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是你
夜風吹動庭中梧桐, 枝葉簌簌作響,掛在亭簷的銅鈴亦叮叮鐺鐺響個不停。望亭裏的夏徜掩口輕咳了聲,踅轉步下了石階。
適才他雖讓小桃去打斷了段禛, 可此刻仍覺心事重重。他能打斷這次,隻要段禛鍥而不舍, 還會有下一次。
而這廂段禛回了東宮, 淨完身後出來, 內侍上前準備為他拆發, 段禛卻抬手將人揮退。陳英在旁看著, 不免奇怪:“殿下,您今晚束著發睡?”
段禛淡聲“嗯”了一下,便寬衣上了榻。
陳英目瞪口呆的看著, 心說殿下以往可沒這個習慣啊。且這會兒瞧著已平躺在榻的殿下, 不知是不是他眼花,怎麽感覺殿下臉上還莫名洋溢著一種春風得意的喜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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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亮段興朝醒來,發現自己居然整夜陪夏鸞容睡在了客棧, 不免有些詫異。想著早起還要在父親母親眼皮子底下裝樣子晨讀,也顧不得多想, 匆匆穿了衣束了冠就離開。
夏鸞容坐在鏡前,久久望著鏡中竟有些陌生的自己,緩慢擦去那些誇張的胭脂和唇脂。她知道眼下自己得不來任何名份,可於她而言, 昨夜已是出閣了, 這麽大的一件事,她總該告訴阿娘知道。
是以三日後的“回門”, 夏鸞容沒回安逸侯府,而是坐車去了同水縣的莊子。
夏鸞容在崔小娘的墳塋前添了幾坯新土, 起先有莊子上的管事陪著,後來夏鸞容叫他去忙了,也讓月桂先回屋收拾床鋪。沒了外人,她便可以同阿娘講些悄悄話了,夏鸞容邊哭邊訴說著自己這幾日的經曆,不知不覺竟待到了暮色漸起。
抬頭看了看天,月亮都已爬上樹梢,夏鸞容起身拍了拍膝上的灰,準備回屋。誰知才剛抬起頭,就瞥見一道黑影從棗樹下走來,她驚嚇地後退兩步。
“容兒,別怕……”那身影停在了棗樹下。
這聲音……竟似崔小娘的!夏鸞容不敢置信地望著碑後的那道黑影,弱骨纖形,盈而不弱,確與阿娘極為相似。
“阿、阿娘?”她不確定的喚了一聲。心道莫不是阿娘果真有天大的冤情,還魂來給她說不成?
那黑影果然微微晃了晃,從棗樹遮下的陰影中走了出來,媚眼碧長,烏發鬆挽,不是崔小娘還能是誰。
崔小娘也不願嚇她,輕聲道:“容兒,你別怕,阿娘不是鬼魂,阿娘是人,活生生的人。不信你過來摸摸。”說著,崔小娘伸出兩條手臂來,召喚著自己的女兒。
“你……真是我阿娘?”饒是眼前人再真再像,可夏鸞容仍是不敢相信有這麽荒誕離奇的事,一時不敢靠近,反有些瑟縮。
崔小娘知女兒已認定自己死了,也不勉強她,隻將那幾日發生的事情原原本本說與她聽。最後,崔小娘道:“所以容兒,阿娘那日隻是逃去了山上,根本未被燒死,燒死的是那個殺千刀都不為過的!”
這時夏鸞容腦中閃過那日來莊子上的情形,夏蒔錦曾對管事說阿娘的死法很怪異,不在土炕上,也不在逃往門窗的地上,而是死在了角落的一把椅子旁。還有衙役檢查完屍骨,說這骨節粗大,不太像女子的,隻是當時沒有更多的證據,他們也隻能草草定案。
這些的確都與阿娘說的能對應上,夏鸞容驀地抬頭,眼中橫波欲流:“阿娘……”她不再畏怯,徑直朝崔小娘撲了過來,緊緊摟住她!
