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白夜

程珩一走後, 岑眠還不想睡,抱著靠枕,在客廳裏發呆。

許久。

她突然想起, 剛才忘記把鋼筆送給程珩一了。

岑眠跑到客廳的窗邊, 小區裏已經看不見他的身影。

第二天,岑眠沒什麽事情, 決定幹脆給他送到醫院去。

岑眠不趕時間, 坐公交車去的醫院。

公交車一路上晃晃****,工作日的下午,沒什麽人, 車廂裏很空, 隻有退了休的老人一對兩對,彼此結伴,顫顫巍巍的上車、下車。

岑眠坐在公交車的最後一排, 望著窗外。

湛藍如洗的天空, 白雲悠閑緩慢的流動, 陽光透過明亮的窗戶,灑在她的臉上,溫溫熱熱, 好不愜意。

公交車後門的擋板側,安裝了一個小尺寸的顯示屏, 播著時事新聞。

坐在前排的一對老頭老太太看著顯示屏,在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

老太太感慨:“今年的自然災害可真多啊, 南方又發洪水了。”

老大爺附和:“可不是嘛, 這老天爺啊, 淨他媽折騰人。”

岑眠抬起頭,看向前方的顯示屏, 播的視頻裏,大壩斷裂,洪水奔流而來。

因為顯示屏太小,加上又沒有聲音,少了許多的震撼感。

岑眠眯了眯眼睛,想要看清視頻下方的新聞上寫了什麽,隻是很快視頻切到了廣告,剛才洪水奔流的畫麵也隨之消失。

老頭老太太很快也聊起了其他。

“晚上乖孫來吃飯,一會兒到超市買點他愛吃的玉米。”

“哎,玉米漲價厲害得很,不知道今天去漲沒漲了。”

災難和日常柴米油鹽在同一時空裏也有序地發生。

公交車在京北大學醫院站台停靠。

岑眠也不再看那新聞,拿上包,跳下公交車。

京北大學醫院,無論什麽時候,都人滿為患。

岑眠沒有給程珩一打電話,怕打擾他工作,直接去了他的辦公室。

果然在辦公室裏沒有碰到他人,辦公室的門也是鎖著的。

岑眠猜測他不是在手術,就是在門診,給他發了一條微信,就坐在辦公室對麵的長椅裏等。

岑眠一向不是沒有耐心的人,但等程珩一,卻耐耐心心等了很久。

快到傍晚的時候,天色突然暗了下來,烏雲密布,遮住了陽光。

雨還沒下,雷聲就已經響起。

隨著天色的昏暗,岑眠不知道為什麽,突然有些不安起來。

她看了眼時間,已經過了門診結束的時間。

岑眠給程珩一打電話,始終沒有人接。

醞釀許久的天氣,在此時,雨傾盆落下,仿佛大海撕了一道口子,整個灌進來。

走廊的窗戶開著,很快雨就把地麵整個淋濕。

路過的兩個護士,其中一個見了趕緊跑過去,關上窗戶。

她看向旁邊的岑眠,下午來回時,注意到她在這裏坐了很久,問道:“你是在等程醫生嗎?”

“程醫生昨天夜裏臨時接了任務,估計好幾天不會回來了,你有什麽事情,我找其他醫生幫你。”

聞言,岑眠一愣:“他去做什麽了?”

“南方發大洪水了,程醫生申請跟救援隊一起,去災區支援了。”

護士又問她一遍,有什麽事情。

岑眠搖搖頭,朝她笑笑:“不是什麽急事。”

護士頷首,跟旁邊的同事離開。

她們聊天的聲音傳來。

“得虧咱們院義診沒選在十月去,上次去的白溪塘在重災區,幾乎整個村子都被淹了。”

“啊?這麽嚴重呢。”

“是啊,今年說是百年一遇的特大洪澇,不然也不會各個省都到南方去支援。”

“這次醫療隊去支援,全都簽了生死狀呢……”

聞言,岑眠怔在那裏。

天整個黑了下來,雨像是怨靈一樣,敲打著窗戶。

以往的白溪塘,在這一天的深夜並不平靜。

暴雨如注,雷公發怒。

李友振今夜在村委會值班,心底莫名不安,躺在窄窄的木**,翻來覆去。

村委會的電話鈴聲突然響起,像是一道催命符。

李友振一驚,翻身下床,他下床下得急,不慎摔了一跤,顧不上腳痛,跑到辦公桌前,接起了電話。

電話那頭的男聲低沉急促:“氣象部門發出警報,要來洪水了,馬上帶領群眾撤離!”

