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遊湖

驕陽如瀑,瀉下晏燦的天光,直晃人眼。

兩輛馬車在安逸侯府的大門前交錯而過,賀良卿探頭望著對麵的馬車,滿眼急切。

不知是不是老天垂憐他,竟在此時刮起了一陣風,將對麵馬車的簾幔掀開,露出女子嬌好的側顏,和浮動在晨光裏的一縷青絲。

賀良卿雙眼霍然瞪大,徹夜未闔的眼中滿布著血絲,先前雖遠遠就認出蒔錦來,可此刻真正看清了她的眉眼,這種衝擊又是不同。竟讓他頭昏腦眩,一時分不清是不是身處夢境。

可歎隻是驚鴻一瞥,那簾子便被夏徜長臂一舒給按下去了。

望著對麵馬車轔轔行遠,賀良卿終於清醒過來,連忙吩咐馬夫:“快跟上那輛馬車!”

馬夫急急調轉馬頭,揚鞭欲追。

雖說他們車上隻有兩人,前車卻有三人,然而前車套的是兩匹河曲馬,筋腱壯實,力速兼備,不是他這匹普通馬能追得上的。

不僅追不上,一路上前後兩車的距離還在不斷拉大,到了最後馬夫隻能眼睜睜看著前車的軲轆滾滾絕塵而去。

“大人,追不上啊!”馬夫為難道。

賀良卿勾頭遠眺,發現此處早已遠離了鬧市,再往前除了城門也沒有旁的去處,便問道:“這是從西麵出京的路,汴京西郊可有什麽景色值得一看?”

馬夫想了想:“西麵無山,隻有個青禹湖,聽說這幾日菡萏花開了,不少遊人去那裏遊湖。”

“好,就去青禹湖!”賀良卿斬釘截鐵道。

他深知夏徜這個太子伴讀的職責是隨時為東宮侯命,不可無故遠離京城,即便休沐也僅有一日,斷然去不了太遠的地方。是以大清早出城,應當隻是去近郊遊玩。

賀良卿的推測倒是沒錯,隻是他的馬速委實太慢了,這廂才剛出城門,那廂夏蒔錦的馬車已然停在了青禹湖畔。

夏徜輕鬆躍下馬車,轉身攙扶妹妹:“小心。”

擔心夏蒔錦下步梯時踩了自己曳地的裙裾,夏徜俯身幫她提起。軟煙羅握在掌中的感覺,就像掬著一捧沁涼的水。

為了今日的遊湖,夏蒔錦不光身上穿得雍華瑰麗,頭頂綰起的百合髻上也是金翠耀目。動作間流珠輕晃,容色瑩潔,半披的長發柔柔掃在後腰,隻一縷不安分地垂到身前,豔媚惑人。

隻可惜這般般入畫的樣貌,今日卻不是給他這個阿兄看的……夏徜眸光低斂,將那抹雜糅著驚豔與糾結的複雜情緒隱沒。

夏蒔錦往湖邊走出幾步,回頭卻見夏徜還杵在原地,不由著急:“阿兄,再晚些好看的船可就都被別人定完了!”

展眼湖麵,各色精美的畫舫星星點點羅布其中,如行在水晶棋盤上的棋子。岸邊卻僅餘幾艘普通船隻,已看不見好看的畫舫,難怪夏蒔錦焦切。

夏徜三步並作兩步追上來,安撫道:“畫舫我已提前包下了,就在那兒。”

循著他修長的手指,夏蒔錦果然看到一艘停靠在柳蔭下的畫舫。這畫舫算不上大,卻飛簷翹角極其精致,船身浮雕的祥雲彩鳳一重疊著一重,重重錯落有致。

夏蒔錦眼中流露出光彩,拍了下夏徜的肩頭:“還是阿兄有先見之明!”說罷,便拉上夏徜的胳膊急著登船。

夏徜被她扯了下手臂,身子卻未動,“阿蒔,你當真這麽想去遊湖?”

人都到這兒了,畫舫也租好了,這話委實問得沒來由,夏蒔錦皺眉看著他,好似在看一個傻子。夏徜也意識到自己的話太過多餘,自嘲一般低頭苦笑,“那你先登船吧,我去那邊給你買幾樣小食,今日怕是要在船上用午飯了。”

說罷,夏徜便自顧自往湖畔的茶肆行去。

望著阿兄的背影,夏蒔錦總覺他今日有些怪怪的,不過無妨,他們兄妹間自來沒有秘密,待會兒到了船上她再好好審他!

