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怎會是他

“正是。下官想到楚韻閣的那個蓮若……您上回說那幾人遇害的那幾日,都是她招待他們,但同時她又排除了嫌疑,因為她在他們離開前玩了那個特別的‘拇戰’?”柳青對方鈺道。

“沒錯,就是輸家要給贏家用嘴灌酒的那個。她若下藥太早,那幾人在青樓裏就會顯出異常,若是晚了,這幻藥又會傳給別人,惹人生疑……你懷疑她給凶手通風報信?”

“的確,畢竟隻有她最清楚這幾人何時會經過河堤。況且,怎會如此湊巧,他們幾人離開青樓之前都在玩這個遊戲——倒像是她刻意安排的。下官猜那攤主是事先與她串通好,待那幾人來了楚韻閣,她便差人去送信,攤主即刻擺攤出來,等那幾人來了,便將幻藥下在碗裏。”

“有道理,” 方鈺想了想,“所以旁的姑娘都避著那幾位公子,隻有蓮若主動迎上去。”

柳青點點頭,案情捋順了,心裏便沒那麽焦躁了。

“下官打算去楚韻閣再試試那個蓮若,保不齊她一時害怕能說出什麽來。即便她不肯說,按三公子所言,那餛飩攤他去過數次,那麽這附近的百姓總有人見過那個攤主……”

她抬頭看了看天,從侯府出來的時候,還有一抹殘陽掛在那,此時竟已經暗下來了。

“今日真是多謝方大人了,” 她向方鈺鄭重行了一禮,“此案本是下官一人攬下來的。方大人卻在百忙之中,不吝相助。不論明日前能否查清此案,您這份恩情,下官感銘於心。”

刑部的每個人都背著堆積如山的公務,方鈺每花一分力氣在她的案子上,事後就要多辛苦一分將自己的公務補上。她平日不喜歡麻煩旁人,之前是方鈺盛情難卻,她也確實分不開身,可到了這個時辰她再不勸方鈺回去,就實在是不懂事了。

方鈺一聽這是要讓他走,八字眉一展,憨憨地笑起來:“柳主事不必掛懷,我既然在衙門領俸祿,自當出一份力。我看那青樓於你而言是龍潭虎穴,還是我去問吧。你可以去順天府叫人來,讓他們也跟著一塊打聽打聽。”

柳青這事,他是想能幫就幫的。

柳青在大理寺任評事的時候,他提報的案子被打回過兩次,上麵的評述有柳青的落款。他原還覺得不服氣,一個做官不滿三年的小小評事居然敢挑他的毛病,但待他仔細看過評述之後,卻發現這寫評述的人極其嚴謹務實,指出他取證的漏洞也是一針見血。他自問處理案子從未疏忽懈怠,但這位柳評事卻總能勝他一籌,指出些細微卻關鍵之處。

他從那時起,便對這位柳評事生了欽佩之心,想著有朝一日要見見這位不可多得的人才。然而待柳評事成了柳主事,出現在他麵前,他卻礙於梁虎的關係,間接將這麽一件棘手的案子推給了他。更有甚者,柳青若明日之前破不了案,他便成了間接害他被革職的人。

這絕非他的本意。

何況柳主事做起事來總有種一往無前的勁頭,讓人很難不幫他。

二人辭讓了一會,方鈺一隻大手猛地拍了拍柳青的後背,將毫無防備的柳青拍得往前趔趄了兩步。

“行了,柳主事!你若實在過意不去,等案子結了,請我喝酒吧。” 他嗬嗬地笑了笑,那又厚又大的手又要去抓柳青的肩膀,“唉,你這身板也是太單薄了些,該補一補。”

柳青見他的手又到了,嚇得往邊上跳了跳:“那——便麻煩方大人了,下官先去順天府叫人,楚韻閣那邊有勞大人了。”

天色愈發昏暗,附近的人家大多已經關門閉戶,要打聽事就得挨家挨戶地敲門。好在柳青如願從順天府帶出來兩個差役,三人分頭去問,省下了不少功夫。很快,她們就問到了那餛飩攤的事。

