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白夜

岑眠說完,便立刻後悔了,她不該把話說得那麽明的。

這麽多年了,她還是學不會給自己留退路。

岑眠的聲音溫軟,透著一股無畏無懼。

程珩一凝著她,眼眸如至清的溪水,稚子般純粹,不懂隱藏,想要什麽便說了,直白天真。

他的呼吸輕了,很長一段時間忘記了換氣,差點一個“好”字脫口而出。

岑眠目不轉睛地盯住他,看見他移走了視線,躲避著她。

她的心一點一點變涼,眼睛開始發酸。

程珩一的視線越過岑眠,投向落地窗外。

不知何時,外麵下起了雪,大雪紛飛,白茫茫一片,令本就寒冷的冬日,變得更加嚴寒。

客廳裏的暖意,讓他差點昏了頭。

他雙手握拳,在心底發出一聲長長的輕歎。

岑眠等了許久,終於,等到程珩一那純粹幹淨的嗓音傳入耳畔——

“對不起。”他說。

“……”

就連拒絕她的話,兩次都是一樣。

沉默在客廳裏蔓延。

這時,手機的震動聲響起。

岑眠回過神,仿佛被解救,低頭去看手機。

烏發披散下來,擋住了她的臉,一滴水落在暗著的手機屏幕上。

“我的。”程珩一出聲。

他拿出手機,走到陽台外,反手關上了陽台的推拉門。

程珩一看清來電顯示,思緒還停留在剛剛客廳裏發生的事情,他的眼眸闔上又睜開,許久,才接起電話。

電話那頭停頓了幾秒,然後傳來一道蒼老的聲音。

“喂?”

“珩一啊?”

“聽不聽得見啊?”

老者確認著信號是否通暢。

“嗯。”程珩一回複他的語氣很淡。

“你這孩子,接了電話怎麽不出聲。”程光生埋怨他。

程光生像是習慣了孫子沉悶的性子,自顧自地說:“你二叔啊,前段時間跟人賭博,欠了好多錢,都鬧到家裏來了。”

“哎。”他重重歎了一口氣,“吵得我睡覺都不安生,你這個月的工資不是剛發嘛,我就讓他取了,先應付應付討債的。”

程珩一想也知道是這些事,他無奈道:“爺爺,我的工資卡留給您,是怕您萬一生病住院應急用的,不是給程明清還債的。”

程光生滿不在乎,“沒事,你爸欠家裏兄弟那麽多錢,本來也該還,你放心,這些錢我都記著呢,抵了欠款的。”

“再說了,我孫子那麽有本事,在北京大醫院當醫生,我這把老骨頭要是病了,那肯定是要去北京治的。”

程光生憤道:“你是不知道那幫討債的,給家裏攪得天翻地覆,不給錢沒辦法啊。”

程珩一:“他欠了多少錢?”

“說是欠了五萬,誰知道他呢,賭博也不挑一個手氣好的日子去。”

程光生雖然年紀一大把了,但年輕的時候,也是個混混,要不是現在老了腿腳不好,指不定跟著兒子一起去賭。

“你二叔也不容易啊,早年開飯店掙的那些錢,放你爸那裏投資,全打了水漂,現在隻能在工地裏給人跑活。他過成這樣,說到底是你們家欠他的……”

程珩一打斷道:“那是程明正欠他的,和我沒關係。”

“誰說沒關係了?父債子償,天經地義的事。”程光生抬高了音調說。

他把這些債務都算在了程珩一的頭上,指著他的孫子出息,把他僅剩的另一個兒子拉出泥潭。

程珩一不言語。

程光生頓了頓,放緩了語氣:“你有本事,能掙錢,家裏能幫就幫一下嘛。”

“我剛還收到短信,說你賬上又轉來五千塊,這些錢,你二叔能不能動一動?”

聞言,程珩一微愣。

之前在地鐵站的時候,賬戶提示沒錢,程珩一臨時找陳甫舟借了一千塊,倒是不知道他多轉了那麽多。

等陳甫舟轉賬的時間裏,他順手改了銀行卡的賬號密碼。估計要不是他改了密碼,錢取不出來,程光生也不會打這個電話給他。

程珩一冷淡的拒絕,“不能。”

“下次如果他再不經過我允許從您這兒拿錢,我就直接報警了。”

一聽報警,程光生怒極,厲聲道:“你敢!”

他杵著拐杖發泄的聲音,透過手機傳了過來,“小畜生,你是想讓你二叔進去陪你爸嗎?”