如此打算著,夏蒔錦便先自己登了船,在船艙裏等著夏徜。

船艙的長條案上擺著一壺茶,夏蒔錦摸了摸竟還是熱的,心想定是船東送的,便不客氣地自斟自飲起來。仰頭飲茶時,卻恍然透過花窗發現船頭赫然立著一道修長身影。

畫舫是頭朝湖,尾朝岸,她剛剛自船尾的甲板登船時,四名船工皆在船尾,那麽立在船頭的人會是誰?且這人錦衣玉帶,身姿濯濯,怎麽看也不像是船老大,再說他的手中也根本未握楫或棹。

夏蒔錦警惕地擱下茶杯,起身往船頭走去。她遲疑著將門推開,與此同時那人驀然轉身,修眸蘊笑地凝向她。

看清那人麵容的一瞬,夏蒔錦險些驚叫出聲,一雙漂亮的桃花眼瞪圓!待她強自壓下那股錯愕後,顫聲開口:“太、太子殿下……您怎會在這裏?”

難道是她上錯船了?

不會呀,方才阿兄在岸邊明明指得就是這一艘……想到阿兄,夏蒔錦心底徒然一震,從昨晚到先前,阿兄如此反常,難道就是因為這個?

阿兄也把她給……賣了?

夏蒔錦難以接受這種可能,猶在段禛的眼中探尋答案。

段禛似是很享受這種給別人帶來驚喜或驚嚇的感覺,唇邊的笑意**開些許,同時伸手做了個“請”的姿勢:“夏娘子,外頭風大,去艙內坐吧。”

“殿下,請恕臣女冒昧,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夏蒔錦滿心鬱懣,站在原地未動,隻緊緊攏著眉心。

顯然不解釋明白她是不會安心進去,段禛將手負去身後:“你不冒昧,是我冒昧。”他的口吻裏略帶一絲抱愧:“昨日聽宮人提起這處的菡萏已開了半湖,便一時興起想來看看,隻是美景當前,若無美人相伴便少了意趣,故而想邀娘子一同前往。”

然而這個解釋並不能讓夏蒔錦滿意,此刻“驚”已過去,“氣”倒是躥上來了,再開口時已無先前怯生生的模樣,倒像在質問:“殿下若想邀誰同遊,隻需傳召就是,何必讓家兄撒謊把臣女誆來?”

“若是公然傳召,隻怕有礙娘子閨譽。”

“偷偷摸摸就無礙了麽?”這句反問一出口,夏蒔錦便後悔了,怪她話趕話一時口無了遮攔。再氣,對方也是當朝儲君,尊卑總是要顧。

就在她眼神由犀利變得慌亂之時,段禛倏忽笑出聲來。

“光明正大傳召,那是太子與安逸侯府三姑娘。偷偷摸摸私會,才是段禛與夏蒔錦。”

段禛沒被她的口無遮攔激怒,這讓夏蒔錦高高提起的心落了回去,可是他這般輕佻孟浪,還是讓她的無名火起。夏蒔錦正愁著編個什麽過得去的理由下船,就感到船身突然晃動起來,令她有些站不穩。與此同時,一雙溫熱有力的大手鉗在她的肩頭上,將她穩穩按住。

夏蒔錦慌張看了段禛一眼,抬手便將他的胳膊推開,然而腳下甲板又是劇烈一晃,這回直接將她送入了段禛的懷裏。

溫暖緊實的胸膛,卻讓夏蒔錦撞進去後頭腦轟然炸響,之後越是想要離開他,身子便越不受控的緊貼在上麵。令她不得不懷疑,那船工是不是收了什麽好處。

段禛方才被她無情推開的雙手還虛架在半空,這下她撞了進來,他便順勢裹住她的背,以防再向後傾倒。同時以曖昧的語氣輕責:“風一吹就倒,偏偏要你進艙還不肯。”

“殿下!”

眼瞧著小娘子這是要急眼了,段禛識趣地主動將她推出自己懷抱,“失禮了,夏娘子還是進去吧。”

“請恕臣女身體不適,想先……”一行說著,夏蒔錦就轉身想走,然而瞥眼一看,才後知後覺地發現他們已離岸這麽遠了!

