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貪汙
鄭琬眉心緊蹙, 不明白對方為什麽要說這樣的話。
趙青苗則是恍然大悟,那天曲柔不讓她碰牡丹,不是擔心牡丹因為錯誤的種植而損壞, 而是下麵有東西,害怕被她挖出來。
怪不得那一天的曲柔看起來如此奇怪,完全失去以往的溫和。
原先她還以為對方真的是一個惜花之人, 現在看來是在白玉牡丹的土裏, 藏有曲柔的秘密。
她看了鄭琬一眼,默不作聲,在她看來這件事並不是可以由自己決定的。
鄭琬思索了一會兒, 挺直身板, 一雙眼眸猶如銳利的刀劍, 將眼前的曲柔上下打量一番。
眼前的曲柔完全不似之前溫和柔順, 帶著些匆匆趕來的狼狽, 以及渾身上下縈繞的哀求, 仿佛是一個求生之人在抓住自己最後的一根救命稻草似的。
這種求生的欲望令人震撼, 也令她神思恍惚,兩個不同時代的場景交織在一起。
她曾經得到過,現在她也願意給對麵的曲柔一個機會。
“幫你的理由?”
“私鹽案。”
曲柔長吐一口氣,終於是將這個壓抑在心中近十年的隱秘說出來。
禁錮著她的枷鎖在這一刻仿佛也應聲碎裂,整個人從內而外散發著一種輕鬆,渾身自帶的氣質也從之前的溫和轉變為明媚。
在來之前,曲柔是有過猶豫的,甚至她有想過利用自己的秘密,威脅鄭琬不要管這件事, 隻要讓她將埋在白玉牡丹下方的秘密挖出來就行。
這是她唯一的機會,趁著如今洛陽大肆嚴查私鹽案的時候, 加之負責此事的官員是鐵麵無私的大理寺卿——蘇行章,以及出身博陵崔氏的崔知韞。
隻要她能夠找到證據,將證據呈與兩人,就能為她家洗刷冤屈,證明清白。
可這一切在她看到崔知韞雙目含情地看著鄭琬時,立即產生了變化,她心中有了一個更好的注意。
那日崔知韞考中探花,騎馬遊街時的盛大場麵,她曾親眼看過。
當時的崔知韞將兩側高樓扔下的花朵、香囊一一避過,臉上帶著笑意,眼神中卻平淡無波。
但剛剛她躲在遠處,很明顯地能夠看到,崔知韞在擔心一個人,擔心和他說話的人——鄭琬。
在此之前她從來沒有想過,能從崔知韞這等名譽滿洛陽的天之驕子身上,看到隱忍的情意。
所以,她直接在心中更換了決定,選擇讓鄭琬知道這件事,也讓崔知韞更早知道這件事。
當鄭琬聽到私鹽案的時候,腦中似乎有什麽東西炸開,眼前一片刺眼的亮光,什麽都看不清。
等她緩過來之後,她意識到,自己根本不可能拒絕這樣的提議。
若是能夠協助崔知韞盡快查明私鹽一案,也就能夠為張家一家老小報仇,讓她心中的愧疚減弱一點,這樣就足夠了。
即使這樣的決定會讓她陷入萬劫不複的深淵,也在所不惜。
因此,她減緩呼吸,目光嚴肅地看著眼前的曲柔,喊道:
“曲娘子請進!”
說罷,腳步往後退,給曲柔留出進門的位置。
趙青苗也跟著讓到其他空位,一臉好奇地在兩人身上打量,總感覺兩人的話很簡單,可她就是怎麽都無法聯係起來。
曲柔直接對著鄭琬行了一個大禮,才腳步輕快地走進門,轉身將門合上,穿上門閂。
隨後看向兩人,提議道:
“待到鄭娘子看到樹下的東西,就會明白在下所言真假。所以,不如先將樹下的東西取出來,再說其他。”
“好。”
鄭琬兩人緊隨曲柔的步伐一步步向著後院走去,僅僅是看著這個動作,鄭琬就已經信了八分。
曲柔走路的樣子看起來像是這樣的常客,很明顯對院子的布局很清楚,恐怕早有成算。
一到後院,趙青苗也加快了步伐,將自己堆放在菜地旁邊的農具拿出來。
分給鄭琬和曲柔一人一把鏟子,她自己則是拿著鋤頭,對準白玉牡丹樹下的位置,開始猛烈地進攻。
霎時間,泥土飛濺,但三人都沒有心情關注這件事,而是更加賣力地將泥土挖開。
不一會兒,原本盛發著的純白花朵,隨著三人的動靜紛紛墜落,落在挖開的泥土表層,又迅速被泥土掩蓋。
待到三人將這株白玉牡丹全部挖出來之時,不約而同地長歎一口氣,將其隨意放在一旁。
趙青苗看著月色下依舊漆黑的泥地,心生疑惑:這下麵真的有東西存在嗎?該不會是曲娘子騙她們的吧?
