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召喚
“玉沉河那事可不簡單,”老方推了推梁虎,“人家剛來就塞給人家,不合適吧?聽說皇上都要親自過問了。這一個弄不好,抓不到凶手不說,還得把官丟了。”
“有甚不合適的?”梁虎斜睨了他一眼,“他不是有本事麽?哦,麻煩事都咱倆來,憑什麽?”
值房裏,柳青一聽說另一位梁主事和方員外郎都正好有事,便覺得此事義不容辭,想都沒想就答應了。
“是河裏的浮屍沒錯吧?”她就問了一個問題。
“沒錯,大約半個時辰前浮上來的。”
“那就好!”
浮屍內部早已腐敗,不會淌血。她自從五年前見到父親身死的那一幕,便添了個暈血的毛病,隻能靠服藥壓製。
小吏:“……” 也不知是怎麽個好法。
柳青同那小吏一起坐車到了玉沉河,那河說不上有多長多寬,但是深不見底。今日天陰,更是顯得水色幽深,森冷攝人。河上有座石橋,連通南北兩岸,若是不過河而是繞路走,要費上不少功夫。
一具屍身擺在堤岸上,上麵覆著灰布。兩個順天府的衙差立在一旁。稍遠處有些百姓朝這邊望著,一副畏懼的神色,想看個究竟可又不敢靠近。
小吏幫柳青介紹之後,一個差役拱手道:“大人,這屍首剛撈上來不久,仵作已經驗過,說是溺亡。”
柳青點點頭,半跪到屍首旁。她將那灰布一掀,露出一具腫脹的屍身。那屍身四肢粗大,胸腹隆起,**之處現出深淺不一的汙綠色。
此人顏麵也已經腫大,眼球突出,雙唇翻起,舌尖探出,看上去猙獰扭曲,極是駭人。
那差役看柳青模樣俊俏,脾氣好像也不錯,便想跟她湊個話:“大人,這條河撈上來的屍身都嚇人得很,全京城都說他們是被河神索了命,化成了厲鬼冒出來,您看是不是?”
柳青苦笑:“非也,人死後,體內腐敗之氣迅速充盈,溢滿全身各處。屍身棄置久了,大多會變得如此……說起來,若真有鬼魂就好了。”
那就讓父親的魂魄來告訴她,當年究竟發生了什麽。
那差役一哽,也不知她這話要怎麽接。
此人麵目扭曲,恐怕難以辨認身份,不過好在他身上的袍子還在,質地顏色依稀可見,腰間還掛了塊麒麟狀的羊脂玉,上麵還刻了字。她又扒開嘴巴看牙齒,此人年歲不大,也就是二十出頭的樣子。
“可有據穿著打扮招貼告示,讓家屬來認屍?”柳青手握著那塊玉,仰頭問那兩個差役。
那二人稱是,其中一個猶豫道:“小的不敢亂說,不過永陽伯府的人三日前來報過案,說他們家三公子失蹤了,他們留了他佩玉的樣子,跟這塊玉一模一樣。”
他從懷裏掏出個小冊子給柳青看,上麵畫著許多人像和物品,想來是失蹤人丁的特征記錄。
柳青將屍身的年齡、身量、玉佩、穿著與本上的記錄做對照,雖然屍首麵目已難辨,但應當就是永陽伯府的那位公子。
是個健全的年輕人。
她一向仔細,想著仵作也許有疏漏,便將屍體重新驗看了一番。這屍身從頭到腳都沒有明顯傷痕,指甲縫裏還殘留了些淤泥。她便拉了袖子,探出白皙的皓腕,將那屍身的胸部輕輕壓了壓,覺出揉麵般的觸感。
此人的確是生前入水,溺水而亡。這個季節,屍體今日浮起的話,此人應當是三四天前落水的。
“到目前為止,此處一共撈起過多少具屍體?有幾具是與這具類似的?”她此前隻是道聽途說,具體的情況並不清楚。
“回大人,這幾日前前後後撈起來七八具屍首了,不過其中大多已經露了白骨,像這樣的屍首隻有——兩具。”那差役回道,另一個差役點頭應和。
也就是說新近的屍體隻有三具。想來,百姓們聽了河神索命的傳聞,有些人丁失蹤的門戶紛紛雇人打撈,把早先的屍首也撈上來,顯得一下子死了許多人。
“仵作可有驗屍?也都是溺亡?”
