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白夜

“……”

不用再多說, 程珩一明白了她防禦的原因。

他們一路沉默。

岑眠自己打車回了家,把程珩一丟在墓園,沒管他。

她坐在車裏, 透過後車窗, 望向墓園的方向。

司機車開得很快,短短幾分鍾, 就已經把墓園甩遠, 超出視野範圍。

岑眠抿了抿唇,不再往後看。

程珩一站在墓園門口,凝著逐漸遠離的出租車, 直到再也看不見為止。

他垂眸, 發出一聲低沉的輕歎。

另一輛出租車停下,問他搭不搭車。

程珩一拉開車門上去。

“去哪?”司機問。

程珩一頓住,不知道他還能夠去哪, 半晌, 才道:“南臨中學。”

南臨中學在這十年裏, 校內的麵積擴大了一倍,修建了新的教學樓。

正門兩頭石獅子,氣派十足。

周末學校裏沒人, 守門的老大爺聽說程珩一是原來的學生,來看看母校, 又見他長相正派,不像是壞人, 做了登記, 便放行了。

南臨中學的廣場邊有一塊觸控的電子操作台, 能夠看到每一屆的畢業生名單,名單按照高考排名的成績依次排序。

程珩一選到了某一級畢業生。

他雖然高考是高一的時候考, 但學年還是算在了兩年後畢業的那一屆。

在畢業生的名單裏,程珩一的名字,赫然在第一的位置。

程珩一直接略過了前排的名單,點了翻頁,往後掃,一直翻到最後一頁,也沒在上麵看見岑眠的名字。

他皺皺眉,打算重新再找一遍。

“程珩一?”

後麵有一道不太確定的女聲響起。

程珩一回頭,看見一個中年女人,站在他對麵。

他想起來對方是誰,斯文禮貌地稱呼女人:“王老師。”

王柳笑起來:“真是你啊,畢業那麽多年,難得見你回學校看看,上我辦公室去坐坐?”

她對程珩一的態度格外熱情,雖然隻帶了他高一上學期,但程珩一到底算是她手裏頭的學生,也是她帶出過最爭氣的學生。

程珩一繼續翻著畢業生名單,婉拒道:“不麻煩王老師了。”

他從後往前,又翻一遍名單,還是沒有。

程珩一抬起頭:“王老師,這裏麵為什麽沒有看到岑眠的名字?”

他確認道:“岑眠您還記得嗎,也是我們這一屆,您的學生。”

聞言,王柳用力歎一口氣,手指在額角揉了揉,像是頭疼得不行。

“哎,我當然記得,成天胡作非為,糟糕得不行。”

岑眠在她口中,像是個問題學生。

聽到王老師這樣評價岑眠,程珩一皺眉,抿唇問:“她做什麽了?”

他這一問,王柳來勁了,同他大倒苦水。

“她在學校閣樓偷偷養了一隻貓,叫林瑜給她看貓,林瑜你還記得吧?跟你一屆的,後麵可出息了,也考到了京北大學。”

“林瑜看小貓可愛,喂了一顆巧克力。”

“那林瑜哪知道小貓吃了巧克力會死啊,她非得說林瑜是故意的,對人又是踢又是罵。”

“我把她叫辦公室,叫她跟林瑜道歉,死活不肯,甩手就走了。”

王柳全程不提岑眠的名字,就用一個“她”代指。

“就這件事情以後,徹底亂套了,叫她學習也不學,上課就知道玩手機打遊戲,到了我的課就翹。”

“幸好後來轉學走了,不然真是影響其他同學。一顆老鼠屎,帶壞一鍋粥。”

王柳跟她最喜歡的學生,大倒苦水:“你說哪有這樣的學生,我教了二十年書,也沒見過那麽囂張的,仗著家裏有點破錢,就不要好,一點不懂得尊師重道。”

王柳自詡清高,看不上岑眠的肆無忌憚,但礙於沈鐫白在南臨的勢力,又不敢拿她怎麽樣,隻能在人後盡情貶低。

程珩一想起岑眠在提起思思的死亡時,哭得那樣傷心,那樣自責,當時的她,得有多委屈。

而在她最委屈最難過的時候,他卻沒有陪著她。

以至於岑眠用了她自己的方式,去無聲的抗議,傷敵一千,自損八百。

程珩一的眉心皺得更深,臉色沉沉。

“王老師。”他出聲打斷,“您相信林瑜,為什麽不肯相信岑眠?”

