨,撿了個便宜妹妹活像是撿了塊寶:“容兒。”
“對了大哥,那晚你為何會出現在金鳳裏?”夏鸞容想不明白,山匪常年被官府通緝,怎會敢冒險去人多的地方,且還是單獨行動。
“哎,那時二弟正在牢中受難,我這當哥哥的也是沒了主意,收到消息說齊縣令的獨子進京去了金鳳裏玩樂,便想去碰碰運氣將他捉回來當人質。可這種行事不能太明目張膽,是以未帶手下。”
“所以……大哥那晚是因為救我,耽誤了計劃?”
“也不能這麽說,就像救幹娘那回,雖也誤了時機,但事後卻得知那本就是個陷阱,所以有時失也是得。”
夏鸞容點點頭,眼底卻現惆悵:“容兒的運氣就沒大哥這麽好了。”
“這是什麽話,可是那晚發生了什麽?”想起那晚夏鸞容坐上了那個什麽世子的馬車,方向龍疑心是那小子欺負了她。
夏鸞容默默垂淚,良久,才終於開口:“那晚容兒落水後清白受損,段世子便以此為要挾逼迫容兒給他作妾,若不從就要將那晚之事張揚出去,叫容兒再也無法做人……是以,容兒才不得已跟了他。”
“姥姥的,竟有這等事!看我不下山宰了那畜生!宰了他以後你也就自由了!”說著,方向龍作勢就要去。
夏鸞容連忙從身後抱住他的腰:“大哥,不要去!”
被她這一抱,方向龍隻覺渾身如過電一般,明明她力氣那樣小,可他還是聽話地駐了步子。隻是心下遺憾,這麽好的女人,咋就被那種雜碎糟蹋了!
他未轉身,夏鸞容就這麽伏在他寬闊的背上,泣聲不斷:“大哥不知,這段世子不過隻是姐姐對我的懲罰罷了,就算大哥殺了他,姐姐也不會放過我……”
“姐姐?”方項龍聽得迷惑。
夏鸞容便仔細對他說明:“是啊,我有個姐姐叫夏蒔錦,隻不過她是侯夫人所出,遠比我這個庶女尊貴得多。她自小被嬌慣壞了,便覺世上一切好的都應是屬於她的,是以當太子殿下在一回宮宴上看中我時,姐姐嫉恨到發狂,回府後不僅打了我,還對外散播流言,說太子看中的人是她,她是未來的太子妃。”
聽到這,方項龍終於有些明白了,他雖人在山寨,可每日都有放出去的探子將最新鮮的消息帶回寨子裏,他的確聽聞過安逸侯府的千金將成為太子妃這個傳言。
“可就算她想當太子妃,又跟那個段世子有何幹係?”
“大哥不知,姐姐其實早與段世子有了首尾,隻是攀上太子殿下後,她便一心想甩了段世子,可又怕負心再先惹怒段世子,而將她的醜事聲張出去,是以便逼迫我去勾引段世子,作實他負心在先。”
方項龍濃眉一豎,聲調變粗:“你該不會這麽傻,就聽了她的唆擺?”
“由不得我不聽。那時阿娘已被侯夫人送去了莊子,不許我們母女見麵,且我深知侯夫人的為人,她定會趁此機會害了我阿娘!嫡姐說,隻要我肯照她的話去做,她就幫我和阿娘團聚。”
“可第二日你就以為幹娘死了,怎的還肯嫁給那個段世子?”
“正是因為阿娘不在了,容兒在這世上孤苦無依,才隨波逐流……”夏鸞容低聲啜泣。
方項龍終是憋不住轉過身去,扶著夏鸞容的雙肩:“你怎會孤苦無依?不僅你阿娘在,往後還多了我這個大哥,凡事都會護著你的。”
夏鸞容抬起一雙淚眼望著他,“容兒此生最後悔的事,便是那晚隨段興朝離開,而沒有……而沒有……”
夏鸞容哽咽著,說不完整,但方項龍再遲鈍,也聽出她是在悔恨那晚拒絕了自己。他大力將她攬進懷中,安慰著她:“隻要你不嫌棄大哥隻是個粗人,過的是刀尖兒上舔血的日子,你隨時都可回頭!”
夏鸞容趴在他的懷裏,盡管那味道不太好聞,令她有些嫌惡,可想到眼前這人興許比段興朝還有用,她便忍下了。
當初投奔段興朝,那是走投無路的選擇,可段興朝畢竟心裏沒有她,又肯為她做多少事呢?再說段興朝並不傻,滿腦子都是自己的算計。遠不如方項龍憨厚好騙。
她緊緊依偎在方項龍的懷裏,暢想著未來:“其實若能一直住在這山間,活得倒似隱世的神仙,閑雲野鶴,遠比那高門深院快樂多了。”
“容兒,你當真願意留下來?”方項龍拉開她,認真的問。
夏鸞容點點頭,隨即眼中掠過一抹愁緒:“可是我願意有什麽用,姐姐那邊不會放過我……就算我逃到天涯海角,她也還是會將我抓回來。”
“就她?一個小女子我倒要看看她能有多大能耐!你若怕她,我今晚就帶人去殺了她!”
“寨子裏的兄弟,可有過所戶貼?”夏鸞容問他。
方項龍一怔,“都是打家劫舍的人,哪來的這戶貼。”
“沒有這些,東京都去不了,談何殺人?”
這的確是個問題,上回方項龍自己去金鳳裏拿人,也確實有這方麵的原因。寨子裏的其它兄弟入不了東京城,就連他自己那本也是半道搶來的,想來這會兒已不能用了,對方多半早已報官。
夏鸞容接著道:“就算大哥有本事給兄弟弄幾個過所戶貼,安逸侯府的護院也不是吃素的。”
方項龍有些急了:“那怎麽辦?”
“也不是沒有辦法,大哥去不了東京,可以等她離開東京。”夏鸞容的嘴角掛起一絲笑意,月輝灑落在她的側臉,給眉眼皆鍍上了一層霜白,愈發顯得陰惻惻的。
翌日天亮,方項龍親自護送夏鸞容下了山,夏鸞容也沒在莊子上耽擱,帶上月桂便回京。
車裏,擔憂了一夜的月桂有些烏眉灶眼:“娘子,昨夜您到底去了哪兒?奴婢到處找您都找不到。”
“我這不是好端端回來了麽?”夏鸞容漫不經心道。
“那咱們現在是回客棧嗎?”
“不,回侯府。”
月桂聞言一驚,前幾日她勸娘子回去都不肯回,這怎麽在外過了一夜,突然又願意回去了?不過一路上夏鸞容懶得給個丫鬟解釋許多,隻管靠著軟枕小憩。
*
倚竹軒裏,這會兒夏蒔錦正帶著水翠和阿露,將書閣裏的書擺到小院子裏去。主仆幾人進進出出,忙忙碌碌,小桃也在旁跟著跳來跳去。
阿露剛伴著一摞書放下,累得砸了砸肩膀:“娘子,為何家家戶戶都挑著六月初六曬書呢?”
夏蒔錦平日養尊處優慣了,偶有件事可忙,她倒也樂在其中,邊將書本一本挨著一本的鋪仔細,邊得意的講解起來:“六月初六,是佛教中的翻經節。傳聞當年玄奘大師自西天取回真經,途經某地時經書全泡了海水,努力撿回後放到日頭下曬幹,這才將經書盡數保留了下來。後來也就成了習俗,大家都願在這日將書閣裏的書拿到日頭下翻翻曬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