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感激

夏蒔錦之所以降心相從,自是有一番考量。

世人都道天家喜怒難測,伴君如伴虎。聽說以前有臣子當麵觸怒了聖顏,官家在眾人麵前大度寬宥並笑言以對,然而轉頭卻另尋了個名目拔除了這根心頭刺。

段禛是儲君,是未來的官家,當今的氣量與手段想來他也琢磨領悟得差不多了。麵上對著她笑,心裏卻未必沒想過幫她的腦袋找個新家。

是以夏蒔錦即便是真惱,可冷靜下來也明白開罪了此人沒好處,倒不如放低身段,以四兩撥千斤。

段禛手中端著一盞茶,湊近聞了聞,一股芳烈馥鬱的香氣頓時縈繞上鼻尖兒。“這是雪鄉翠芽,靺鞨的貢品,因著當地氣候苦寒,三年才得一斤,實屬難得,你不嚐嚐?”

明明是清越溫淳的腔調,夏蒔錦卻從中聽出了責怪之意。方才段禛親自為她斟了茶,她卻未飲,是有些不識好歹了。於是她端起茶盞來學段禛的樣子先聞了聞,附和道:“的確是好茶!”

而後一口飲下了半杯。

如此,段禛才總算理了理她前麵的話:“娘子剛剛所言在理,是我莽撞了。”

“臣女不敢。”

“若是下回我正經向娘子下邀貼,娘子可會赴約?”

夏蒔錦怔了怔,不想得罪他,也不想給日後添麻煩,婉轉道:“殿下若是傳召,臣女定當遵命。若是私下邀約……還求殿下多多體諒未出閣女子的禮教閨儀。”

段禛哂然:“那扮成小宮女混進圍場裏偷看外男,就合乎禮教閨儀了?”

夏蒔錦被堵得一時無話,紅唇緊緊抿成一條線,臉頰微微泛紅。

“其實今日讓令兄配合誆騙娘子過來,也是為了娘子著想。”

一聽這話,夏蒔錦抬起頭來,莫名其妙地看著段禛,心說騙人都能如此冠冕堂皇了麽?

段禛眉梢輕提,眼尾挑起一個修長弧度:“我知娘子是不願盲婚啞嫁,才會偷偷跑去圍場看一眼自己未來的夫君。這本無可厚非,故而今日我便給娘子這個機會,娘子可要看仔細了。”

他的眼底融了笑,顯得有些含情脈脈。四目隔空對陣了須臾,夏蒔錦便敗下陣來,她眨巴著一雙漂亮的桃花眼倉皇移開視線,顯得有些心虛。

“殿下說什麽,臣女聽不懂……什麽未來的夫君,殿下明明還有段瑩表妹和樂安縣主,又怎知最終會是誰家夫君?”

這話原是有意撇清,可在段禛聽來卻暗含另一重意思,便即笑著反問:“她們一個還在牢裏,一個早已被我拒絕,夏娘子委實沒必要同她們爭風吃醋。”

“我沒有!”夏蒔錦著急否定,袖子卻是無意間將茶盞帶倒,餘下的半盞花盡皆灑在了條案上。

她心下突然一緊,剛剛隻是未飲段禛所倒的茶,便被他記在心裏,如今直接將他所倒的茶打翻,他會不會更生氣?慌張間她趕緊先將杯盞扶正,又去拿案邊擺著的茶巾。

然而有隻手卻是比她快了一步。段禛拿過茶巾仔細為她清理麵前的水跡,待桌案上幹爽了,他又掏出一方自己的幹帕,將夏蒔錦沾濕的手捉住,幫她輕輕擦拭。

雪白的棉帕將夏蒔錦手上的水漬一點點蘸去,動作輕柔地抹過纖細的指,仿佛是在揩拭一塊美玉,力道重上一分便要擔心磨出痕跡,使其價值大打折扣。

整個過程段禛未說一句話,甚至未看夏蒔錦一眼,隻專注地盯在她的手上。夏蒔錦則緊緊抿著唇,萬般的不自在,卻也不敢拂了他的好意。畢竟能讓太子屈尊做這種事,說出去想來也沒幾人會信。

待擦完,夏蒔錦趕緊將一雙手藏到桌案下麵去,段禛眼眸輕睞,一錯不錯地看著她。

當前氛圍太過曖昧,繼續沉默下去夏蒔錦總覺不妙,於是索盡枯腸終於找出了一個話題來:“對了殿下,其實臣女一直不解樂安縣主為何會牽扯進行刺案件中……”

段禛斂回了目光,若有似無的歎了一聲,“其實此事我也正想同夏娘子說。”

“啊?”夏蒔錦星眸微詫,極為不解地看著他。

“那日杏花宴,我離開安逸侯府之後的確遭人投擲,不過所投之物僅是一張紙條,並非暗器。那人當場斃命,後來之所以他被滿城批捕,是因已查明他來自衛國公府,而我不想由東宮出麵解決此事。故而隱瞞了他已死的事實,隻將畫像交與府尹,由府衙來挼順始末,再去國公府拿人。”

夏蒔錦認真聽完,不禁疑惑:“用這麽危險的方式隻為了傳遞一張紙條?”