王柳愣住,訥訥道:“林瑜是老實的孩子,不會說謊。”

“岑眠更不會說謊。”程珩一說得篤定。

“您教了二十年書,難道不知道,要學生尊重您的前提是,您也要尊重她。”

王柳對上她這個學生的目光,一時失語。

岑眠回到家,就一直悶悶不樂,晚上吃飯的時候也沒什麽胃口,扒了兩口飯就要放下筷子,去看手機。

上午不歡而散以後,程珩一就真到現在也沒來找她。

哄也不知道哄,岑眠撇撇嘴。

經過一段時間的冷靜,她知道自己朝程珩一發脾氣是一種遷怒。

也許是因為刻刻的離開,讓她的情緒本身就很低落,想找一個發泄的出口,就拿陳芝麻爛穀子的事情,同程珩一計較。

吃完飯,岑眠走到客廳的陽台裏,刻刻的小窩還在,岑虞不讓管家清走,好像這個家裏,會永遠等他回來。

她盤坐在刻刻的小窩前,發了一會兒的呆,然後站起來,趴在欄杆前,看向外頭的院子。

此時院子裏的光線昏暗,鐵門外有一道長長的影子透進來。

岑眠愣了愣,轉身走回客廳,在玄關換鞋。

“我出去一下。”

岑虞坐在沙發裏,隨口問她:“上哪去?”

岑眠含含糊糊說:“跟朋友出去玩。”

沈鐫白陪岑虞坐在客廳看電視,手裏削著蘋果,然後切成一塊一塊,喂到岑虞嘴邊。

電視裏,電視劇開始播了。

岑虞咬一口蘋果,不再管岑眠,注意力全然放在電視上。

“那你早點回來。”她漫不經心地囑咐。

岑眠穿好鞋,腳尖輕輕叩了叩地板,“嗯”了一聲,小跑出門。

她走到鐵門外時,看見在彎腰在修剪薔薇灌木的管家時,愣了愣。

管家聽見動靜,停止了手裏的活,影子也從鐵門邊收了回來。

他笑笑:“眠眠,要出門了?”

沈家別墅裏的管家阿姨,基本都是看著岑眠長大的,喊她時,仍然親昵溫柔地像是喊小孩。

岑眠藏住眼神裏的失望,點點頭。

她耷拉著腦袋,晃**出了公館,不知不覺,走到了程珩一家的小區。

岑眠抿了抿唇,走了進去,她拿出手機,主動給他撥了電話。

電話很快被接起。

男人的聲音低沉緩緩:“眠眠。”溫聲細語地喚她,好像在試探她是不是還在生氣。

岑眠有點拉不下臉,輕咳一聲:“你出來。”

程珩一愣了愣。

岑眠:“我在你家樓下了。”

“……”

程珩一反應過來,沉默半晌,道:“我不住在原來的地方。”

岑眠疑惑:“那你現在在哪?”

