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白夜

岑眠沒想到他問的那麽直白,直白地令她覺得被冒犯,惱怒道:“你別自以為是了!”

難不成就因為她以前喜歡過他,就覺得她不可能再喜歡其他人了嗎。

程珩一望著她含著怒氣的眸子,意識到是他失言了。

他是不該問的,不該打破他們之間避而不談的默契。

岑眠一字一頓地說:“我就是喜歡徐路遙這樣的,開朗,熱情,真誠。”形容徐路遙的每一個詞都和程珩一反過來。

不像是程珩一,讓人看不透。

明明拒絕了她,明明自從高中以後就不再聯係,卻還要留著她小時候的照片,擺出一副深情模樣,可對她的態度又是若即若離。

真是莫名其妙又討厭。

程珩一靜靜地凝視她,聽她承認喜歡徐路遙。

岑眠與他對視,不閃不躲。

程珩一想起先前撞見徐路遙和女醫生在角落裏的殷勤聊天,“真誠”兩個字在他聽起來分外諷刺。

沉默在他們之間蔓延開來。

程珩一不再言語,轉身離開。

“……”

岑眠望著他的背影,眼睛莫名發酸,她仰起頭,手臂擋在了眼前,咬了咬牙。

時間不知過了多久,忽然,她聽見耳畔傳來熟悉聲音,低緩沉沉,“臉轉過來。”

岑眠一怔,緩緩放下手臂,睜開眼。

程珩一折返回來,手裏多了一瓶碘伏和棉簽,他在岑眠旁邊的位置坐下。

岑眠感受到他身體的溫度傳了過來,她並不理會,側過臉對他,下顎線繃得緊緊。

程珩一見她不配合,也不強求,用棉簽蘸取碘伏,在她的額頭擦傷處輕按。

碘伏冰涼的觸感碰到皮膚,岑眠瑟縮一下,眼前是程珩一的手,骨肉勻稱,幹淨修長,有一股淡淡的消毒水味道。

他的無名指不小心蹭過她的臉頰,指尖微涼,動作緩慢輕柔,極有耐心。

岑眠的呼吸一頓,攥緊了滑雪服的下擺,極力克製著自己多餘的反應。

程珩一的聲音溫柔而清冷,“你要真覺得徐路遙好,就看緊點,也別那麽信任他。”

岑眠的眼睫輕顫,依然不吭聲。

傷口消毒完畢,沾了碘伏的棉簽遠離她,那一股清涼也遠了。

程珩一望著她,認真叮囑,“保護好自己,別吃虧,知道嗎?”

岑眠對上他的目光,想要看清楚,在他的眼睛裏究竟藏了什麽。

然而結果卻是令人失望。

那如古井無波無瀾的眼睛裏,幹淨得沒有任何雜質,看不明情緒。

他說的每一句話,仿佛就是朋友間尋常的關心,她並不需要的多餘關心。

“我怎麽樣,和你無關吧。”岑眠冷冷說,“程醫生,管好你自己就行。”

程珩一無言地看她。

這時,徐路遙推著輪椅從遠處跑來,“這借輪椅的地方也太偏僻了,我找了半天。”

他的氣息微喘,哼哧哼哧,完全沒有注意到周圍的氣氛凝重,催促道:“快走吧,正好馬上下午的門診要開始了,早一點說不定能趕上第一個。”

岑眠沒有再看程珩一,兩條胳膊搭到了徐路遙的肩膀上,由他扶著,坐上了輪椅。

“借過借過,別擋道。”徐路遙沒好氣朝程珩一說。

岑眠的眼睫低垂,餘光隻能看見程珩一的臂彎裏垂落的白衣,輕輕晃**。

半晌,程珩一挪步,讓出了位置。

那一抹白也消失在了她的視線中。

離開急診室時,岑眠感到後背陣陣灼熱,似有一道光壓,一直跟在她身後,直到他們離開急診室。

程珩一在原地不知站了多久。

他斂下眸子,看向手上搭著的白大褂。

凜冽北風吹過,掀起白衣一角,翻出裏麵斑駁血塊,腥紅刺目。

岑眠快到門診樓時,收到一條短信。

短信裏寫了骨科所在的樓層,以及王主任的診室,言簡意賅,再沒有多一句話。

岑眠盯著那行字,目光微抬,看見了發短信人的手機號碼。

原本以為早就忘記的一串數字,重新呈現在眼前時,卻是那麽熟悉。

岑眠在心裏默背下了樓層與診室,刪除了短信。

她一向不喜拖泥帶水,將一些人事物排除出去,也該是幹幹淨淨。

徐路遙推著岑眠到了門診,取了號,等待看診的功夫,他又不見了人影。

診室裏走出來一位年輕女醫生,四處張望,看見了坐在輪椅上的岑眠,朝她走過來。

“岑眠是吧?進來吧,到你了。”

岑眠一愣,沒想到會那麽快就輪到她看診。

女醫生看她一個人不方便,繞到她後麵,幫她推起了輪椅。

診室裏上一位病人剛剛結束看診,家屬扶著腿腳不便的年邁患者,不停地道謝後才離開。

骨科的王主任身材微胖,戴著個銀邊眼鏡,鬢邊花白,六十多歲的樣子,一看就是經驗豐富的老醫生了。

王主任見岑眠進來,摘下老花鏡,聲音溫和敦厚,“我聽程醫生說了你的情況,疼壞了吧,小姑娘真能忍的。”

岑眠委屈地吸了吸鼻子,像是跟長輩訴苦似地說:“可疼了。”

王主任對她進行了細致的檢查後,開出檢查單,“你先去做個核磁,看一下骨折的情況,再判斷要不要做手術。”

岑眠一聽,有些慌了,“還要做手術嗎?”

