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雨夜深宅的罪孽

方家大小姐九蘅躲在閨房的裏間,把一隻小包裹藏進懷裏,側耳聽了聽外屋的動靜。兩個丫鬟正在嗑瓜子聊天。

一人道:“無聊死了!這種天氣大家夥都聚一起打牌去了,就我們兩個不能去玩。”

另一個丫鬟附和道:“有什麽辦法?夫人說了,要我們好好盯著。誰讓咱們攤上這晦氣主子呢?”

兩個丫鬟說話的聲音頗高,半點沒有忌諱她聽到的意思。九蘅忍耐地咬了咬下唇。從小到大,她的耳中總是充斥著這些輕侮的謾罵,雖有小姐的名分,卻從來沒有小姐的尊嚴。

她早已領悟到“如果反抗,會招來十倍責罰”的道理。隻有忍氣吞聲,才能在這假仁假義、食人吞骨的方府活下去。

她推開裏間的門走了出去。兩個靠著桌子嗑瓜子的丫鬟停止了議論,齊齊冷冷看著她,沒有問候和招呼,神情刁鑽,毫無對主子應有的禮數。

九蘅開口道:“我晚飯沒怎麽吃,有些餓了,給我去膳房拿塊米糕吧。”

兩個丫鬟的臉上頓時露出輕蔑的笑,其中一個生著吊梢眼的,刻薄地道:“這下雨天的,大小姐支使誰呢?”

九蘅似是習慣了這樣的輕慢,輕歎一聲,無奈道:“二位歇著,我自己去拿吧。”

丫鬟道嗤笑了一聲,滿臉嘲諷的表情明明白白在說:你識趣就好。

繼續嗑她的瓜子。

九蘅不再理她,自己拿了一把傘,推門走出去。屋裏的吊梢眼丫鬟跟另一個打了個眼色。對方問:“怎麽了?”

吊梢眼冷笑道:“你猜她真的是去膳房了嗎?”

“不然呢?”

“你忘記今天是什麽日子了嗎?”吊梢眼裏閃著狡黠的神氣。

雨夜的涼氣撲得她瑟縮了一下肩膀。

她撐開傘,貼著牆根兒,緊了緊懷中的包裹,小心翼翼地往府第深處走去。連日陰雨,石板路旁邊養著錦鯉的小河渠裏的水溢到路麵上來,打濕了她的鞋子和褲腿,分外冰冷。

她來到一處偏僻的耳房前麵。這小屋是下人房的樣子,卻比下人房更破敗,屋前草木長期無人修剪,夜雨之中,有如鬼影森森。九蘅的心中也有些害怕,仍壯起膽子走近。

想要推門進去,卻發現門上掛著鎖。她隻得四下轉了轉,想尋一處幹燥的地方。可是這屋子前連個簷廊也沒有,到處濕淋淋的。

心中酸楚,歎了一口氣,將傘擱在門前簷下,從懷中掏出那個小包裹,拿出裏麵的香燭和紙錢,慢慢地擺到傘底下去。嘴中念念出聲:“今日是您的十年忌日,我來看您了。我不知道您骨埋何處,隻能到您過去的住處來祭奠。可惜下雨,連紙錢都不能燒給您了。”頓了一下,又道:“您還生我氣嗎?過去了那麽久,或者不氣了吧?那時我小,不懂事,您能原諒我嗎……”

陰沉的天空透露一絲半點的天光,隱約映出少女的臉,額邊的發絲沾了雨水,襯得年輕的麵容明麗清爽,眼眸有如蓄著水汽。

“您應該會原諒我的吧。您那麽疼我。”她的娘親善良、溫柔、無害,大概是這世上唯一的光亮——曾經。

“可是我永遠不原諒自己。隻要一直記著自己的罪過,就能一直記得您。”

後退了一步,跪在泥地裏,叩了幾個頭。臉上濕濕的不隻是雨水,還混了淚水。

她跟自己說:“過去那麽久了啊,娘親大概都投胎轉世了,我也不用哭了。”可是還是止不住淚。娘親把這一世的苦忘了,可是她忘不掉啊,這一輩子都要背負著這個傷痛走下去,直到生命盡頭才有希望拋卻。

九蘅不敢在此久留。若是屋裏丫頭起疑,知道她來了這裏,必沒有她的好果子吃。站起身來撫了撫膝上泥漬,將傘留在簷下,轉身想要回去。

眼睛被雨迷得睜不開,走了幾步,突然撞上了一個人。這樣陰森森的環境下突然撞到人,九蘅嚇了個魂飛魄散。接連退了幾步,慌得一雙眼睜得大大的,看清與來人是方老爺的夫人殷氏。

