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百口祠裏百口仙

裏麵終於響起門栓打開的聲音,漆黑沉重的大門開了一道縫,露出一張白白淨淨的女孩的臉,有七八歲的模樣,頭上頂兩個總角,臉蛋上布滿淚痕,一對大眼睛滿是恐懼。女孩的目光下移,看清九蘅確是長了雙腳,而不是魚尾,這才把門開得大一些,跑了出來。女孩穿了一身紅衣,更顯得皮膚白嫩。一把拉住九蘅的手,小嘴扁了扁,眼淚又流出來:“姐姐,我好怕。”

九蘅幫她擦去她的眼淚:“不怕了,姐姐會帶你到安全的地方。”

女孩破涕為笑,拉著她往門裏走去:“姐姐快進來。”

她猶豫了一下。還要去找百口祠呢。但是既然要帶這個女孩出去,也該進去看看她家裏是什麽情形,是否真的別無幸存者?

她跟著女孩進了大門,入目是高宅深井,黛瓦灰牆,處處是精致的磚雕木雕,應是個富有人家的宅子。可是房屋建築格外老舊,似是多年沒有修繕的樣子。九蘅四下裏望了望,沒有發現屍身。難道這女孩的家人都接觸到魚婦,變成鮫屍,鮫屍又被魚祖召去瑜州城了?女孩又是如何在場災難中活下來的?

四四方方的院子裏忽起了一陣旋風,身後“砰”的一聲巨響,嚇得她猛一回頭。原來是大門被那陣風吹得閉合了。低頭發現手中牽著女孩已不再身邊。抬頭向前一看,女孩不知何時坐到了離她幾丈遠的堂屋的門檻上。

九蘅迷惑地暗想:不過是一回頭的功夫,這孩子怎麽就跑到那邊去了。本能地嗅到了異樣的氣息,心中暗暗地繃了起來。

卻見女孩坐在門檻上笑得燦爛:“姐姐,你這次來帶禮物給我了嗎?”

九蘅按捺一下略慌的情緒,審視著女孩,盡量平靜地答道:“我又不知道會遇到你,哪能備下禮物呢?”

女孩嘴一嘟,可愛的嬌蠻模樣:“怎麽會不知道,你來不就是為了找我嗎?”

九蘅一怔,這才明白過來:“原來你就是百口仙。”

女孩笑了,露一排潔白的小牙:“姐姐好聰明。”

“可是門口明明寫著‘楓園’二字啊。”

“我的家本來就叫做楓園,因為我住在這裏,所以外麵的人才稱作百口祠。”

“原來是這樣啊。”

女孩頭一歪,看上去稚氣可愛:“姐姐來是想跟我打聽什麽事嗎?”

九蘅點頭:“是有事想請您指點。”

“既有事要問,那麽百口祠的規矩,姐姐該是知道的吧?”

九蘅暗道一聲糟糕。之前樊池誇下海口說,一旦見著百口仙,管它什麽規矩,他負責揍得它滿地找牙,問什麽必要它說什麽。她就偏偏信了他的邪,沒備下個“秘密”用來交換。更沒想到竟與樊池走散,單槍匹馬地與百口仙相遇了。

看她語塞的樣子,百口仙的臉色突然冷了下來,換上孩子不該有的陰沉。冷笑一聲:“沒有秘密交換,就想來問我話嗎?”

九蘅趕忙說:“你等等,我想一想……”

百口仙卻不理她,站起來就跑,在屋子間閃了閃跑沒了影。九蘅不敢貿然去追,想著最好與樊池會合後再說。回頭到門邊,用了推了一下,卻發現好像是從外麵鎖住了一般。她也是出生入死過的人,竟也沒有很懼怕,先不糾結逃出去的事,主人既然請她進來了,就嚐試著與百口仙周旋一下,看有沒有辦法問出魚祖的下落。

她先走進高大而昏暗的堂屋裏看了看,桌椅上覆蓋了厚厚的灰塵,絲帳破成褪色的絲縷。雖一片死氣沉沉,但絕非魚婦之災的緣故,這裏的一切都像是至少幾十年無人居住的樣子。

返身出了正堂,連看了幾間空屋,沒什麽發現。在走進一間臥房時,猛然看到地上倒了黑黝黝的一個人!她嚇了一跳,一步退了出去。壯了壯膽又探頭望望,看清那是個死人。

她已見多死人,也不覺得害怕了,走近去細看。確切地說,已是幹屍了。幹屍仰麵躺在地上,看上去曆經了腐爛和風幹的過程,麵部枯萎發黑,五官隻隱約可辯,口大張著。從發型和衣服看是個女人,身上的衣服雖已腐朽變色,仍看得出是上好的錦緞。

剛想再到別處看看,突然發現異常。再湊近幹屍仔細看了看。它張開的嘴裏,沒有舌頭。

即使屍體腐爛,也不至於缺了舌頭吧?九蘅也想不出所以然,轉身走出屋子,一出門,就看到紅衣女孩模樣的百口仙不知何時回來了,坐在門口對麵的小石凳子上,手托著腮,腳隨意地踢著地麵,水靈靈的眼睛看著她。

九蘅站住腳,也不說話,靜靜地與她對視著。百口仙終於開口:“姐姐不想知道裏麵那個人是誰嗎?”