李友振聽完,一顆心猛得收緊了。

掛了電話,他立刻給村委會幹部一個個打電話,把人都叫起來,趕緊到村子裏,挨家挨戶讓村民們撤離。

夜裏沉寂的白溪塘,此時燈火通明。

李友振不知道外麵的情況,他打了幾個電話以後,信號便沒了,暴雨和雷電擊垮了通訊基站。

村民們從夢中被驚醒,手忙腳亂地要拿走錢財和貴重物品。

李友振喊破了嗓子。

“財產不要管!人安全了再說!”

“走!快走!”

“往山上跑!”

誰也不知道洪水什麽時候來,但白溪塘地勢較低的地方,水已經沒過了腳脖子。

“還有哪幾家沒去叫的?”李友振大聲問。

雷雨的聲音大,將他的聲音近乎蓋住。

“陳家和夏家好像沒有。”

“這兩家都住的偏僻,離得遠。”

李友振咬咬牙,跟其他村幹部說:“那我去叫,你們繼續組織大家先撤離。”

越晚走越危險,叫誰去都是冒著生命危險的,李友振作為村主任,隻能他去。

“我跟你一起,一人跑一家。”沈平山不知什麽時候站到了幹部班底裏,他穿著黑色雨衣,身型瘦弱,在黑暗裏不惹人注意,說話時,大家才發現他。

李友振著急道:“哎呀,沈老師,你快先撤離,用不著你跑。”

“就是啊,老村長,您都一把年紀了,先顧好自己吧。”旁邊村幹部跟著勸道。

沈平山背著手,站的像是山一般挺拔堅韌。

“我當了一天的村長,就永遠是這個村長,所有人走了我再走!”

不等其他人再勸,他蹚著水,朝陳家走。

李友振知道沈平山是倔脾氣,沒辦法,揮揮手讓其他人快去忙,他跟著他一起,去叫陳家和夏家人。

淩晨五點半。

所有人都逃到了山上。

光線通過黑色烏雲漏了下來,下方的白溪塘籠罩在微弱白光裏。

在所有群眾都疏散到安全地方的時候,他們站在山頭,看見遠處那來勢洶洶的水蛇巨浪,將白溪塘整個吞沒。

不過短短十幾分鍾,汙濁洪水便衝走了車子,牛羊,淹沒了房子。

梁叔跪在地上,大哭。

“家沒了!家沒了啊!”

沈平山沉默望著眼前這一切,渾濁眼睛亦紅了。

南方水患頻繁。

白溪塘曆史上,有過多起水災。

他幼年時,經曆的第一次水災,是被阿媽裝在木桶裏,跟著洪水飄到了岸上,才活了下來。

沈平山走到梁叔身邊,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家沒了,還能再建。”

天地不仁,但隻要人都在,一切都會過去的。

洪水衝垮了基建,水電和通信全部斷掉了,李友振打了無數個電話,打不出去。

所幸到了天亮,雨終於停了。

村民們渾身濕透,瑟瑟發抖,三三兩兩擠在一起,彷徨無助,迷茫裏還透著不解。

仿佛還沒有從那洪水滔天裏回過神來,不敢相信,家就那麽沒了。

村幹部們湊到一起,在想接下來的應對辦法。

現在村民們雖然轉移到了安全的地方,但沒有遮風避雨的臨時居所,物資和幹淨的水、藥物全都緊缺。

雖然在撤離時,村委會已經想到物資的問題,將村委會裏囤積的物資都帶了上來,但這些物資支援有限。

白溪塘前往外界的道路大概率已經不通了。

平時暴雨天,那條山路就容易發生滑坡和泥石流,更何況是像今天這樣的情況。

“先把兩個帳篷搭起來,讓老人小孩躲進去休息。方便麵等下發一發,幹吃墊墊肚子也好。”

