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破案

賀良卿隻是二甲進士出身,此前並未麵過聖,今日頭一回晉謁官家,不免有些誠惶誠恐。

官家平治天下二十六載,自是天威凜凜,端坐在龍椅上不怒自威。而官家身側還站著一位年輕郎君,身軀凜凜,相貌堂堂,一身明黃的蟒袍無聲宣示著他的矜貴身份。

顯然這位就是當朝儲貳,太子段禛。

先前賀良卿隻向官家行了禮,這會兒認出太子,再次斂衽下拜:“微臣見過太子殿下。”

今日雖非正式場合,但賀良卿首次拜謁,對段禛同樣行的是稽首四拜禮,但他拜到第二下時,段禛就開了口:“免禮吧。”

段禛說這話時,平緩的語調裏沒有一絲波動,可賀良卿也不知為什麽,還是從他的話音兒裏感受到濃濃的不待見。惶恐抬眼,果然見段禛的臉色陰沉著,一雙狹長黑眸射出冷寒。

賀良卿有些想不透了,他明明此前從未見過太子殿下,又怎可能開罪他?

暗暗思忖間,他見段禛負在身後的手移到了身側,手裏握著一本奏折,心中便有了幾分猜測——大抵他來得不是時候,估摸方才太子正與官家討論政務,被他打斷了,這才對他沒什麽好氣兒。

就在賀良卿揣度上意的時候,崇安帝也在暗暗觀察著他。今日召見他其實也沒什麽特別,隻是官家念他一腔熱血為國為民,在杞縣做出了巨大犧牲,入京後又重病了一場,故而慰問一二。

隻是眼下崇安帝瞧著他不是病,而是傷,不免關切的問起:“愛卿臉上的淤青是為何所致啊?”

“回陛下,微臣回京之時一心圖快,騎快馬趕夜路,這才不慎跌下馬背,摔了一跤。”

“哦,原來如此~那現下覺得如何,可需要再找太醫來瞧瞧?”

崇安帝隨口客套上一句,卻叫賀良卿受寵若驚,複又跪下深深揖首:“微臣叩謝陛下隆恩,不過微臣確實已無礙了。”

崇安帝抬抬手:“快起來吧快起來吧,也不是在大殿上,無需如此多禮。”

賀良卿起身後,崇安帝又象征性地慰問了幾句,而後賜下一處三進的宅邸,並紋銀五百兩,算是對他的嘉獎。

畢竟乍從杞縣來京城花銷難免變大,而賀良卿變賣祖產的銀兩又都填在了賑濟災民上。官家無法作主將他已典賣的夫人贖回來,卻可在錢銀物質上給予些許補償。

賞賜之後,便讓賀良卿回去了。

賀良卿雙手捧著五百兩的托盞,自文德殿大門出來,心中卻沒有多少歡喜。他想的是世事弄人,他於走投無路時舍棄了心中摯愛,卻又因這舍棄換來了平步青雲。

如今他最希望的便是早些找回蒔妹來,能同他共享這得來不易的榮華。餘生,他寧死也不會再負她!

思及往事,眼前漸漸朦朧,賀良卿一手抱著托盞,一手抬袖揩拭眼角。

春風微涼,攜著一個硬梆梆的聲音自背後傳來:“賀大人,可是宮裏的風沙大,讓大人迷了眼?”

賀良卿應聲駐足,他自是聽得出這聲音是誰的,趕忙回身躬腰頷首:“殿下,臣……隻是感念聖恩,一時難以自持,讓殿下見笑了。”

段禛促狹一笑,“感念聖恩有何可笑,不過大人從馬上摔下來不斷腿不斷胳膊,單單青了眼窩倒屬實稀奇。”

說罷,段禛也未多作停留,繞過賀良卿走遠了。獨留賀良卿雙手端著那五百兩,杵在翦翦輕風裏發愣。

……

酉時正牌,翰林院散值,趙屏掐著時辰過來問賀良卿:“賀大人,今晚要在哪裏做東啊?”說這話時,趙屏有些嘻皮笑臉,可心裏卻一點也不敷衍,他已想好今晚要狠狠宰一頓了。

趙屏是翰林院編修,也是今科的探花,可歎他堂堂探花郎如今卻要屈居一個二甲進士之下。誰叫人家大義滅親典當了自己的娘子呢?

他就想不通了,倒黴受苦的明明是賀良卿的夫人,結果賀良卿卻成了英雄,這上哪兒說理去?

所謂生官發財死老婆,全讓姓賀的趕上了,指不定他心裏怎麽美呢!也就是人家小娘子娘家支不起來,不然早該扒了他賀家的祖墳,把先祖請出來看看賀家忠肝義膽的好兒孫!

為自己叫屈也好,為賀夫人打抱不平也罷,總之今晚趙屏決定好好給這姓賀的放放血。

賀良卿當初留京候缺了三個月,照理說對東京也不應該陌生,奈何那時一窮二白,好的館子從沒去過,去過的館子招待不了這些貴人。不過所幸今日官家剛賞了他五百兩,也算有底氣,便客氣道:“在下初來乍到,不如請趙大人幫著定地方吧。”

趙屏等的就是這句,當即拍案:“賀大人爽快!那咱們今晚就去蘭香館吧!”

話音甫落,幾個庶吉士就瞪大了眼睛湊過來,一副饞嘴的貓兒見了魚的模樣:“蘭香館?賀大人大手筆啊!”

“賀大人如此體恤我等,今晚我等便要不醉不歸了!”

……

在一眾同僚的欣喜讚歎聲中,賀良卿漸漸意識到什麽,拉著趙屏去一旁,悄悄問:“趙大人,這蘭香館到底是什麽地方?”