在她懷疑時,曲柔自己也開始有點懷疑,可是當她回憶起阿耶在獄中的話語時,不由得再次堅定內心的想法。
雙手握住鏟子的力度更大,即使雙手被磨出水泡也不能阻止她的動作。
看著如此大的動靜,鄭琬和趙青苗對視一眼,不由得加快手裏的速度。
“哢嚓!”
就在趙青苗朝著中心位置狠狠一敲時,土裏突然傳來不一樣的聲音,聽著似乎是敲碎了什麽木匣子。
三人瞬間停下手裏的動作,借住月色觀察鋤頭下的東西。
曲柔更是直接跪在地上,一把推開上麵的鋤頭,用手將木匣上方的泥土撥開。
很快,一個黑漆木匣出現在三人眼前,黑色的大漆在月光下煥發著不一樣的光彩。
“就…就是這個。”
曲柔語無倫次地說著話,捧著木匣的雙手微微顫抖,雙眼閃耀著璀璨的光芒,
鄭琬看著她仿佛陷入了夢魘,立即起身,連同趙青苗一起將人拉起來。
帶到她們院中的正廳,點燃燭火,兩人也將曲柔手中的木匣,以及她臉上斑駁的淚光看得更清晰。
跳躍的火光在三人身上來回舞動,此時的曲柔依舊沒有從自己的夢境中緩過來。
在她的腦海中,不受控製地回想到年幼時,離開楊府之前,阿耶與她商定,待到外任結束,回到洛陽,她定要與出行時種下的白玉牡丹相較高度。
那時的她天真無邪,笑著說:“阿耶!三娘定會比花高的!畢竟昨日三娘可是一次性吃了一大碗飯,吃得多,肯定會比牡丹長的高。”
下一秒,畫麵又轉換到她與阿耶學騎馬的場景。
茵茵綠草上,年幼的女娘由父親牽著矮馬的韁繩,護衛安全,女娘卻渾身不樂意,在馬背上撅著嘴喊道:
“阿耶!三娘也要和長兄一起騎大馬,在草原上肆意奔跑。”
說話間,她還賣力地晃動那兩條無法踩到馬鐙的小短腿。
那時父親是那樣回她的,“哈哈哈哈!等你長到比家中白玉牡丹還高,阿耶就讓你獨自騎馬。”
緊接著就是一陣雜亂的聲音,家中被突然闖入的禁軍隨意翻找,耳邊是阿娘的驚呼和仆人的喧鬧聲。
前來宣布旨意的內監更是一臉驕傲地看著跪倒在地的她自己,宣布道:
“奉聖人旨意,隴右道鄯州刺史楊懷遠,在任五年間,貪汙鹽池所收三百餘萬貫……楊府十三歲以上男子賜死,其餘流放伊麗,無旨不得返還,女眷全部充入教坊……”
就是這一個旨意,將她楊家弄得支離破碎,她也從楊慕青變為現在教坊中的樂人——曲柔。
在集中關押期間,她看到了父親,父親卻什麽申冤的話都沒說,而是一直念叨著:
“恐怕此生再也無緣見到三娘與白玉牡丹孰高,還有那一甕女兒紅……”
在看到重新修繕的楊府一瞬間,她靈光一閃,忽然察覺到那時父親臨死之前對自己的提示——白玉牡丹和埋在樹下的女兒紅。
才有她現在看到的黑漆木匣,想到這,曲柔包住木匣的力度更緊。
就在鄭琬和趙青苗已經她要一直沉浸在自我世界中時,她忽然開口了。
“這裏麵的具體是什麽東西,在下也不知道,還請鄭娘子幫忙打開。”
說罷,她將手中的木匣慢慢推到鄭琬身邊。
鄭琬有些不解,但還是接過木匣,緩緩將木匣打開。
“哢!”
木匣隨著響聲被揭開內裏的景象,木匣空****的,隻有兩枚玉佩落在底部。
就在她還是疑惑玉佩是什麽意思時,一旁的曲柔突然將其中一枚拿在手裏,激動地說:
“這就是阿耶留給兒的牡丹玉佩,說是將來想要作為及笄禮物的。”
鄭琬的心頓時墜落穀底,她們不是來尋找私鹽案證據的嗎?拿出及笄禮有什麽作用?