“酒店。”

“……”

不用程珩一再多說,岑眠瞬間神經敏感起來,她抬起頭,望向身旁那棟居民樓。

居民樓六樓最靠邊的窗戶,透出光亮,不知道現在,是誰住在裏麵。

岑眠不敢再問,她垂下眼,亦不再看那棟居民樓,她問:“你住哪個酒店,我去找你吧。”

“不用,我來找你。”

岑眠聽見對麵傳來開關門的聲音,程珩一已經出門。

隨後的信號有些嘈雜,似乎是進了電梯,自動斷掉。

岑眠站在原地,低著頭,百無聊賴地等待。

剛才的電話,誰也沒有再去提及白天的不歡而散,仿佛心照不宣的,把這件事一筆帶過。

在旁邊路燈的照射下,岑眠看見自己腳踩的這塊灰色水泥地板,上麵滲透著紅色的痕跡,像是誰把油漆不小心潑到過這裏。

對麵路過一個上了年紀的老太太,瞧見岑眠站在那許久不走,佝僂著背,遠遠地叫她。

“哎呦,小姑娘,別站在那裏。”老太太揮揮手,示意岑眠往她的方向來。

岑眠歪著腦袋,一時不解,卻也乖乖地聽她話,走了過去。

老太太拍了拍岑眠的胳膊,嘴裏嘟囔:“去去去。”像是在驅趕什麽不存在的髒東西。

岑眠迷茫地由她動作,問道:“奶奶,怎麽了呀?”

老太太拍完她身上的髒東西,把她拉得離剛才的位置更遠。

她手指了指岑眠站過的地方,諱莫如深道:“以前那裏死過人,不幹淨。”

老太太的手指揚起,指向了居民樓樓上:“噥,就是六樓那戶。”

“夫妻倆吵架,男的把女的從窗台上推下去了,當場就死了。”

“女人的兒子還在現場,親眼看他媽摔死的,可憐哦。”

岑眠怔了怔,盯著老太太手指的那個窗台,腦子裏嗡了一下。

老太太又絮絮叨叨了許多話,岑眠一個字也沒聽進去。

老太太見她一點反應也無,覺得沒意思,顫顫巍巍地走了。

岑眠凝著那個窗台,許久,緩緩收回目光,落向那塊有斑駁紅色的水泥地,紅色的痕跡其實已經很淡,上麵蓋了一層的灰。

若無人提起,誰也不知道那是油漆還是別的。

她一動不動,不知道站了多久,直到手裏的手機震動起來,程珩一給她打來電話。

岑眠接起,張了張嘴:“喂。”

程珩一的聲音平靜淡淡:“我在小區門口。”

他隻在小區外麵等,沒有進來。

岑眠抬腿,大步往外走,彷佛後麵有洪水猛獸,吃人妖怪。

“我出來了。”

到最後,岑眠幹脆跑了起來,比她跑五十米還要賣力。

小區裏的居民側頭,露出奇怪的表情,看她掀起一陣風,又跑走。

岑眠跑到門口,一眼在來往的人群裏,看見了程珩一。

他背對著小區,安靜地站著,背影顯得那麽隱忍,那麽孤獨。

有些不受控製的,岑眠覺得鼻子酸酸的,眼眶也紅起來。

她沒有放緩速度,就那麽朝他奔過去,從後麵撲到他身上,兩條細細的手臂環住男人的腰。

程珩一被她猝不及防地撞上,差點沒有站穩,往前踉蹌一步。

他的眼睛裏閃過一絲錯愕,在感受到女孩柔軟的身體,和那抹熟悉的淡香時,錯愕隨即散去。

岑眠跑得太急,氣喘籲籲,胸口上下起伏。

程珩一笑她:“跑那麽快幹什麽?我又不是不等你。”

岑眠把臉埋進他的後背,一滴眼淚落進他的襯衫裏,成了一個深色的點。

她小聲問:“我們能不能現在就回北京啊?”

程珩一眉心微蹙,不明白她突然怎麽要回去,問道:“你不想在家裏多待一會兒嗎?”

岑眠搖搖頭:“不想待了。”

她一下就懂了,為什麽程珩一念大學以後,就再也不回南臨。

他的家已經血肉模糊,不再是家了。

程珩一按住她的胳膊,把她拉到自己麵前。

他垂眸,在岑眠的臉上停留,像是要看明白她變化的原因。

岑眠不想被他看出來,把臉別開,躲避他審視的視線。

許久。

程珩一牽起她的手。

“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