九蘅說:“那與我無關。我隻想跟你打聽一件事。”

女孩臉一沉,莫名顯得陰森可怕:“姐姐你這麽無趣,一點好奇心也沒有,必是想不出有意思的事來跟我換。”

九蘅趕忙地舉起兩手做安撫狀:“我隻是不知道你想聽什麽。”

百口仙問:“你叫什麽名字?”

“我叫方九蘅。”

百口仙臉上一喜,現出一個幾分神秘,幾分猥瑣的笑容,與她稚嫩的臉極不相配。這個笑容讓九蘅覺得熟悉,又想不起在哪見過。百口仙身子前傾,盡管旁邊無人,聲音刻意壓得低低的:“那你是瑜州城方家的人嘍?”

九蘅被她一下道**份,暗暗驚疑。不過很快想到,傳說百口仙通曉萬事,方家又是瑜州城的大戶,猜中很正常。遂坦然答道:“是。”

百口仙眼睛一亮:“那就有趣了,你們方家有意思的很。聽人說,方府的一個丫鬟與方老爺生了兩個孩子,因此作威作福,對方夫人百般折辱,一心想著要扶正。你就跟我說說,那個丫鬟是用什麽本事勾搭上方老爺的?”

九蘅的頭腦裏轟地炸了。她不可思議地盯著百口仙,這孩子小小的臉上浮現的神情,透著刁鑽、下流、嘲諷,正是她無數次、無數次在府中的親戚、下人、仆婦臉上看到的。所說的話,也是她多次或是隱隱約約,或是當麵尖利地傳進她的耳中的。

她終於清晰地認識到這個小小的人不是個孩子,孩子不會有這麽可怕的表情,這麽惡毒的語言,這麽下流的興趣。一瞬間她想上前狠狠抽百口仙一耳光。

在她手抬起來忍不住要打過去之前,百口仙變了臉色,神情幾分沉冷幾分怒意:“你不想說?”

九蘅“呸”了一聲:“非但不想說,還想打你呢!我不管你是人是鬼還是妖,都是個熱衷於搬弄是非、造謠生事的長舌婦,無恥下流!”

百口仙冷冷一笑:“這本是個無恥下流的世界,清清白白的人偏偏死得最慘。若世人能管住口舌,哪裏會有我百口仙!你真的覺得好人會有好報嗎?做好人,有用嗎?”

在她怪怪的腔調中,九蘅不由得想起了母親蘭倚一世所受的苦。蘭倚是個多麽善良的人,可是被方老爺侮辱,被所有人踐踏,受盡了所有的苦,最終被殷氏殺害。是啊,做好人有用嗎?

麵對著百口仙的目光,她的神誌一陣恍惚。

百口仙衝她一笑,開口時聲音突然像兩個人的疊聲,聽上去像童音和成年女人音調混合在一起:“你先莫急著下結論,你先回頭看看這些好人和壞人!”

小手朝九蘅身後一指。九蘅回頭一看,見身後的房子不知為何突然沒了破敗氣象,變得整潔完好了。身後那間臥房的門原是開著的,不知何時已經關得緊緊的了。再回過頭來,隻見百口仙仍坐在那裏,隻是表情變了,托著腮,嘟著嘴,眼睛看著地麵,表情鬱鬱不樂。全然沒有了之前的陰沉氣色。

到底發生了什麽?

女孩突然站起來,直衝著九蘅跑過來。九蘅以為要撞上了,女孩卻徑直“穿過”了她的身體。她嚇了一跳——剛剛她還拉過女孩的手,現在女孩變得沒有實體了?難道是個殘念?不過殘念都是半透明的幽幽青白色,此時的女孩看上去卻鮮活得很。

九蘅問道:“你在搞什麽鬼?”

女孩沒有反應,趴在門上聽著裏麵的聲音。門裏忽然傳出了兩個人的對話聲。九蘅又是一驚:剛剛屋裏邊不是隻有一具幹屍嗎?怎麽會有人?

裏麵明明白白傳來一男一女的爭吵聲。

男:“我一年到頭在外麵辛苦奔波,你在家裏居然給我搞出這等醜事!”

女子哭泣的聲音:“我與小叔清清白白,你為何不信我!”

“啪”的一聲,顯然是男人打了女人:“家裏上上下下都在議論,還有人親眼撞見,你還敢狡辯!當初母親就說戲子放浪要不得,怪我被你的狐媚相迷瞎了眼,沒有聽母親的話!”

門猛地從裏麵推開,把偷聽的女孩推翻在地。一個身材高大的青年男子走了出來,看到戰戰兢兢倒在地上的女孩,怒意更盛,上去一腳踢到一邊:“滾!還不知道是不是我的種!”大步離開,完全無視目瞪口呆的九蘅。

不過九蘅很快就明白是怎麽回事了。百口仙將幻象展現在她的麵前,這個幻象大概是曾經發生在這座楓園裏的往事。既如此,索性當個觀眾,倒要看看百口仙想讓她看到些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