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淡香

大郎君陸徜如今是太子伴讀,兩人私下走動倒是常有,可帶回侯府來倒數首次。

況且太子不是前幾日還在池州處理趙國領土的後續事宜?這麽快竟先回京了?

這可真是怕什麽來什麽,最想避開的人,偏偏登門造訪。

夏蒔錦正惶恐著,又想起這裏畏懼見到段禛的人並不是隻她一個,可是當她回頭找時,那個挨了段禛三箭的人已經不知什麽時候跑了。

她自是不知,此時的陸正業早已逃出了安逸侯府。反正他今日的任務已經完成了,依照殿下示意,他隻需讓夏家娘子見到他全須全尾活蹦亂跳的模樣即可,至於其它,他可得躲著這位小祖宗遠點!

夏蒔錦冷靜思量對策,水翠出主意道:“不如我去給夫人說娘子崴腳了,不便見客?”

夏蒔錦無奈笑笑:“在自家後院裏還能崴了腳,這也太假了……再說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太子登門怎能等同一般的客呢?爬也要爬去給他行禮。”

“那不然就戴個帷帽,說有敏疾?奴婢聽說過有的小娘子一見花粉就會起疹子呢!”

“哪家小娘子患有花粉敏疾父母還能給栽出一園子杏樹來的?”

水翠緊抿嘴,委屈巴巴:“那怎麽辦?”

夏蒔錦左思右想,最後隻想出一個不能算法子的法子來:“先回房給我補補妝。”

回到倚竹軒,夏蒔錦在妝奩裏挑出最白的香粉、最濃的眉黛、最紅的胭脂,以及平日母親給她的珠寶首飾裏最誇張的一套——紅珊雕花配翡翠葉的頭麵。

丟給水翠:“好了,弄吧。”

水翠盯著那些東西看傻了眼,心說小娘子平日連件帶彩的裙子都不喜穿,如今這些大紅大綠的妝容首飾卻要往頭臉上招呼……

等煥然一新的夏蒔錦回到擺宴的地方時,段禛早已入座,正接受著席間眾人的敬酒。

夏蒔錦自他背後方向徐徐行來,極力忽視心底的緊張,可目光卻總是忍不住朝他瞥去,而後便很難定住心神。

背影如竹,挺拔俊雅,可這樣一個外表脫俗的人卻有著暴戾陰毒的一麵,偏偏還叫她給撞上了。不過三個月過去了,也許他已記不清那個小宮女的樣貌了?再加上自己此刻異於往日的濃豔打扮,更是認不出了吧?

如此忐忑著,夏蒔錦走入眾人的視線裏,幾位正雙手端著酒盞欲向太子敬酒的郎君,紛紛看直了眼,竟不知杯裏的酒已灑落……

往日他們不是沒見過拖紅掛綠濃裝豔抹的小娘子,但那多是在勾欄裏,本就一副風塵相的女子,扮出來難免俗豔。可今日這樣浮誇的妝容移到了夏娘子身上,該怎麽形容好呢……

就似一幅空透靈秀的玉山水墨,隻打開畫軸一角時,你以為最適配它的是輕渺煙雲,然而當展開全貌,卻發現它融入了濃墨重彩,繪製出七彩丹霞,絢爛得令世人震顫!

這世間最極致的美和神秘,大抵就是如此出人意料。

莫說這些年輕郎君們失了神,就是那些小娘子們也紛紛歎服,心說原本以為夏娘子總愛素衣玉簪是想標新立異,卻不想隻是人家行事低調,為其它姐妹讓妝罷了。

她若盛裝,旁人便連活路都沒有了。

察覺到麵前幾人的失態,段禛也不禁回頭,一轉眼就瞧見已近在數步的夏蒔錦。

四目驟然對上,夏蒔錦心底巨顫,麵上卻是極力克製著,蹲身向眼前人行禮:“小女給太子殿下請安。”

段禛目光靜靜停在她的身上,她的確裝得很是穩重,可偏偏頭頂的那隻花簪卻將她出賣了。金子鏤成的細薄葉片顫動個不停,無聲泄著自己主人的底。

段禛開口時語氣低沉和緩:“夏娘子免禮。”

夏蒔錦直起身來,卻始終微頷著頭。段禛輕笑出聲:“夏娘子怎的還不入座?莫不是孤的不請自來,倒叫主家拘謹了?”