“身體不適?不如我來幫你把把脈。”段禛剛伸出兩指,夏蒔錦就本能後退兩步,這回不等他催,她自己轉身進了艙室。

*

湖畔,賀良卿的馬車終於姍姍來遲。

馬車甫一停下,賀良卿便急不可待跳了下來,大步流星往岸邊行去。

他立足在近水的岸邊,極目遠眺。

菡萏花開在湖的深處,其它早來的遊船都已向著深處駛去,成了視野內的一個個小點,隻有一艘離岸不久的畫舫還清晰入目,賀良卿自然發現了它。

飛翹起的船頭甲板上站著一男一女,賀良卿一眼認出那女子便是蒔妹,隻是那男子已不是夏徜,而是……

賀良卿隻覺心神俱震!

之後他眼看著那男子將雙手按在蒔妹的肩頭,隨後又將她擁入懷中,最後兩人一前一後進入了艙室……

他恨得雙拳緊握,栗栗顫抖!然而這股恨意卻又注定無處宣泄,甚至這種憤怒本身,都讓他覺得是一種大不敬。

因為那個男子不是別人,正是當朝儲君,太子段禛!

陸正業的提醒再次回**在耳畔,這回他終於懂了。

先前他以為是夏徜看上了自家的丫鬟,故而陸正業起歪心思時夏徜教訓了他。可現在想來,夏徜隻是個太子伴讀,遠沒有那麽大的權勢在重傷了朝臣家眷後還能全身而退。

可那人若是段禛就順理成章了,陸正業險些丟了命去也不敢報官,隻能忍氣吞聲從此再不敢有半點非分之想。

太子,居然看中了他的蒔妹……可明明賀良卿記得要嫁入東宮的是安逸侯府的嫡小姐。

稍一琢磨,他便想通了。

的確聽說過世家旺族嫁女前會弄個姿容出眾的丫鬟當陪房,往往丫鬟還會比主子先進府,因為越是身份矜貴的郎君,後宅關係越是複雜,派個丫鬟先去摸一摸情況,以便主子嫁進去時在旁策應,且未來還能幫主子固寵。

隻是賀良卿不敢相信,他的蒔妹竟然走上了這一條路……

當初她在信中親口說過,“寧為窮家妻,不為富家妾”。便是因著這句,他一直對她敬重有加,從不曾因她下人身份而看輕一分。

可她到底還是墮落了……

對方是太子又如何,難道她一個陪房丫頭還能有正經名份麽?太子眼下待她溫柔,不過是過眼雲煙,一來為給安逸侯臉麵,二來看她姿容姣麗,但說到底無非是曉事用的。一但主子嫁過去,她仍是在旁伺候的丫鬟,唯一不同的是再沒有放出宮嫁人的機會了。

麵對浮天無岸的湖麵,賀良卿緩緩流下兩行清淚。

或許,是他害了她。

*

此時已回到船艙的夏蒔錦,並不知岸邊有人為她默默垂淚,隻氣咻咻地坐在蒲團上,端起先前倒好卻未來及飲的那盞茶就要飲。

然而茶盞剛送到嘴邊兒,就被段禛無情奪走了:“涼了。”

說完,段禛將那杯茶隔窗潑掉,提起小泥爐上的提梁壺給她重新倒滿,推到她手邊。

夏蒔錦垂眸看了看,卻不肯喝,隻壓著心中不滿強自鎮定:“有勞殿下。”

段禛平靜地看她,語調溫潤:“夏娘子不必如此客氣。”

眼前擺著一甌熱茶,香霧氤氳,夏蒔錦坐在案前心也漸漸平靜下來,突然有種既來之則安之的覺悟。反正一時半會兒段禛不會送她回岸,而她也不會泅水。

不過她想開了,段禛卻良久不再說話,令她疑心他在跟自己置氣。

沉了沉,夏蒔錦主動開口緩和關係:“殿下想邀人遊湖賞花,想必全東京的貴女名媛都翹首以盼,殿下選中臣女本是臣女之福,奈何臣女並無準備,難免受寵若驚……先前若有不敬之處,還請殿下大人有大量,莫往心裏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