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江老師

蘇培良抱著行李包袱坐在火車上, 他一動也不敢動,火車上人太多了,大多是返城的知青, 擠得人仰馬翻, 男男女女之間說話談笑,他覺得十分不自在。

蘇培良長得濃眉大眼,路上好幾個女知青看了他幾眼, 注意到別人的目光,蘇培良隻管往窗戶邊縮。

一個男知青見他這副上不得台麵的模樣,小聲嘲諷了一句:“鄉下土包子。”

這些知青可算是揚眉吐氣了, 下鄉了這麽多年, 一朝回城, 恨不得在路上就把這口鳥氣發泄出去。

等回到城裏,就不用跟那些腦袋不開化的農村人接觸。

車上一些人, 回到城裏後,決心跟過去的幾年時光劃清界限,何止是妻子丈夫不要了, 就連血緣關係的孩子也不要了,誰都不能耽擱他們回到城市。

蘇培良偏頭看向窗外, 假裝沒有聽見那些人的閑言碎語, 這一趟路程, 他在這一列慢悠悠的火車上,如同一塊海綿,快速地吮吸周圍的一切新事物。

綠皮火車雖然慢,卻讓人深深地領略到了祖國南北各地風光, 沿途的風景讓蘇培良大開眼界。

原來出了農村,出了縣城, 出了省……我們國家這麽多的地方。

原來他所生活的世界,居然如此廣闊。

以前在農村裏生活,去縣城的十幾二十公裏,對村裏人來說,已經是不可逾越的天塹,知青們所描述的“城市”,更是無法勾勒想象的“神仙之地”。

蘇培良的心頭激動莫測,他顧不得別人的嘲諷,世界在他的眼前打開了一扇新的大門,他的身體裏有如翻江倒海,比天上的雲還要波瀾壯闊。

他第一次有了這樣的念頭——他走出農村了!

火車到站,蘇培良雙腿顫顫巍巍地下了火車,這一路上,他鬧了不少笑話,也讓他收獲良多,最後一天,更是大起膽子,買了火車上的盒飯——那也太好吃了!

蘇大哥抱著包袱,笑得跟個傻子一樣,等這一趟回來,他有好多好多話可以跟爸媽、群蘭,還有村裏的村民嘮嗑。

他拍了拍自己的臉:“我可不能給大妹丟人!”

蘇培良想學著那些趾高氣昂列車員的模樣走路,可他沒底氣,下意識弓背聳肩低頭向前走。

兩個年輕的小戰士把他接去了大妹家。

蘇培良站在門口,看著屋子裏光潔幹淨的地板,忍不住道:“能走進去嗎?”

蘇燕婷笑道:“當然能,哥,你進來吧。”

蘇培良:“等會兒妹子你得好好把地掃了……”

蘇燕婷把晨晨抱過來,蘇培良看著自己的大外甥,笑得合不攏嘴,“這個孩子,這個孩子長得真漂亮!跟娘說得一樣,像他爸爸。”

蘇燕婷:“晨晨,這是大舅舅。”

晨晨:“啊……嗯?”

蘇培良抱了會兒晨晨,跟蘇燕婷開口道:“我這衣服,是不是要換?”

“大妹,我……我可以去哪裏買衣服?”

蘇培良以前在村裏,沒幾身好衣服,村裏男人都不講究,家裏有點布票,都讓女人孩子做新衣服了,男人要下地,要幹活,犯不著穿新的,蘇培良也就沒幾身上得了台麵的衣服。

蘇燕婷:“哥,你帶錢了嗎?”

蘇培良:“帶了、帶了,我還帶了些票……不多。”

蘇燕婷:“我去拿一套舊軍裝給你穿上試試。”

江戎櫃子裏有幾件舊軍裝,並不是他的尺碼,可能是與戰友混淆了,也可能是“天外飛衣”,集體宿舍的衣服總容易弄混,尤其都在一個地方晾曬,又都是一個款式,別人收錯了,想找回比登天還難,因為一個曬場,何止一個人拿錯衣服?如果要全都糾正,一天都得在衣服上較勁。

蘇培良洗澡換了身衣服,整個人看起來精神幾分,他對著鏡子照,還是覺得自己不得體,“妹子,我總覺得不對勁。”

蘇燕婷盯著他的鳥窩頭:“哥,你這頭發還得再收拾收拾。”

蘇培良看著鏡子裏的自己,恍然大悟:“怪不得我覺得不對勁。”