“正是,都是溺亡。”
“……另外兩具屍身可有人認領?可有殘疾或者癔病?”
“有。一位是永定侯家的二公子,另一位是個普通的書生,近日才中了秀才——都是年紀輕輕的健全人。”
才中了秀才大概不會想輕生吧。永定侯在朝廷裏也是如日中天,他家的二公子,日子應該過得也不錯。這二人都不像是自盡而亡。
莫非是意外落水?柳青起身望了望河上的石橋,欄杆並不矮,
“這接連的落水,附近的百姓有沒有看到過?”
“您可不知道,”那差役苦笑了一聲,“這附近的人個個都說自己看見了。有的說是水浪把人卷進去的,有的說是夜叉鬼跳上岸來抓人。小的一嚇唬,說造謠的要挨板子,那些人又都說沒看見了。鬧了半天,就一個人是真看見了,是這片打更的,已經在那候著了,”那差役一指遠處一個布衣短打的人,招手讓他過來。
打更的見了柳青這個當官的,開始還有些緊張,後來見她和顏悅色,看上去還有些纖弱,才終於放鬆了些。
“回大老爺,七八日前吧,大約二更的時候下了暴雨。小的就躲到那邊的河神廟裏避雨。突然聽見有人邊哭邊喊:‘你別跟著我啦,我錯啦!’,跟狼嚎似的,要多瘮人有多瘮人。小的往河堤上一望,有個人跟被鬼攆了似的往河邊跑,眼瞅著到了河邊也不停,撲通就掉河裏了。小的仗著膽子跑到河堤上看。好家夥,那天上的白光一閃一閃的,河麵上全是死人,青麵獠牙的,就這麽漂著,都快漫到岸上來了……”
他說到這就說不下去了,不停地拂著胸口給自己壓驚,看他這樣子,真是嚇得不輕。
柳青從不信鬼神,河麵上漂滿屍體更是不可想象,可是看他這樣子也不像撒謊。
“你後來也沒去報官?”
“小的嚇得腿都軟了,好不容易才跑回家,哪有心思報官。而且您猜怎麽著,四日前又來這麽一出,一模一樣,那人就跟被鬼攆了似地往河裏跳……”
柳青沉吟了片刻:“你說的可是實情?如果故意誇大,可是要挨板子的。”
“哎呦,大老爺,”那打更的撲通跪倒,“借小的一百個膽也不敢騙您啊,都是小的親眼所見。”
柳青點點頭,又問了那打更的幾個問題,確認他頭腦清醒,又讓衙差即刻將屍首帶回順天府等家屬來認領。
衙差臨走前說他們順天府有位大人一會就到。
柳青暗自冷笑。雖說這種京師要案一向是刑部牽頭,順天府打下手,但這屍體撈上來這麽久了,那人都還沒到,也是懶散得可以。
隨她來的那個刑部小吏重重地歎了口氣:“大人,這案子就這麽一個證人,還說的這麽不像話。這要是真報上去,誰能信?要不咱們還是先回去,跟梁主事和方員外郎商量商量,萬一上頭怪罪,咱們也好……”
柳青沒答他的話,自己在河堤上來回走了兩趟,發現路邊的草叢裏有一個個小小的土洞。
她讓小吏去河神廟附近再打聽打聽,看看有沒有別的證人。見他走遠,圍觀的百姓也已散去,她才俯下身來,輕輕嘬了嘬嘴巴,發出一種吱吱的叫聲。
片刻之後,那路邊的洞裏出現了一雙雙晶晶亮的小眼睛,緊接著源源不斷地冒出一些灰乎乎的小腦袋。一隻隻毛茸茸的碩鼠從洞裏湧出來,烏泱泱地聚了一大片,一圈圈地把她圍在其中。
柳青打量了一下這些碩鼠,個個都是毛發灰暗,腹部幹扁,有幾隻還掉了毛。
“是你在叫我們?”為首的碩鼠吱吱地叫道,口氣很不耐煩。
柳青看他這副樣子,有心逗逗他:“是啊。看你們這樣子,近日過得不太好啊。此地忽然鬧鬼,擺攤賣吃食的少了吧?” 她笑眯眯地吱吱道。
那碩鼠被她戳到了痛處,把胡子一吹:“我們好著呢,用不著你操心!你究竟有什麽事?”