趙屏笑而不答,隻拍拍他的肩:“去了就知道了。”

就這樣,在一群同僚的簇擁下,賀良卿頭一次來了蘭香館這樣的地方。才剛至門前,便有幾個穿著單薄的小娘子笑魘如花地迎了出來,明明賀良卿之前從未見過她們,其中一個小娘子卻熱絡地來挽他的手臂:“大人這麽久不來看奴家,奴家都想您了呢~”

賀良卿推拒,卻是左右夾攻,往哪躲也不是。

趙屏暗中竊笑,今晚來了這種地方,明日消息就會在宮裏傳開,他們自是沒關係,可賀良卿這個以典妻之舉惹人垂淚的形象可就徹底塌了。雖不至讓聖上收回提拔他的旨意,但往後再想憑賣慘高升就難了。

幾位翰林院的大人被春衫明媚的小娘子們帶入了館內,賀良卿也想好了,既然答應了讓旁人選地兒,他此時撂挑子確實不好,不如將就著坐上半盞茶功夫,再以身子不適為由,早些交銀子走人。

蘭香館由前卑後高的兩處樓閣構成,麵街的前樓類似瓦子,大廳軒敞,勾欄裏有歌舞可看,招待的多是普通客人。穿過抄手遊廊的後樓則盡是廂房,可以挑了稱心的小娘子單獨演奏,以招待貴客為主。

今日趙屏既是要讓賀良卿出一出血,自是挑了後麵的廂房。

前後樓閣之間有個小院子,湖石花木景色雅致,一些厭倦前堂喧鬧的客人也會帶著小娘子在此處幽會,做些眾目睽睽下不便做的勾當。

就在賀良卿他們從遊廊上行過時,不遠處的假山洞裏傳來男子嬉鬧的話:“還想跑?我看你今晚還能往哪兒跑~”

便是這樣一句勾欄場所裏尋常至極的狎戲之語,卻叫賀良卿軀骨猝然一震,如遭雷殛一般!

他循著那聲音看去,見洞口先是跑出一個衣衫不整的小娘子,接著便追出一個年輕郎君來,兩人邊跑邊嬉鬧,先前那話他又反複說了兩回,叫駐足在廊上的賀良卿愈發篤定了什麽。

趙屏他們已走出去十來步遠,才突然發現賀良卿掉隊了,忙又倒回來催促:“賀大人?”

見賀良卿失了魂兒一般,趙屏疑惑的順著他目光看去,就看到一男一女正不知羞臊的玩樂。再一看,那郎君他還認得:“陸正業?”

賀良卿猛地回神兒,錯愕看著他:“趙大人認得此人?”

“認得,他是戶部陸侍郎之子陸正業。”

“陸正業……”賀良卿低低重複著這名字,似在與記憶深處的一些東西進行拚湊。他雖不認識陸正業,也沒見過這張臉,但這個聲音他應當不會認錯!

“趙大人,勞請你代我先招呼好各位同僚,我有事去去就來。”賀良卿頷了頷首,便大步走開。

趙屏冷哼一聲,也懶得多管他,隻管回去同眾人飲酒作樂,反正最後姓賀的來付銀子便成。

這廂賀良卿徑直走到陸正業身前,陸正業正摟著小娘子坐在美人靠上你儂我儂,恍然覺察一道陰影兜頭罩下,瞥眼看了看。起先以為是吃醉了酒的來尋晦氣,結果見賀良卿眸正神清,不似醉了,便皺眉問道:“有事兒?”

賀良卿對他客氣一揖:“在下曾是侍郎大人的學生,離京多年,想不到剛一回京就在此處巧遇閣下。不知閣下可否賞光一敘?”

“原來是我爹的學生啊……”陸正業麵露窘色,傾身壓低了聲量問:“你不會向我爹告狀吧?”

賀良卿付之一笑:“自然不會,在下隻是惦記師父他老人家的身子骨可還硬朗。閣下若不嫌棄,今晚花銷便一並掛在我賬上吧。

一聽這話,陸正業頓時高興起來,轉身勾了勾小娘子的下巴:“等我,我一會兒就回來,乖~”說罷,跟著賀良卿進了另開的一間廂房。

賀良卿點了幾壺酒並幾碟下酒菜,起先話並不多,隻是一味敬陸正業。陸正業得了親爹的臉,與這上趕著敬自己的人倒也算喝得痛快,待他喝得差不多,人開始東倒西歪了,賀良卿便知差不多是時候了。

他自然不是什麽陸侍郎的學生,之所以騙陸正業,就是為了取得些許信任將陸正業灌醉。人醉了,套起話來也就容易得多。

“陸兄,在下久未回京,不知若想去上炷香,哪個山頭的寺廟最為靈驗?”

陸正業晃了晃身子,手指在半空亂指一通:“要說汴京香火最旺的……還得是寒山寺!”

“寒山寺”三個字令賀良卿心下一震,隻他麵上卻不顯,繼續問:“那陸兄近來可曾去過?”

“近來……倒是未曾,不過年中時去過……”陸正業打了個酒膈,好似回憶起什麽不愉快的事情,擰著眉擺了擺手:“不去了,以後都不去了……”

“為何?”賀良卿的聲調驟然變冷。

陸正業不答,迷迷糊糊隻顧繼續飲酒,賀良卿又問他:“陸兄去時,可正值桃金娘開滿了山?”

陸正業握著酒杯的手一頓,抬眼看他:“你如何得知?”

賀良卿麵沉如水,再開口時如同寒冰迸裂:“因為那晚你對一女子欲行不軌時,是我拿花瓶敲暈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