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白夜
辦公室窗明幾淨,白色窗簾像是海浪一般翻湧。
岑眠與他對視,一聲不吭。
周圍的空氣有一瞬靜滯,連風也停了,白色窗簾安靜地垂落下來。
程珩一打破了兩人之間的沉默,開口道:“我馬上過去。”
岑眠眼睫顫了顫,垂下眼,“辛苦您了。”
依然用的“您”,刻意的生疏。
程珩一拿起桌上的兩盒藥,還給醫藥代表的動作一頓,藥盒被他捏變了形。
岑眠坐在病房外的座椅裏,沒等兩分鍾,就看見不遠處有醫生護士走來。
程珩一走在最前,大步流星,白大褂裏裝了風,飄揚起來,很是利落颯遝。
明明隔著很遠,岑眠卻覺得他的視線正落在她身上。
岑眠低著頭,躲開了他的視線。
一陣風過,醫生護士進入病房。
走廊裏殘留了一股淡淡薄荷味道,清冽好聞。
岑眠沒有跟進去,刻意的回避。
“姐姐——”
忽然,一道軟軟糯糯的聲音傳來。
“這是什麽花呀?”
岑眠抬起頭,看見了站在她前麵的小女孩。
小女孩五六歲的年紀,臉上肉乎乎的,圓溜溜的眼睛又大又黑,像是兩顆葡萄,好奇地盯著她手裏的小盆多肉。
岑眠買的多肉是一株白月影,三四厘米大小,飽滿肉肉的葉片層層疊疊,葉片瓷白剔透,乍一看,像極了一朵白茶花。
難怪小女孩會問她是什麽花。
岑眠輕笑,微微彎腰和她平視。
“這是多肉。”
小女孩眨眨眼,似懂非懂,“我能碰碰嗎?”
岑眠點點頭,將多肉給她。
小女孩的手小,多肉也是小小一盆,她剛好能捧住。
她將多肉捧得很近很近,就在眼皮子底下,好像這樣才能看清。
小女孩伸出短短一截的手指,小心翼翼地碰著多肉,動作輕柔,通過觸覺感知著這個對她來說處處新奇的世界。
“它有起名字嗎?”小女孩歪著腦袋問,“我媽媽會給家裏每一盆花都起名字。”
岑眠對上小女孩的天真眼眸,目光移到那一株多肉上,想了想說:“就叫它小希望吧。”
帶來光明的希望。
病房的門打開,醫生護士走出來。
岑眠越過小女孩,看見了一抹白色身影,挺拔修長,在人群裏分外惹眼。
過去的事情不提,岑眠從心底裏是感謝程珩一的,感謝他給她最重要的家人帶來了光明。
不然換做她記仇的性子,才不理他,連正眼都不會再看他。
程珩一從病房裏出來,剛剛還捧著多肉在玩的小女孩注意力一下子轉移,將多肉還給岑眠,一蹦一跳地跑走了。
小女孩扯住程珩一的衣擺,仰著頭,奶聲奶氣說:“程醫生,爸爸明天要帶我出院啦,我來和你說再見。”
聞言,程珩一皺眉,蹲下來,確認問:“你爸爸要帶你出院?”
小女孩點點頭:“我的眼睛是不是很快就好了?雖然現在還是看不太見。”
她咯咯笑著湊得程珩一更近,圓溜溜的眼睛轉了轉,“要這麽近才能看清楚。”
程珩一抬起手,揉了揉小女孩的頭頂,“囡囡乖,你先回去,晚些時候我去找你爸爸聊。”
和小女孩對話時,他的嗓音不自覺放低放緩,溫聲細語。
在嘈雜的走廊環境音裏,清晰地鑽進了岑眠的耳朵眼裏。
岑眠覺得他的語氣熟悉極了。
以前她學習不好,作業寫不出來就煩躁。程珩一就是用這樣的語氣哄她做題,溫和耐心。
就算知道她有時會故意寫錯題氣他,也不生氣,隻是看著她,無奈地笑。
她看向程珩一,白大褂裏是幹淨整潔的襯衫,搭配銀灰色領帶,斯文儒雅。
平時在家裏,沈鐫白的每件衣服都是岑虞挑的,即使後來她看不見了,也要問顏色,摸著料子,替他準備。
程珩一的這身衣服,應該也少不了家中妻子的打理。
也許領帶上的那個結,還是出門前女人親手打上去的。
他像是哄囡囡一樣,更耐心地哄著家中小女兒。
“……”岑眠搖了搖頭,真是越想越遠了,關她什麽事。
程珩一望著囡囡跑遠的背影,片刻後,視線轉向岑眠。
岑眠低著頭,手裏捧著那盆多肉,細白的食指在小花盆的邊沿來回摩挲。
還像以前一樣,總愛買這些小玩意兒。
程珩一看那盆多肉,知道她是在醫院門口買的。
醫院門口賣的多肉是殘次品,看著漂亮,有醫生護士買過,但沒養幾天就都死了,隻有來看住院患者的家屬買得多。
住院部不允許帶花,一小盆多肉倒是給病房裏添了一絲不多的生機,即使這生機很短暫。
岑眠雖然故意不看他,但餘光裏,輕晃的白色衣角卻占據了她的注意力,令人難以忽視。
“什麽時候回來的?”耳畔傳來程珩一清涼低緩的聲音。
“……”岑眠抬起頭,和他對視,像在確認是不是和她說話。
程珩一的眸子清朗,目光幹淨,如世間最透徹的海,無波無瀾,就那麽靜靜地望著她。
岑眠的呼吸一滯,別過臉,語氣淡淡地回道:“前兩天。”
岑眠希望他能聽出她的態度冷淡,並不想搭理他,最好識趣點趕緊走。
偏偏程珩一非但沒走,反而在她旁邊坐下。
空氣裏那股清爽薄荷味道更清晰了,好聞得令她煩躁。
“還走嗎?”程珩一問。
岑眠沒忍住嗆他,“走不走關你什麽事?”