他的頭發太長了,又長又卷,又黑又濃,顯得頭發非常多,胡子沒刮幹淨,更是邋遢落魄。

蘇培良刮幹淨胡子,蘇燕婷帶他去找部隊裏的……具體是衛生連的理發小哥周成器,讓他給蘇培良理了一個清爽的發型。

把頭發剪了後,蘇培良再看鏡子裏穿軍裝的男人,他簡直難以相信這個人會是自己。

蘇燕婷:“哥,你這模樣出來,跟人家話劇團的小生一個樣。”

蘇培良這種濃眉大眼憨厚大氣的模樣,正好是劇團裏正統英俊小生的長相,十分受歡迎。

蘇培良撓了撓自己的頭,笑得十分憨氣,這一笑就暴露了真相。

蘇燕婷:“……”

江政委總嫌棄自家兒子笑得像個小傻子,她大哥才是貨真價實的,一笑像個大傻子。

可能這舅舅外甥有那麽一點相像?

蘇燕婷:“哥,要不你去人家新兵連裏練幾天?”

蘇培良驚訝:“我行嗎?”

蘇燕婷:“你在旁邊跟著練幾天,站站軍姿,整個人氣質就不一樣了。”

蘇培良點點頭。

蘇培良去百貨大樓買了布,又請裁縫量體裁衣做衣裳,他回來眼睛裏仍然十分震驚:“妹子,你說,明明這麽大的百貨大樓,賣得東西比咱們那邊供銷社還要便宜些。”

他原本以為那麽巍峨的百貨大樓,裏麵賣的布匹、暖水瓶、手表得是天價,卻沒想到裏麵居然有很多處理賣的“殘次布”,不就是印錯了花,染壞了色……根本不打緊,卻賣得這麽便宜,有些更是不要布票。

請裁縫花銷也很少,現在的裁縫太多了,不僅是原本的裁縫,還有剛返城縫紉技術好的女知青……供大於求。

蘇培良比他預想的花錢更少。

蘇燕婷道:“這邊離工廠近,東西花樣多,當然便宜些。”

蘇培良喃喃道:“看來在城裏,花銷也不是那麽多……”

如果將來有一天,他也來城裏生活呢?

蘇培良跟著新兵連訓練了幾天,整個人大變了模樣,人曬黑了,更是英氣不少,他還學了點格鬥拳法,要不是心頭記掛著電影,他都想從此參軍入伍……

他換上了新做的衣服,跟來時那個畏頭畏尾的鄉巴佬比起來,完全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蘇培良樂嗬嗬道:“我就跟變了一個人似的,等我以後回去,娘和群蘭還認得出我麽?”

蘇燕婷:“你先拍張照片回去,讓她們有個心理準備。”

蘇培良點點頭。

他去拍了照片,給陳秀雲打了個電話,之後帶著行李搬去了電影院旁邊的話劇團老舊宿舍樓,話劇團的團長見蘇培良這副長相,對他喜歡的不得了,“蘇同誌,你這個模樣真出色!”

蘇培良磕磕絆絆開口:“團長……”

趙團長一聽他開口,心情跌落穀底,蘇培良的這一口蹩腳普通話,別說是上台演話劇念台詞,就是正常跟人交談,都如此磕磕碰碰。

秦導演見到蘇培良亦是驚豔不已,他忍不住跟蘇燕婷道:“看你的長相,就知道你哥差不了,這長得多好啊!”

蘇燕婷:“我哥以前在村裏,不知道打扮,現在收拾起來,英姿勃發。”

秦導演點點頭:“我們電影的男主角都不如他。”

蘇燕婷聽了這話,笑笑,沒搭話,長相這種事,見仁見智,各不相同。

就好比江戎長得不錯,但是秦導演見了江戎,就說不出他能當男主演的話,因為這時候無論是話劇還是拍電影,都更欣賞端莊大氣的長相,男主角臉要方正,眉宇開闊,帶著點正直憨氣更好。

江戎雖然五官淩厲,說到底還是更屬於陰柔漂亮的那一掛,在現在的電影裏,當不上主角,頂多是趙雲、小白龍之類的重點配角。

蘇培良在話劇團裏住下,白天跟著拍電影,晚上看話劇團排練表演,日子過得無比充實,除了這些外……他還有更充實的。

妹妹的公公江易陽教他文化知識。

蘇燕婷的婆婆給她上課,她公公給他上課,他們兄妹倆被逮住了。

江易陽:“燕婷她大哥,你跟著我好好學,保證你學的比你妹還好。”

蘇培良一開始憨憨的,心想人家願意教,他哪有嫌棄老師的道理,趕緊虛心接受:“聽您的,我都聽您的。”

江易陽:“你也不用喊我別的了,喊我一聲江老師吧。”