這話雖是對著夏蒔錦說的,夏罡卻借著向段禛敬酒接了這話:“殿下屈尊降紆來下官府上,這是臣子求都求不來的,闔府榮光,又何來的拘謹一說?”

“那便好。”段禛碰了這杯酒,與先前旁人敬酒時的敷衍淺抿不同,這回竟是整杯飲盡,給足了安逸侯臉麵。

趁段禛飲酒的功夫,夏蒔錦已悄悄在隔著主桌七八步遠的一桌落了座,原是掃眼看到這桌都是女眷,她能自在一些,結果坐下後才發現,呂秋月就坐在她的正對麵虎視眈眈,旁邊還有個目光也不善的段瑩。

夏蒔錦頓時有種被圍剿的錯覺。

她背對著父親和段禛而坐,可聽他們說話卻聽得異常清楚,她聽到父親提起杞縣天災之事,又憤憤言道:“殿下可知天災麵前,那些唯利是圖的商賈有多可恨?臣聽聞當地有個掌著近百倉囷的巨賈,竟趁天災初發之際高價收走小糧商手中的餘糧,而後坐地起價,令米價貴比黃金!”

夏蒔錦不禁心下歎服,父親這時竟還想著借刀殺人之計。

果然同桌其它幾位大人紛紛斥責此般惡行,隻段禛沒開口。就在夏罡想再添一把火的時候,段禛倏然問起:“那人可是叫曹富貴?”

夏蒔錦驀地一怔,心說他遠在池州竟也知道這樁事?

夏罡亦是頗為意外,忙問:“殿下竟也聽過此人惡名?”

段禛輕笑著端起一盞酒,“在侯爺之前,孤已收到稟報此事的折子,也命人去杞縣查了,與傳言並無出入,已就地將此人監斬。”說罷,他才緩緩飲了杯中美酒。

席間眾人先是詫異於太子的處辦之快,之後便紛紛讚頌太子體察民情,是大周百姓之福。其中尤以夏罡的讚言最為誠摯。

此事上寶貝女兒受了委屈,偏又不能將那些事報官聲張,於是便打算暗中多派幾個護院去卸掉那姓曹的一條胳膊出口惡氣,沒料到太子出手竟比他豪闊得多,直接搬了腦袋了事!

夏罡心中舒坦至極,接連又敬了太子三杯酒。太子也極為賞光,三杯盡是陪他飲盡。

先前還有些局促的夏蒔錦,這會兒莫名踏實下來,雖說段禛處置曹富貴是出於為民除害,她卻也覺得受了他的恩惠。

雷霆手段,卻是事出有因,會不會那日圍場射殺陸正業時,也有她所不知道的隱情?

正滿心思忖著這事時,夏蒔錦感覺天色好似突然陰沉了一些,回神兒間看見正對過的呂秋月和段瑩雙雙瞪著銅鈴一般大的眼睛,看向她的方向,卻又看的不是她。

她恍然意識到什麽,轉頭一看,竟是不知何時段禛站在了她的身後。峭拔的身姿如一堵牆,將她身後的陽光截住。

“殿……下?”此時坐在椅上的她,如坐針氈,茫然站起。

段禛一手端著一杯酒,唇邊淡出一抹淺笑,溫如暄風:“夏娘子,孤聽母後說起你在洛陽時的孝義,心生敬佩。聽聞母後還特意下了一道懿旨褒獎於你,既然如此,孤也想敬你一杯,願我大周兒女都能如夏娘子這般奉行孝道。”

“盡孝本是為人子女後輩者應當應份之事,娘娘和殿下謬讚,小女受之有愧。”她自是真心有愧的,畢竟遠在洛陽的祖母連她個影兒都沒見著,她卻打著她老人家的旗號得了個大孝子的美名。