“有正經事。方才躺在這的那個人,他死的時候你們看見了吧?”
那碩鼠回身和其它鼠吱吱對叫了一通,又對柳青道:“……看見啦,怎麽啦?”
“可有人追他或者推他?他是自己掉進水裏的嗎?”
那打更人看到河上的異象,說不定當時是受了什麽影響,神誌不清,那他的口供最好能有所佐證。
碩鼠把小豆子眼一轉:“為何要告訴你?告訴你有什麽好處?”
柳青想了想:“我傍晚給你們送些米糕來。”
碩鼠嗤了一聲:“萬一你不來呢?想知道你就現在給。”
“我現在沒有。”柳青掏了掏袖筒給它看。
“那我們也不奉陪了。”那碩鼠吱吱對鼠群叫了兩聲,轉身就要走。
哇哇——
來福不知從哪飛下來,追著那碩鼠狠狠地啄它,兩隻大而有力的翅膀不停地撲扇著,樣子凶猛極了。
他的喙又長又硬,還帶個尖尖的鉤子。那碩鼠哪裏逃得過他,滿地逃竄卻還是挨了好幾口,沒一會的功夫身上被啄得全是血。其他的碩鼠被嚇得吱吱尖叫,呼啦一下躲得老遠。
那碩鼠趴在地上吱吱地求饒,來福才停了下來。
“現在可以說了吧?”柳青抱著胳膊問。
“我說我說,”碩鼠覷了一眼威嚴的來福,不露聲色地往遠處挪了挪,“那人跟瘋了似的,一路又哭又喊地跑過來,咚地掉河裏淹死了。”
“周圍可有其他人?有沒有人追他?”
“沒人啊,不都說了麽,他自己跑進去的。”碩鼠一副嫌她傻的口氣。
哇——來福吼了聲。那碩鼠嚇得一哆嗦。
“最近幾日,是不是還有旁人落水?都是怎麽掉進去的?”
“有兩個,都跟他一樣,邊哭邊往水裏跑。”
“水麵上可有什麽異象?”
碩鼠瞥了她一眼:“能有什麽異象?整條河裏漂著大米糕?我倒想呢。”
柳青明白了他的意思,也不再追問。
關於那人如何落水,打更的與耗子說得一致。可打更的說自己看到了滿河的屍體,耗子們卻說沒有。打更的不像在說謊,可耗子們更沒有必要說謊,何況河裏漂滿屍體原就是不大可能的事。
想來是打更的看到了幻象,說不定那落水的幾人也是受了某種幻覺的影響。
可若真是幻覺的影響,那幾人是從遠處跑來最終落水,打更人卻是從沿河的地方走到河邊,被嚇了回去。這路徑、反應全然不同,看來這背後另有因果。
“……那個,我們等著你的米糕啊,你晚上記得送來。”那碩鼠餘光瞥著來福,仗著膽子吱吱道。
柳青笑嘻嘻道:“一定一定!”
她想問的都已問完,便將碩鼠們打發走了。為首的那隻一聽說可以走了,嗖地一下就鑽進了洞,溜得比誰都塊。來福張了張翅膀,威風凜凜地飛上了樹,好似鳥中大將軍。
方才那小吏走了過來:“大人,真跟順天府的人說的一樣,人人都說看見了,可仔細一問根本就是胡說八道……話說,方才您蹲在草叢裏,是在看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