蘇培良點頭。

江易陽美滋滋地跟他去話劇團開班上課,妻子葉清宜過了一把老師的癮,他怎麽能坐視不管呢?必須後來居上。

蘇培良把自己逼成了個陀螺,誰都能往他身上抽幾鞭子。

早上在話劇團,人家起來開嗓子練繞口令練台詞,他也跟著念,江易陽給他上文化課,蘇培良隻能含淚做筆記,江易陽要求很嚴格,雖然他說起來是個研究物理的,可他們江家家學淵博,祖上出過很多狀元探花,留存古籍繁多,他又是自小被爺爺教養長大,國學文化知識比很多文科教授還要厲害。

沒幾天,蘇培良就覺得自己染上了一股“酸儒氣”。

他十分沮喪:“我是好的不學,學上了別的,老師是儒雅,我是酸儒……”

聽自家兄長這麽形容,蘇燕婷笑開了花,她小聲跟江戎道:“江政委,我哥現在的情況你看見了嗎?你要是打小被公公教養長大,你就是那種書上的謙謙君子,溫文爾雅。”

“別人怎麽打你罵你,你都會微笑麵對,跟他們擺事實,講道理,勸說他們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嗯?”小蘇同誌發現自己越說越不對勁了。

“啊!應該是——秀才遇上兵,有理說不清。”蘇燕婷拍拍江戎的肩膀:“現在你自己成兵了。”

江戎好笑:“你念我的名字。”

蘇燕婷:“江……戎?”

江戎:“跟秀才搭不上半點關係。”

蘇燕婷:“這名字是婆婆起的?”

江戎:“……”

盡管江戎沒有點頭,但蘇燕婷還是猜到了,她忍不住幻想公公婆婆當年相遇,是不是窮酸秀才碰上將門大小姐……摩擦出了奇奇怪怪的火花。

蘇燕婷:“公公會給你取江知行,江博遠,江瑾安之類的名字?”

江戎嘴角一抽:“……”

他揉揉自家媳婦的腦袋:“你別瞎想。”

這媳婦還真有點瞎貓踩中死耗子的運氣。

自從江易陽開始教蘇培良學習後,蘇培良頭上的發毛可見式稀疏了起來,是真的掉頭發啊,痛苦!

不過他的變化亦是翻天翻地,身上的憨傻氣少了,普通話越來越流利,不論是在話劇團,還是在拍電影的路上,都有不少年輕的女孩子往他身上看。

蘇培良從來不敢亂看,直說自己老家還有媳婦兒和女兒。

“已經結婚了呀?”

“鄉下人,結婚早,孩子都有了。”

……

很多女演員喜歡憨直的蘇培良,有幾個男演員就不太看得上他。

“就是個鄉下放映員,遲早還得回農村去。”

蘇家收到了蘇培良托人捎回來的信和照片,陳秀雲和許群蘭見到照片上穿軍裝的蘇培良,俱是激動不已。

陳秀雲:“這是我兒子!這一收拾起來,忒好看了吧!”

許群蘭抱著女兒,連連出聲:“小芝麻,這是你爹!”

她跟蘇培良的女兒——蘇紹芝,小名,小芝麻。

“爹,爹!”她懷裏的女娃奶聲奶氣喊。

許群蘭拿著孩子爸爸的照片看了又看,熱切等待男人回來,而她大姐這段時間卻經常上門來找她,關起門私下勸說她。

許大姐:“你可趕緊把妹夫喊回來吧,還讓他在外麵待著?他心都要野了。”

“那些個女演員多漂亮?處著處著,萬一就——”

許群蘭聽著大姐說話,悶悶道:“培良不是那種人,他老實。”

許大姐:“他是老實,可他那個大妹子不老實,萬一把他給帶壞了。”

在許大姐眼中看來,蘇燕婷可不是個老實人,明明是南方的姑娘,是她們這一方水土養出來的,到頭來卻便宜給了別的男人。

真正的好女人,就應該踏踏實實地像她一樣,嫁個附近村裏的男人,過著麵朝黃土背朝天的田園生活。

蘇燕婷不老實,連帶著把她三妹也帶的不老實,居然敢嫁給城裏的幹部。

村裏可不能多出這樣的女人,要不然村裏的男人怎麽辦?

有了兒子的許大姐十分認同自己婆家的那一套說辭,說什麽嫁得好,實際上是不檢點,不老實……便宜了外麵的男人。

“你讓妹夫離他那個大妹子遠點,還不如好好跟你小妹打好關係,人家丈夫是糧食局的幹部,平日裏多走動走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