可盡管夏蒔錦心虛,段禛的敬酒她不敢不接,雙手上前恭敬地將酒杯接過。

經太子金口一提,在座的眾人便是此前不知曉皇後下懿旨這事的,當下也知曉了。更重要的是他們看清了一件事,無論是皇後還是太子,對安逸侯府這位三姑娘都是極為看重的,任民間傳得如何沸沸揚揚,天家壓根兒不介意。

照這麽說來,安逸侯府出位太子妃的可能還是很大的。

於是乎,那些一心想巴結上東宮為靠山的勳貴們,此時又紛紛去向夏罡和夏徜父子敬酒。夏罡本就因著曹富貴之事心生快慰,如今更是來者不懼,一杯接一杯的暢飲。

父親兄長在那邊飲得暢快,可夏蒔錦握著酒杯的手卻微微發抖,得虧杯中的瓊漿隻斟了七分滿,不然必是要被**出了。

之所以不安,那是因為剛剛段禛遞過酒杯來時,還順手將另一物塞入她的掌心。而她詫異間垂目去看,竟發現那是她的一枚貼身水玉。

她整個人無比震驚的僵在原地,眼珠一錯不錯落在那枚玉上。自從圍場那日這塊玉就找不見了,她猜要麽是換衣時落在了屋子裏,要麽是逃跑時給跑丟了。但不管是怎麽丟的,她都無可施為,總不能自投羅網再回去找一遍。

而如今段禛將這塊玉還給了她,分明已是將她認出了!

“夏娘子?”

段禛早已將自己手中那杯飲盡,垂眸卻見夏蒔錦遲遲未飲,便用隻他二人能聽見的聲量打趣道:“該不是怕酒裏有毒?”

他不說還好,他這一說,夏蒔錦慌張的將手一抖,整杯酒脫了手摔落到地上,夜光杯碎成幾片,再一看,連段禛的袍擺和錦靴上都濕了大片。

這動靜引得其它幾桌也紛紛看向此處,正同幾位夫人敘話的孟氏,和正享受眾人敬酒的夏罡也擔憂地看過來。

夏蒔錦疑心此般會激怒段禛,有些無措,卻隻聽段禛朗聲一笑:“無妨,這杯就當作敬土地公了。”說罷,便喚長隨來為他清理衣靴上的酒漬。

這時的夏蒔錦已然鎮定下來,趨步上前:“適才小女冒失闖了大禍,還望殿下恕罪。”

“隻是無心之失,夏娘子無需自責。”

看著那長隨拿幹帕怎麽也擦不淨酒漬,夏蒔錦又小聲說道:“杏園旁就有一眼泉池,可否勞請殿下移步,讓小女略微補救?”

大抵是聽出她的弦外之意,段禛爽口應了聲:“好。”

是以夏蒔錦行在前,引著段禛往杏園外去。今日安逸侯府的下人大多都在杏園內伺候,餘下的也要在灶房那邊忙和,這杏園外倒是沒什麽人走動。

眼瞧著遠離眾人了,夏蒔錦突然駐足,轉身就屈膝跪了下去。

段禛眼疾手快,一把攥住她纖細的胳膊將她阻住:“娘子這是何意?”

夏蒔錦是當真豁出去想要開誠布公的討饒,可被段禛攔下,她便抽出手後退了兩步:“小女是想謝殿下。”

段禛攥了攥驟然抽空的手心,負去身後:“謝我沒因灑酒而怪罪,還是謝我將玉佩還了你?”

他不再自稱“孤”,這叫夏蒔錦有幾分彷徨,不過這種平易近人倒也給了她勇氣,讓她先發製人給對方扣上了一頂高帽:“是謝殿下明知小女莽撞,看見了一些不該看的,卻還大度饒了小女一命。”

原本這話已點得夠通透了,聰明人都沒必要再細究下去,可偏偏段禛失憶了一般輕提眉梢,向前傾了傾身:“娘子看見了什麽不該看的?”

他的倏然欺近,叫夏蒔錦腦中一空,與此同時也嗅到一股怡人的淡香。這種香氣淡淡的,若有似無,應是經年日久熏陶所致。

且有幾分熟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