“阿娘!”
崔小娘一邊撫慰著她,一邊提點她聲音小些,莫要吵到莊子上的人。等她哭了一會兒,崔小娘便拉著她往山上去:“這裏不易久留,萬一叫他們看到阿娘還活著,便要報官追究燒死王五的事了。”
“嗯嗯!”夏鸞容緊緊跟著她。
母女在半山腰的一塊巨石後麵停了下來,這處無人能看見她們。夏鸞容喘了喘,才突然想起一件事來,抬眼又仔細從頭到腳打量了一番崔小娘:“阿娘,您這幾日在山上是如何過活的?容兒怎麽瞧著您……與在侯府時無異?”
衣著整淨,麵容光鮮,半點不像是逃難的人。
崔小娘便又講起自己逃離後的奇遇:“阿娘那晚逃到後山時,又累又渴,卻半步不敢放慢,生怕莊子上的人及時發現了火勢,從而救下王五,再來逮我。也不知逃了多遠,後來阿娘委實邁不動步了,這才停了下來,倒在泥地上奄奄一息。”
“本來阿娘以為自己是在劫難逃死定了,可醒來時卻發現自己躺在一張木**,這才知是被路過的黑龍寨大當家順手救了。”
聽到此處,夏鸞容不由一驚:“黑龍寨?”
舉凡在汴京待過的人,沒有一個不知道黑龍寨大名的,許多民間百姓嚇唬小孩的招數便是:“再鬧就把你扔出去,黑龍寨的人一會兒就抓你來了!”
雖說是惡名,但也確實一傳千裏。在人們心中,黑龍寨的人便是無惡不作的惡魔,朝廷幾次出兵剿匪都隻能傷他們皮毛,卻鏟除不了根基,等不了兩年便又緩過勁兒來,繼續為禍一方。
是以聽到黑龍寨的大當家還能救死扶傷,這讓夏鸞容很是震驚。
崔小娘笑著點點頭:“的確是黑龍寨,若不是阿娘果真被他們救了,也會如旁人一樣聽聞這三個字就要麵色大變。”
她繼續說著:“阿娘醒來後,得知那晚大當家本是要帶著弟兄們去劫獄,救出他們的二當家。可是因著順道救了我,耽擱了一點時間,倒叫他收到新的線報,原來之前安插在縣衙的線人早就被人識破並處置了,今晚是縣令故意給他們設的一個局,一但進入便是死路一條。”
“所以,等於是阿娘反救了大當家?”
崔小娘點頭:“是啊,故而大當家對阿娘很是禮待,當阿娘聽聞二當家的事後,也一心為他籌劃。正巧那個同水縣令有一房姨太是南枝坊戲班的,是阿娘當年的師妹,當初靠迷藥謀前程的法子還是阿娘教她的。於是阿娘便暗中聯絡了她,她一來念著昔日情義,二來也怕阿娘揭她老底兒,便爽快答應了做內應,之後裏應外合終於將二當家救出。”
“自此,算是徹底贏得了黑龍寨所有人的敬重,兩位當家更是幹脆認了阿娘做幹娘。”
聽完這段奇遇,夏鸞容消化了須臾,才終於理清,望著崔小娘又哭又笑:“阿娘也受苦了,不過幸而苦盡甘來,如今有了黑龍寨的相幫,再沒人能欺負阿娘了。”
“容兒,你不必擔心阿娘,倒是你,怎的……怎的嫁給了段世子?”