她的聲音不算小,路過的護士聽見,好奇看了他們一眼,尤其在程珩一身上多停留了兩秒。
岑眠收了聲,繃起一張臉。
程珩一沒再說話,隻安靜坐在她身邊。
腕表的秒針發出“噠噠”聲,一下一下,不急不緩。
程珩一身體的熱度隔著空氣傳遞過來,難以忽視,提醒著岑眠他的存在,讓她更加煩躁了。
每次都是這樣。
岑眠被家裏嬌慣壞了,脾氣壞,以前不高興了凶他,他就不說話了,也不走,就那麽靜靜看她,臉上的表情無辜,慣會裝可憐,反而讓她愧疚起來。
現在依然如此。
岑眠想起剛才護士探究神情,好像在疑惑,哪來的患者家屬,那麽不知好賴,對主治醫生講話那麽不客氣。
她斂下眸子,盯住手裏的多肉。
小希望,看在這希望的份上。
半晌。
岑眠抿抿唇,開口問:“你為什麽要學醫。”學的還是眼科。
程珩一陷入沉默。
這許久的沉默,令岑眠的呼吸輕了,她專注地在聆聽,等待他的答案。
走廊裏的嘈雜聲漸漸微弱,盡頭的風吹來。
岑眠聽見程珩一不鹹不淡地說:“想要治病救人。”
她的一顆心落了下去,輕鬆之餘又覺得空****。
岑眠輕扯唇角,覺得自己實在是自作多情,難不成還會是為她學的醫嗎。
這時,病房的門打開。
“眠眠,進來吧。”沈鐫白喚她。
岑眠抬起頭,看見半開著的門,白光乍現,攏住了門後的男人。
她注意到在光裏,沈鐫白的兩鬢斑白,不知道為岑虞的眼疾操碎了多少心。
岑眠第一次見到從來喜怒不形於色的爸爸眼眶泛紅。
這麽些年過來,總算是好了。
她的鼻子泛酸,轉過頭,看向程珩一。
“程醫生,謝謝您。”岑眠輕輕說,真摯誠懇。
說完,她站起來,走進病房。
“……”
程珩一望著岑眠消失的背影。
那一個“您”字,像是針紮在他的心上。
岑虞的手術做得很成功,術後第三天便可以出院了。
岑眠走之前,看見了窗台上的那盆多肉,記起在走廊遇見的小女孩。
她在醫院的這兩天,小家夥時不時就來找她玩,一天要看小希望好幾次。
岑眠想著離開前,幹脆把這一盆多肉送給她。
岑虞見岑眠要出去一趟,叫住她,從病床邊的櫃子裏取出一麵卷起的紅色錦旗。
“這是我讓你爸定做的錦旗,你送去給珩一吧,謝謝他替我做了手術。”
岑眠聽見母親喊程珩一喊得親切,一愣。
岑虞順口問道:“你們現在還常聯係嗎?”