但曲柔卻並不這樣想,看到玉佩的那一刻,她的心防突然打開,雙手不停地撫摸著玉佩,將自己的真實身份娓娓道來。
在飄忽不定地燭火下,鄭琬和趙青苗聽到了一個悲慘的故事。
一個清官被汙蔑成貪官,從此妻女淪為樂伎,用對家人的思念和對仇人的怨恨化作求生的意誌,苦苦掙紮至今。
兩人看著外表溫和的曲柔,完全想象不出她十歲之前是一個可以騎著馬,在草原上肆意撒野的女娘。
可兩人也能夠體會出,雖然如今的曲柔外表已經被磨平了棱角,但她的心依舊滾燙。
這個時候兩人已經完全沉浸在曲柔的故事當中。
趙青苗更是在聽到被誣陷貪汙三百萬貫錢財時,憤憤不平地唾罵道:
“該死!連真凶都沒查出來就草草結案,現在那群貪官肯定過著花天酒地的好日子。曲娘子若是有什麽我們能夠幫得上忙的地方,你一定要說出來。”
鄭琬被這個聲音打斷思緒,立即低頭將木匣中的令一枚玉佩取出來。
如果事情真相真的是曲柔說的那樣,那麽另一枚玉佩肯定存在問題。
甚至是足以影響大局的問題,以至於讓楊父將其連同最疼愛的小女兒的及笄禮物埋在一起,其中必定有隱含的意義。
當鄭琬摸到玉佩的一瞬間,她立即發現了不對勁的地方。
這枚玉佩上方雕刻的紋路居然有鱗片,她的腦海中瞬間閃過無數中念頭。
擔心是自己想錯了,她立即拿著玉佩湊到燭火下方仔細觀察。
在昏黃的燭火照耀下,被雕刻在玉佩上方的圖案清晰浮現在眼前,不由得倒吸一口涼氣。
“嘶——”
其他兩人聽到吸氣聲,立即將視線放在遮擋燭火的玉佩上。
當看清楚上麵的突然時,兩人和鄭琬一樣露出驚恐的眼神,甚至有一瞬間都在懷疑是不是自己的眼睛出錯了。
趙青苗更是擦了擦眼睛,擔心是自己的眼睛出錯了。
她一個普通平民百姓都知道,不是什麽人都可以在玉飾、衣裳或其他外物上雕刻、繡有龍紋的。
而眼前這枚晶瑩剔透,散發著冰瑩月光的玉佩上就雕刻著一條五爪雲龍。
龍爪的紋路清晰可見,根本不存在看錯的問題。
那麽楊懷遠一個五品的外任刺史,是如何擁有這枚玉佩的呢?
可能性隻有一個,三人對視一眼,都看出彼此眼神中的驚恐和猶豫。
畢竟這個物件拿出去之後,若是上麵有心包庇,等待三人的就隻有死一種結果。
當曲柔意識到這件事遠遠超出她所想象的危險性時,立即從鄭琬的手中奪過玉佩,麵色冷凝地說:
“此事與兩位無關,還請當做今日之事從未發生過,本就是為了給自家洗刷冤屈,兩位無辜之人還是不要牽扯進來。”
說著,曲柔就想帶著玉佩往外走,腦海中將自己身處教坊中認識的人全部檢索一遍,想要看看誰能夠給予她幫助。
可思索了一圈,居然一個能夠施以援手的人都沒有。
唯一願意幫助她的柳尋江,可她並不願意將對方牽扯進來,以他一介白身的身份,估計能夠上達天聽的可能性也很小,但也不是沒有。
同時也有很大概率,幫了她之後柳家也要陷入絕境。
因此,她決定還是暫時回去蟄伏,等待更好的時機——私鹽一案做出裁決之時,哪怕是冒天下之大不韙,她也要將自家的冤情說出。
就在她想要繼續往前走的時候,忽然感覺到自己的身體動不了了。
轉身一看,發現是鄭琬扯住她的袖口,她堅定地看著對方,用乞求的語氣喊道:“別參與進來。”
“早已入局,何談參與?”
在曲柔做出決定的過程中,鄭琬也想清楚了一件事,在崔知韞發現她已經被私鹽團夥盯上的時候,事情的發展就已經不再受到她的控製。
現在就算是為了自己生,她也不能放棄曲柔手中的證據。
為了自己,為了無辜的張家,以及眼前蟄伏許久的曲柔,她都不能錯過這個證據。
曲柔卻覺得自己聽不懂鄭琬的話,解釋道:
“現在除了我們三個,沒人知道我手裏有這種東西,隻要你們倆當做什麽都沒發生過,就不會牽扯入局。”
“但曲娘子不知道的是,在你來之前,崔監丞已經告知在下,大概率被私鹽團夥列為滅口對象了。
這枚玉佩呈上去是死,留在原地也是等死,何不如拚上一把!”
“鄭娘子……”
曲柔沒有想到自己剛剛看到的場景,說的居然是這件事,一時間不知道自己該說些什麽好。
在兩人對視的一瞬間,她們都做出了決定,現在事情已經不是她們想要後退就能夠避開的,隻有努力掙紮,或許還能求的一線生機。
兩人當即就做出決定,趁著明日其他人還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借著上工的時機,將玉佩交給負責此案的崔知韞。
趙青苗擔憂兩人的安全也決定上陣,並且執拗地不聽鄭琬的吩咐。
鄭琬想到她也算是知道了這件事,那些私鹽團夥眼中可沒有無辜之人。
於是,也算上她一份。
翌日一早,三人在天際破曉,照亮前行的路之時,合上大門,步履匆匆地往都水監的位置趕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