有人見過一個十幾歲的少年在河堤上賣餛飩,那少年身邊還跟著個小小的女孩,在餛飩攤上跑來跑去地幫他打下手。

這與柳青的想象大相徑庭,凶手以極其隱蔽的手段連殺四人,想來是個冷靜且善於謀劃之人,怎會是個少年。

她又多問了幾家,說法卻都和之前的一致。甚至有人說,那少年似乎就住在這河神廟附近,人幹幹瘦瘦的,但是生得濃眉大眼,挺精神。

家住河神廟附近、濃眉大眼挺精神的少年,她倒是想起一人——且那少年也有個小妹妹。

總不會是他吧……她還清清楚楚地記得那少年的目光,恪純而堅定,這樣的人怎會是連殺四人的凶犯?

她心裏打鼓,打算再多問幾家。可正在此時,河堤上有人喚她“柳主事”,她循聲望過去,見方鈺快步朝她走來。

“那蓮若可真是個厲害的,問她什麽就說不知道,一嚇唬她就跪下來哭,一句有用的也問不出來,” 方鈺搖了搖頭,顯出些疲憊,“我隻好跟老鴇打聽她日常和誰來往,家裏還有誰。老鴇說她是被她叔叔賣進來的,原以為她家裏沒旁人了,可是一個多月前有個十幾歲的少年來找過她幾次,叫她姐姐。”

柳青心裏咯噔一下:“那……那少年生得是何模樣?知道叫什麽名字嗎?”

“說是濃眉大眼,鼻尖翹翹的,人長得不賴,就是太瘦了些。至於名字麽,她也不知道……”

“……方大人,” 柳青緩緩道,“我可能知道這個攤主是誰了,隻是還需驗證。”

她抱有一絲僥幸,或許擺攤的兄妹不是她在河神廟前救下的那一對,隻是各方麵都十分相似而已。

“你認識?” 方鈺眼睛一亮,“我還以為得找上一夜呢。那咱快去抓人吧!明日就是最後一日了,我看順天府那個火急火燎的樣子,明日一大早就得找上門來。咱們今夜抓了人,正好錄口供,明日待他們來了,正好把口供拍他們臉上。”

方鈺越說越激動,仿佛已經陪著柳青揚眉吐氣了。

柳青本人卻是麵色沉重,方鈺還敬佩他年紀輕輕就如此沉得住氣,果然是個人才。

“還有一事勞煩方大人。我大致知道那攤主家住何處,即便他此刻不在家,我們也可守株待兔。但蓮若和此人恐怕有特殊的辦法傳遞消息。勞煩方大人這一兩個時辰守在楚韻閣,看住那個蓮若,防止她通風報信。”

其實還有個不足為人道的原因。在她心裏某個隱秘之處,她總覺得那幾個世家公子,也不過是一群惹是生非的紈絝子弟。若那少年真是背負著什麽血海深仇,或是出於某個她實在想不到的原因不得已而為之,她能否真的狠下心將他送去治罪

方鈺卻覺得她言之有理,帶了一個差役去了楚韻閣。

柳青在河神廟前救了那對兄妹後,他們曾請她去家裏坐一坐,她雖然沒去,卻還記得他們住在哪。

這是一間小小的院子,木門已經緊閉,柳青輕輕敲了敲。

“是誰呀?” 片刻後,一個稚氣的聲音回應。

“是我,昨日在河神廟前見過的——那個穿青色袍子的。”

“……哦!我知道了!” 說話的孩子似乎很是欣喜,歡快的腳步聲越來越近。

“你是昨日那個叫‘大人’的!”

木門豁地打開,一個還不及柳青腰高的小姑娘開了門。這小姑娘臉頰粉嫩,一雙大眼睛好似黑葡萄,她一下子認出柳青來,笑得很親熱。一排白淨的貝齒露出來,上麵還缺了顆牙。

柳青笑著點點頭:“就是我。你哥哥在家嗎?”