“這正是我要將此事完整告訴娘子的原因,那紙條上的內容與娘子有關,是一些詆毀之辭。”

夏蒔錦怔了怔,心說她離京那三個月裏流言早已滿天飛了,就算是想詆毀她也不至於這樣行事,簡直是以命去搏。

遲疑了下,她終於還是提出了個不情之請:“那張紙條可以給臣女看看麽?”

“既然隻是詆毀之辭,又有何看的必要?我已將它隨手扔了。”

“那殿下告訴臣女此事的意思是?”

“那紙上雖通篇隻是詆毀,卻也夾雜了娘子的真實行跡,故而我猜是府上出了內賊,娘子還應多多提防。”段禛雖未打算將已看過那張典妻書的事讓夏蒔錦知曉,但其中厲害總是要點給她。

呂秋月不過是被人拿來作刀的,真正能將那東西偷到手的人,必是夏蒔錦身邊極為親密的。也許是她的兄弟姐妹,也許是她信重的下人,這樣一個心機深沉的人潛伏在她身邊,總歸不能放任不管。

聽到侯府有出賣自己行蹤的內賊,夏蒔錦難免露出怔忪之色,既而思緒飛動,很快串聯起近來的幾樁怪事。

先是她遠嫁杞縣的消息不脛而走,之後她回京當晚又有一眾看笑話探口風的“貴客”突然到訪,再接著竟還有不要命的人冒死去段禛那兒詆毀她。

這人精準掌握了她的行蹤,的確隻有侯府的人才做得到,夏蒔錦突覺一股惡寒從腳爬到了頭。之後她長長舒出一口氣,看來她是得有所行動了。

如今內賊雖還不知是誰,但與內賊勾連的呂秋月卻已被送進了府衙牢房,無形之中段禛又幫了自己一回。夏蒔錦的感激之情難得地由心而發,澄澈的眸子裏透著十分的誠摯:“謝殿下的提點,臣女不會再坐以待斃。”

段禛眼中掠過一抹深湛,她總算是領了他一回情。

不消多時,畫舫便行入青禹湖的深處,夏蒔錦從船艙的花窗望出去,入眼是連天的碧。

綠雲十裏,層層疏疊,讓人隻覺蔥翠撲麵,神思疏朗。這一片的菡萏尚未怒放,僅偶爾閃現幾個初綻的蓓蕾,饒是如此,夏蒔錦依然輕挽唇角,露出今日的第一抹笑容。

這一笑,當真是柳暖花春,冰消霧散,與這草色煙光相映成趣。

段禛不自覺也隨她勾起唇角。

這趟初時驚嚇、之後還算鬆快的遊湖,在日銜山脊時畫上了終止。

落日長天,煙光殘照,精美的畫舫緩緩靠岸,似對此行戀戀難舍。段禛身份特殊,不便同夏蒔錦一起下船,隻立在船頭,默默目送她上岸。

夏徜快步迎上來,先朝太子頷首施禮,而後伸展長臂,欲做夏蒔錦的扶欄。夏蒔錦提著裙裾乜他一眼,目光泠泠,未接受他的示好,而是扶著個鐵柵欄上了岸。

甫一上岸,她便快步朝著馬車走去,夏徜追在後頭連喚了幾聲:“阿蒔?”她都絲毫不予理睬。

夏徜明白她在同自己置氣,這自然怨不得她,可是以他當前太子伴讀的身份,的確有些事也是事出無奈。

昨日段禛提及此事時,他並未一口答應,隻說盡力而為。他故意拖到很晚才回府,原本打算第二日就對殿下說妹妹睡得早,自己沒有機會同她提此事也就作罷了。

然而他回府時,卻看見夏蒔錦在前院裏**秋千,且還主動提及想去遊湖之事。他的心一下就亂了,覺得這或許是冥冥之中的天意,他知道東宮的情報司在各府都設有盯梢,若再想囫圇著過去,顯然是不成了。

一邊是太子的上命難違,一邊是妹妹的撒嬌起哄,他竟就神昏意亂地促成了此事。

這廂夏蒔錦踩著步梯要上馬車時,夏徜再次伸手想要扶她,夏蒔錦卻寧可扶著馬夫也不肯接受他。夏徜站在車下低低歎了一口氣,而後選擇坐去馬夫身旁的副馭位。

夏徜知道妹妹現下定是煩透了他,縱有千百個問題想問,他也隻能暫時壓下。他一臉悲色,如喪考妣,可比他更悲傷的人此刻就站在不遠處的一棵柳樹後。

適才賀良卿看得清楚,蒔妹下船後並不高興,可見她厭惡與太子那等聳壑淩霄的上位者周旋。這不禁叫他又喜又悲。

喜的是蒔妹並非心甘情願,她一如從前,不是貪慕虛榮的女子。悲的是若自己當初未曾負她,她本不必遭受這些,到底還是他害了她。

看著夏蒔錦所乘的馬車緩緩駛離,賀良卿的胸口漫上了無邊的痛楚……他的心底此刻隻有一個聲音——他得救她!

可要如何才能再次將蒔妹贖出安逸侯府呢?

賀良卿思來想去,解鈴還需係鈴人,與其去求安逸侯和侯夫人,倒不如去求即將成為太子妃的侯府三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