先前在墳前,夏鸞容隻說自己如願高嫁,找到了靠山,會為阿娘報仇。卻未說隻是給那段世子作妾的,且當前因著阿娘的事連妾室名份都還未撈著。
此時被崔小娘問起,不由一陣心虛,說也不是,不說也不是,隻推諉搪塞著:“阿娘,先不說這事了,既然您還好好的容兒就放心了,您就在黑龍寨好好待著,等有一日安逸侯府垮了,您就可以光明正大的回來了。至於王五的事您不必太擔心,到時大可甩給黑龍寨,就說是他們下山燒了屋又擄走了您,官府也查不出什麽的。”
“隻是阿娘,您不便去汴京,往後若是容兒想見您,要如何才能見到您?”
崔小娘往巨石後的某處指了指:“今日是大當家親自護送阿娘回來的,阿娘向他去求塊令牌,往後你便可自由出入黑龍寨了。”
“好。”夏鸞容點頭,同時也深深覺得攀上黑龍寨大當家這種人物,對於她日後複仇也是極有助益的。
夏鸞容隨崔小娘往裏去,來到三個壯漢身前,一左一右的兩人提著大刀看上去凶神惡煞,但對崔小娘卻極為客氣,遠遠就笑臉相迎,喚了聲:“崔大娘!”
夏鸞容觀察著中間負手背對的那人,身上穿得雖也是粗布,卻比另外兩人要好些,且看那派頭必然就是黑龍寨的大當家了。
於是主動見禮道謝:“大當家,這些日以來有勞您對我阿娘的照顧。”
大當家轉過身來,看著眼前微微垂下臉去的小娘子陷入了懵怔。夏鸞容疑惑他為何不還禮,便是江湖人也有江湖人的禮數,不由抬眼,卻對上一張方臉闊口,有幾分熟悉的麵容。
“是你!”二人異口同聲。
是了 ,這個所謂的大當家,正是那日在金鳳裏將夏鸞容從河裏救上來的人。當時夏鸞容見他舉止粗魯,穿著邋遢,隻當是窮漢一個,對他極為蔑視,卻不想此人竟是黑龍寨的大當家!
夏鸞容略有幾分後怕,當晚他救了自己,而自己卻那樣鄙夷他,他該不會記仇吧?
崔小娘看著神情怪異的兩人,有些錯愣:“怎麽,難不成你們見過?”
“沒有!”夏鸞容矢口否認,卻是麵皮繃得厲害,聲音硬梆梆的。隨後意識到自己的別扭,才放緩了語調笑笑:“怎麽會~隻是大當家豐姿峻嶷,初見之下竟覺有些神似關二爺的畫像。”
見她不願承認,大當家也無意當著崔小娘的麵拆穿,心中感歎無巧不成書,嘴上卻順著她的話道:“是啊,幹娘的女兒養在深閨,某這等粗人豈會見過。不過是初見之下驚為天人,以為是嫦娥下凡間罷了。”
夏鸞容臉上訕了訕,崔小娘笑笑:“那有件事還得勞煩大當家,我一時不能回京,容兒若想見我了便隻能來黑龍寨,還望大當家允準,給她塊令牌以便出入。”
大當家連聲應道:“應該的,應該的。”說著,便從懷裏摸了塊簡易的木製令牌出來,在衣服幹淨處蹭了蹭,才遞給夏鸞容:“娘子日後盡管把黑龍寨當成自己的家。”
夏鸞容接過令牌,仔細收好,又問:“隻是不知黑龍寨要怎麽走?可有山路圖?”
“那還不簡單,娘子且隨我等回去一趟,今日天色也晚了,不如幹脆就在寨子裏休息一晚,同幹娘好好敘敘,待明日天亮某親自護送娘子回京。”
夏鸞容遲疑著看向崔小娘,崔小娘鼓勵地衝她笑笑,她便點頭:“那今晚就叨擾大當家了。”
“哪裏話,某方才便說過,黑龍寨以後就是幹娘和夏娘子的家!”
幾人翻過兩座山頭,來到山林深處,林中古樹參天,窅冥蓊鬱,皆是雙臂合抱不過來的粗壯。枝椏參錯橫斜,織成一張密密的網罩住整片老林,將地麵壓得密不透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