“今天是可以撐一撐,那明天怎麽辦。”

村委會的這些物資,也就夠村民們吃一天的。

“我們電話打不出去,上麵知不知道我們現在的處境啊。”

按這個洪水的架勢,周圍的村子,肯定也都淹了,上級政府顧不顧得過來都說不準。

李友振想了想:“明天實在不行,我親自去找救援。”衝過那條洶湧的河。

村幹部望著李主任,久久不言語。

晚上,兩個帳篷裏充斥著微弱哭聲,長輩幾句安慰後,便重新恢複了沉寂。

半夜時分,暴雨又開始下了,不帶任何憐惜。

李主任和村幹部已經做了他們能做的。

“大家放心,救援已經在路上了,再堅持一下。”

他這樣安慰著村民,但自己心裏也沒有底。

熬過了又一個夜晚,黎明即起的時候,救援隊來了,一身軍裝挺拔,橙色救生衣醒目。

他們的身軀如星火,毫不猶豫地紮進洶湧洪流之中,架起細細索道。

一個接一個地護送村民們,撤離到更安全的地方。

岑眠給程珩一打了不知道多少個電話,怎麽樣都接不通。

她心裏的不安感,愈加強烈。

北京的這場雨下得突然,醫院門口擠滿了沒有帶傘,被困住的人們。

岑眠躲著雨,就沒停下來給程珩一打電話。

一直到雨停,她也沒能聯係上對方。

岑眠終於放棄。

她想聯係白溪塘的人,確認阿公還好不好,夏夜和林皓又怎麽樣了,卻發現自己根本沒有他們的聯係方式。

打車回家的路上,岑眠一直在網上搜關於洪水的新聞。

新聞實時跟進了受傷人數,失蹤人數和死亡人數。

一晚上,岑眠不斷刷新新聞,死亡人數也不斷上升。

她盯著那個紅色的數字,很害怕裏麵會有她熟識的人們。

程珩一的電話也還是打不通。

她睡不著覺。

思思似乎也感受到了她情緒裏的不安穩,乖乖地窩在岑眠的懷裏,也不擾她。

夜極深了。

雨又重新下了起來,電閃雷鳴。

手機震動的聲音顯得格外微弱。

岑眠的眼睛熬得發酸,躺在沙發裏,聽見聲音,立刻從沙發上彈了起來。

來電是一個陌生號碼。

岑眠接起來。

“眠眠。”男人的聲音低緩沉沉,透著一股疲憊。

岑眠懸著的心,在聽到他聲音的那一瞬間,落了下來。

隨之而來的情緒,是生氣和埋怨。

她紅著眼睛:“你怎麽回事,打了那麽多個電話都不接!為什麽你去救災不告訴我。”

程珩一沒想到她已經知道了,壓低嗓音道歉:“對不起。”

他解釋:“昨晚我們出發得急,怕你擔心,本來想早上告訴你的,但我的手機夜裏被洪水衝走了,後來又一直在幫忙救治傷者,沒有來得及聯係你。”

岑眠體諒他,雖然生氣,卻也不舍得跟他計較。

“阿公他們有沒有事?”她問。

“沒有,救援隊提前組織了他們撤離,現在在安全的地方避難。”

“那就好。”岑眠放下心來。

她聽見程珩一的電話那頭,有嘈雜的聲音,有人大聲地在呼喊什麽,還有小孩的哭聲。

程珩一話沒說兩句,便要跟她道別。

“別擔心,沒什麽事。”

“因為洪水的原因,不少通信基站被毀了,這幾天可能會聯係不上我,有機會我再給你打電話。”

岑眠想起晚上看到的新聞,說災情多嚴重,洪水凶險。

她悶悶地問:“你會有危險嗎?”

程珩一輕聲安慰她:“不會的。”

岑眠睜著眼睛,眼眶濕潤了起來。

“真的嗎?”

“真的。”

她眨了眨眼,眼淚啪嗒掉下來。

“你不準受傷。”

“受傷了我就不理你了。”

程珩一聽出她聲音裏的哭腔,啞啞的。

漫過胸膛的水,在此時仿佛不存在。

他艱難扯了扯唇角,輕笑,拖著長長的尾音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