她暗叫一聲苦。在這裏見到殷氏,真是比見到鬼還可怕。

殷氏是九蘅名義上的“母親”。她小時候就知道這個“母親”對自己冷漠無情,毫不親近,大一些後知道自己的生母另有其人。殷氏也不再刻意隱瞞她,待她連個下人都不如,打罵隨手即來,二人之間無半分母女情誼。

殷氏身邊領了兩個丫鬟,一個提著燈籠,一個打著傘。提著燈籠的,正是九蘅屋裏那個吊梢眼的丫頭,嘴角掛著嘲諷的笑,眼中閃著小人得勢的得色。

九蘅心下一沉,知道定是這丫頭跟殷氏通風報信,特意趕來捉她的。暗歎一聲,心知這一劫必是逃不過了。還是規規矩矩行禮:“是九蘅莽撞,衝撞了您,請您恕罪。”

殷氏拿一雙刻毒的眼上下掃了一眼九蘅渾身濕透的狼狽樣子、哭紅的雙眼,斥道:“一個姑娘家,大半夜的跑出來浪什麽?”

九蘅明白無論如何也撇不清的,身後不遠的紙錢香燭擺在那裏呢。索性低頭不語。

殷氏冷笑一聲:“長輩問你話竟敢不理不睬,沒規矩,掌嘴!”

吊梢眼立刻上前一步,重重抽了九蘅一個嘴巴,厲聲罵道:“衝撞驚嚇到夫人!該打!”

反手又是一巴掌:“姑娘家大半夜不在自己屋裏待著到處亂跑,該打!”

打完後退兩步,退回殷氏身邊,手法嫻熟,步法流暢,顯然是做慣了這樣的事。九蘅兩個白嫩的臉頰上已浮起發紅的掌印。但她也習慣了被自己的下人這樣教訓,連躲閃都沒有半下,眼中甚至沒有波瀾,隻低著頭,小聲道:“您教訓的是。”

她盡力做出順從的模樣,希望緩解殷氏的怒氣,少受些折磨。

然而殷氏的火氣更旺盛了,冒出比雨水還冰冷的嘲諷:“什麽‘您、您’的,養了你這麽些年,不知道叫一聲母親嗎?怎麽,當著‘她’的麵,叫不出來了麽?嗬,說起來這**死了十年了吧?果然是大**生了小**,一樣的賤樣。”

天空依然在悶悶下著雨,九蘅的心裏卻突然像烈烈炸開了雷霆。這些年為了在這毫無人味的方府苟且偷生,她一直壓抑著悲傷和仇恨,走一步看一步,過一天是一天,渾渾噩噩。

可是今日,是她的生母的十年之忌啊。

在這樣的日子裏,在這樣的地方,害死生母的凶手依然對她口出惡言,侮辱亡者。自己一直以來的忍讓是何等的屈辱啊!一瞬間,她決定結束這可恥的忍讓,無非就是死罷了!

九蘅突然伸手,一把揪住了殷氏的發髻,狠狠地將她扯倒在濕地上!殷氏吃痛,尖聲叫起來。九蘅一向溫順忍讓的眼中,燃起凶狠的火光,如一頭暴怒的小野獸,騎在殷氏的身上,抓著殷氏的頭發拚命撕打!

殷氏平日嬌生慣養,何曾受過這等毆打?隻顧得哭叫得如殺豬一般。

驚得呆住的兩個丫鬟終於反應過來,急忙扔了手中的燈籠和傘,上前對著她又是抽打,又是拉扯,無奈情緒失控的九蘅力氣大得驚人,咬著牙將壓在底下的殷氏一巴掌又一巴掌地甩,兩個丫鬟怎麽拉也拉不開,急得高聲喊人。

護院的家丁聞聲趕來,才將九蘅從殷氏身上拉開。被打懵的殷氏回過神來,坐在地上大哭大罵:“這小浪貨瘋了!打死她,往死裏打!”

家丁們就地將九蘅按倒,一棍一棍抽打在她的背上。九蘅心中膨脹的怒氣似乎抵住了棒打帶來的痛苦,咬著牙一聲不吭,盡力地揚起臉,用仇視的目光死死盯著頭發散亂、潑婦一般哭罵的殷氏。

就在這裏以凶狠的模樣死去吧,化作一隻厲鬼釘在殷氏的眼裏,讓殷氏生不安生,死不安寧!

殷氏突然有片刻的慌張。她的哭鬧停歇了一會,目光望向幾步遠的小屋子黑洞洞的窗口,那是“那個女人”居住過的下人房。這個一向溫順的女孩突然變了個人一般,難道是“那個女人”不散的陰魂附到了女孩的身上,尋仇來了?……這個念頭一冒上來,忍不住打了個寒顫,臉色都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