“不一定,沒事的,別緊張。”王主任瞧了瞧岑眠背後,“沒有人陪你一起?”

岑眠估計徐路遙一時半會是回不來了,點點頭。

王主任想了想,“也是,程醫生應該是今天下午的門診,沒空陪你。”

程珩一當住院醫師的時候,在骨科輪過崗,是王主任帶的,算是他半個老師。

自從岑眠一進診室,他就不動聲色地打量起來,看見是個那麽漂亮的小姑娘,瞬間了然。

“這樣,小吳,你陪她去拍核磁吧。”王主任對那位年輕女醫生說。

難得程珩一請他幫忙,印象裏還是頭一回,可得幫人把小姑娘給照顧好了。

吳輕應了一聲“好”,推著岑眠出了診室。

因為岑眠的傷勢比較緊急,有吳輕帶著,說明了一下情況,影像科的醫生讓岑眠提前拍了核磁。

王主任看完片子以後,發現骨折未傷及要害,保守治療即可。

從岑眠就診,再到在手術室上了麻醉,進行手法複位,打上石膏,再到躺進病房,前前後後,總共花了兩個小時不到,比她在急診等的時間還短。

就這會兒了,徐路遙還沒想起她,連個聯係都沒有。

岑眠給他發去消息,說她已經住上院了,讓他該幹嘛幹嘛去吧。

“你有家屬晚上要來陪護嗎,可以先做一個留宿登記。”吳輕問。

岑眠搖頭,“沒有。”她腿摔傷的事情,就沒打算告訴家裏,尤其媽媽剛做完眼睛的手術,需要靜養,不想她擔心。

“那你這個腿,沒有人照顧很麻煩的,要不請一個看護吧。我幫你問問,現在有沒有空下來的看護。”吳輕走出病房,沒一會兒,回來時帶了一個中年女人。

女人穿著醫院深紫色的看護服,身形胖胖的,顯得不太合身,緊繃繃的,她笑眯眯,麵相上看起來憨憨的,眼珠子轉得卻透露出精明神態。

醫院裏全職的護工已經約滿了,吳輕找的這個是外麵護工公司和醫院合作的。

護工看見岑眠住的是特需病房,張口要五百的日結工資。

岑眠沒怎麽多想,剛要答應。

吳輕趕緊出聲,跟護工講價,“周嬸,您看護的又不是老人,晚上也不用伺候翻身,哪要五百那麽多。”

岑眠對錢沒有什麽概念,不知道正常護工一天該給多少,默不作聲地看著吳輕和護工來來拉扯,最後把價格講到了三百。

因為白天的那一起特大交通事故,醫院急救和診治一度陷入混亂,醫院很快發現了問題所在,立刻召開了一場會議,強調未來應對這樣緊急事故時,科室之間應該如何更快速地配合。

會議要求各個科室的主治醫師以上都要參加,時間定在了正常門診結束之後。

程珩一每次門診的患者都非常多,要加號的也多,看完所有的患者,比其他人晚到了許久。

此時會議已經進行到了一半,領導的指示已經講得差不多,開始車軲轆話來回說。

程珩一從後門進入,掃視一圈,繞了遠,坐到王主任旁邊。

王主任抬頭看一眼坐下的人,揶揄一笑。

他壓低聲音說:“放心吧,沒什麽事兒,製動靜養兩個月就好了。”

程珩一放下心來,“多謝王主任。”

王主任擺擺手,“跟我客氣什麽。”他微微側身,好奇地問,“女朋友啊?”

醫院裏追程珩一的醫生護士不在少數,也沒見他理過誰,原來是早就有主了。

程珩一微頓,解釋道:“不是。”

“不是女朋友這麽上心,還在追啊?”王主任的年紀大了,對於小年輕的婚姻大事格外關心,給他出主意,“你這樣肯定不行啊。”

“要追的話,下午怎麽不跟著一起來,有門診也可以找同事先替一下嘛,哪兒還能讓小姑娘自己一個人就診的,輪椅都沒人給推,還是我找了實習醫生幫她跑上跑下的。”

聞言,程珩一的眉心蹙起,沒想到徐路遙後來竟然沒有跟在岑眠身邊照顧。

王主任還在絮絮叨叨地說:“雖然工作很重要,但生活上也不能耽誤呀。”他從業那麽多年,見過太多醫生護士因為工作而耽誤了終身大事的,令人惋惜。

“等這個會議結束,你趕緊去看看人小姑娘。”王主任提醒道。

程珩一薄唇輕抿,半晌,“嗯”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