“不在,哥哥出去掙錢了,” 小姑娘搖搖頭,“不過哥哥很快就會回來了,他不會讓珠珠餓肚子的。”

她正說著,發現柳青身後還站著一個穿衙差衣服的人,聲音突然就小了下去。

“他是誰?” 小姑娘似乎有點怕這身衣服,

“他是跟我一起的,我們可以進去待一會嗎?”

小姑娘躲在門板後麵,將那差役好一陣打量,似乎很不放心。

柳青猶豫了片刻,指了指這院子的一側,讓那差役先躲到那裏去。

對於緝捕犯人來說,這樣做其實並不明智。犯人回家,若是看到附近有差役,說不定扭頭就跑了,之後再想抓人便更加困難。

不過她就是覺得那少年即便發現了差役,也不會拋下自己的妹妹不管。而且說到底,她總想著,萬一那少年不是凶犯呢,讓差役進門來不是白白嚇壞了孩子。

小姑娘看那差役走了,高高興興地開了門,軟軟的小手扒住柳青的手臂,將她拉進了門。

這院子從外麵看上去小,進得裏麵來覺得更小,似乎隻有旁人家一半那麽大,不過各處都收拾得幹淨利落。

院子裏麵兩間房,房簷下掛著一排草編的小玩意,小螞蚱、小狗、小鳥什麽的,想來都是編給小姑娘的。

柳青走近了瞧瞧,這些小東西一個個惟妙惟肖,能看得出做的人很用心。

院子裏沒什麽擺設,靠著院牆立著一個平板的推車,旁邊還疊著兩個長條凳、兩張折疊的小桌子。

“你們平日擺攤賣東西嗎?” 柳青指了指那推車。

“對呀,” 小姑娘好像覺得這問題挺無趣,她另有關心的事,“你是來看我們的麽?”

“……唔,” 柳青撞上她清澈的目光,心好像被使勁抓了一下,“也是來看看你們。”

騙得了孩子騙不了自己,她就是要利用這孩子的信任,窺探她們的秘密。這孩子將她當作恩人,她卻是要帶走她最親近的人。

她有些懷念在大理寺做評事的日子,大多數時候隻看卷宗就好,不用麵對犯人的家人,尤其是這樣單純的孩子。

“太好了!” 小姑娘樂壞了,原地轉了個圈, “那你陪我玩一會吧,哥哥老不在家,沒人跟我玩。” 她推開屋門,小手朝柳青使勁招了招,讓她隨她進去。

孩子與大人不同,或喜或悲,總是發自肺腑。正因如此,柳青才愈發覺得煎熬。

柳青一進屋,就被小姑娘按到一個小杌子上,懷裏被一連塞了三個粗麻布縫的娃娃。

她昨日沒留意,今日離得近了,才發現小姑娘身上的襖有些特別,在裉下不著痕跡地補了一條顏色相近的布。大概是小姑娘長大了,這小襖穿不下了,在裉下一補,既不顯眼,又能再穿兩年。實在是巧思。

“你這衣裳是哥哥補的嗎?”

“嗯。”

她哥哥自己也還是個孩子,小小的年紀,在掙錢糊口之餘對妹妹依然照顧得如此細致,實在是難得。

“……你隻有哥哥嗎?有沒有姐姐?” 柳青一邊撿起掉落的布娃娃,一邊問。

她清楚地記得,昨日在河神廟前,她問這兄妹倆家裏還有什麽人。哥哥說父母雙亡,再無其他人,妹妹那時要張口,卻被哥哥製止了。

哥哥像是要隱瞞什麽。

“有啊,” 小姑娘用力點點頭,給布娃娃套上一件花裙子,“姐姐生得可好看了,跟你一樣好看。”

“你姐姐現在在哪?” 柳青不禁探了探身子,姐姐就是那個蓮若?

“她在——” 小姑娘沒說話,稚嫩的小臉上竟顯出幾分愁苦,“我不想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