“……”
岑眠提不起勁地說:“高中以後就不聯係了。”
“這樣啊。”岑虞語氣裏有些可惜。
岑眠和程珩一從小學到高中,都是一個班,而且不是同桌就是前後桌。
上學的時候,岑眠是個小刺兒頭,老師要麽不敢管,要麽管不住,把程珩一放她周圍,管著她,岑眠稍微能收斂些。
岑虞對岑眠要好的朋友都有印象,尤其記得程珩一。
她過去替岑眠開家長會,聽老師表揚最多的就是程珩一。與之相反,老師批評最多的就是岑眠,整天不守規矩,沈鐫白還就知道縱容。
岑眠淡淡“嗯”了一聲,站在原地,沒接錦旗,無聲抗拒。
岑虞沒察覺出她的異樣,將錦旗塞進她手裏,“反正你現在也回國了,同學之間以後可以多聚聚。”
岑眠撇撇嘴,“算了吧。”
沒什麽可聚聚的。
人家現在是天之驕子,醫學天才,而她不過是個嬌生慣養的大小姐,離開了家族的蔭蔽,就什麽也不是。
岑虞望著自己女兒一張雪白的臉龐,耷拉著眼皮,懶散的樣子,像個長不大的小孩,表情倔強,不知在鬧什麽脾氣。
她在岑眠臉上停留兩秒,思索片刻,沒再說什麽。
岑眠去找囡囡時,問了護士才知道,囡囡不住在特需病房,隻不過小孩子天性好動,愛亂跑,醫生護士們也不拘著她。
照著護士的指路,岑眠去到醫院另一棟眼科住院部。
一進住院部,空氣裏濃重刺鼻的消毒水味撲麵,來來往往的病患和家屬,操著各地方言。
走廊裏擺滿了病床,擁擠不堪。
許多患者都是跨越了千萬裏路來京求醫,苦苦抓住最後一根複明的稻草,能有床位睡,就已經很滿足了,無所謂是不是睡在走廊。
岑眠很快在走廊的一張床位上看見了晃著腿的囡囡。
床位底下藏著一個藍色格子的編織袋,底部已經磨破了,麵上的拉鏈沒關,露出一雙軍綠色的解放鞋,鞋底沾滿了黃土,還有一隻髒兮兮的粉色兔子玩偶,耷拉長長的耳朵。
囡囡和爸爸的全部家當,都在這個破舊編織袋裏。
囡囡搖頭晃腦,東張西望,岑眠朝她揮了揮手。
小家夥眨了眨水靈靈的眼睛,像是沒看見似的,扭過頭,又看向了別處。
經過兩天相處,岑眠知道囡囡的眼睛不好,看不清遠的東西。
她走過去,笑眯眯道:“囡囡。”
囡囡聽見有人喚她,抬起頭,才看清了站在她麵前的岑眠。
小家夥眼睛一亮,“姐姐,你怎麽來啦?”
岑眠把多肉捧到她麵前,“姐姐要回家啦,這盆多肉送給你。”
聞言,囡囡高興地從**跳起來。
她接過小希望,把它擺在了病床靠牆的那一側枕邊,洗得有些發灰的白色病床,因為那一抹月白點綠,明亮起來。
因為還要去送錦旗,岑眠陪囡囡玩了一小會,準備離開。
囡囡抿抿唇,扯了扯她衣角,膝蓋跪在**,趴到岑眠的肩頭,和她咬起了耳朵。
“姐姐,告訴你一個秘密。”
囡囡溫熱潮濕的呼吸噴灑在岑眠脖頸間,她覺得好笑又可愛,靜靜地聽。
“我明天就能做手術啦,爸爸說做了手術,我就不會看不見了,還能繼續上學了。”
“手術是程醫生申請,讓醫院免費給我做的,所以不能跟其他人講哦。”
岑眠微怔,很快明白,醫院不過也是收費掙錢辦事的地方,哪裏有什麽免費手術,其中費用,怕是程珩一自己墊付了。
他確實是在治病救人。
程珩一向來如此,如清風霽月,有君子之姿,做什麽事情都是幹幹淨淨,磊落光明,見不到他一點不好。
岑眠告別囡囡,抱著錦旗去了程珩一的辦公室。
辦公室的門敞了一條縫,她站在門口,猶疑不決。
路過的護士看見她懷裏的錦旗,習以為常。來送錦旗的病人和家屬很多,隻是程珩一行事低調,從來不掛,都放在角落的收納箱裏保存,如今已經壘起了好幾箱。
“程醫生做手術去了,連著好幾台,不用等著當麵送了,你直接放他桌子上就行。”護士說完,亦匆匆離去。
聞言,岑眠鬆一口氣,走了進去。
她將錦旗放到桌上,桌麵幹淨整潔,除了電腦設備,隻擺了一幅相框。
岑眠餘光不經意地瞥到相框。
相框裏,小女孩穿著藍白色校服裙子,眉眼彎彎,笑容很甜,臉上有兩顆小小的梨渦,勾起一隻腳,對著鏡頭比耶,可愛俏皮。
岑眠怔了怔,認出了相框裏的小女孩。
那是她上小學時,開學第一天拍的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