程珩一輕嘲道:“挺好的啊,程明正脾氣不好,程明清進去,還能有個照應,打架多個幫手。”

“你、你——”程光生被他氣得聲音顫抖,“我是管不了了,看你爸出來了怎麽收拾你。”

算算日子,距離程明正出獄的日子,隻有不到半年的時間了。

兩條人命,就隻抵了程明正的十年。

程珩一沉下臉,“他要想過安生日子,最好別來找我。”

說完,沒等對麵的反應,他徑直掛了電話。

陽台沒有封窗,新鮮冰冷的空氣從四麵八方湧來,風灌進了他的襯衫裏。

程珩一靠在欄杆上,目光投向客廳。

岑眠縮在沙發一角,把臉埋在小貓玩偶裏,肩膀輕輕聳動,像是一團受傷小獸,發出無聲的嗚咽,隔著陽台的門,聽著並不真切,卻像鈍刀磨著他的胸口。

“……”

程珩一知道他大概是最沒資格進去安慰她的,回過頭,不忍再看。

他打開手機裏的銀行APP,發現賬戶裏確實有一筆五千塊的轉賬。

程珩一轉了四千回去,卡裏剩下不到一千。

沒過兩分鍾,陳甫舟打來電話。

陳甫舟:“怎麽又轉回我了啊?”

程珩一:“本來說的就是借一千,下個月發工資還你。”

陳甫舟知道以程珩一的性子,如果不是周轉真的特別困難了,是不可能會張口找他借錢的。

“在北京生活,一千撐一個月哪夠啊。你不是還打算這個月從醫院宿舍搬出去嗎,找到合適的房子了嗎?”

“沒有,不搬了。”

陳甫舟不解,“啊?怎麽著,還打算繼續住醫院宿舍?”

程珩一淡淡“嗯”了聲。

“怎麽又不搬了?醫院宿舍哪裏是正經能常住的地方,晚上都不能安安穩穩睡一覺。”

他們醫院的宿舍主要是提供給值班醫生臨時休息的地方,每間房七八平米大小,擺了兩張上下鋪,一共能睡四個人。

每個人是固定的床位,因為值班時間不同,所以基本上不會真擠上那麽多人。

但要是常住的話,晚上醫生值班來來回回,也是夠吵的。

醫院裏也有實習醫生,工資低手頭緊,會拿宿舍過渡一段時間,但像程珩一這樣,都已經做到主治醫生了,還在宿舍裏住著的,實屬少見。

“你是不是因為給眼科那個小患者墊付了醫藥費,沒錢了啊?”

陳甫舟對此見怪不怪,但還是忍不住說,“你又不是不知道,在醫院裏慈善是做不完的,還是先顧著點兒自己吧。”

醫生這個職業,大多時候是看上去光鮮體麵,但到底也是用時間來換取薪酬,很難實現財務自由。

尤其在程珩一現在這個階段,即使醫院看重他,給了遠高於其他同儕的薪資,但報酬依然沒有外人想象的那樣豐厚。

程珩一抬眸,從陽台往外看。

雪下得更大了。

華燈初上,北京這座城市被繁華裝點,到處是鱗次櫛比的高樓大廈,卻沒有一處能容納下他的地方。

雪花忽地落在他的眼睫,攜著涼意。

“夠住了。”他說。

掛了電話,程珩一在陽台又站了半小時,站到渾身浸透寒意。

客廳裏,點著一盞黃色地燈,暖黃色的燈光將岑眠整個籠罩,仿佛安全的繭。

她抱著貓咪玩偶,白色小貓的腦袋上有一團團淺色水漬。

岑眠的嘴唇輕輕抿著,眉心微蹙,臉上透著不世故的天真,心思澄明。

此時最大的煩惱,是她的表白被人拒絕。

程珩一推開陽台門,回到客廳。

岑眠聽見聲響,抱住貓咪玩偶的手臂緊了緊,覺得丟臉極了。

恨她腦門子一熱,就去跟人表白,結果又被拒絕。

她抄起沙發上的靠枕,朝程珩一扔過去,像是個發泄不滿的孩子。

靠枕劃出一道弧度,沒有扔到程珩一,在離他一米遠的地方墜了地。

“……”程珩一彎腰,撿起靠枕,重新放回沙發。

岑眠覺得程珩一這個人真的討厭,現在還是一副雲淡風輕的模樣。

她伸手去夠靠枕,又朝他砸過去。

這次靠枕砸了他滿臉。

程珩一的眼前黑了一瞬,不疼,卻悶人。

靠枕被岑眠當枕頭枕過,有淡淡的白茶花氣息,縈繞在他鼻尖,繾綣而惹人留戀。

程珩一悄悄吸了一口氣,緩緩將靠枕拿下,麵對岑眠受傷的眼睛,紅紅的,濕漉漉。

他張了張口,最後又闔上,選擇了沉默。

許是隨著年齡的增長,岑眠變得不像以前那樣,有極強的自尊心,被他拒絕以後,便再也不理人。

“理由呢?”

這一次,岑眠忍不住去追問。

她做事一向衝動,嘴比腦子快,問完才發覺,這樣更加令自己掉價。

一個人拒絕你,哪還需要什麽理由。

無外乎就是不喜歡。

不喜歡又要來關心她,對她好,讓她心存希望。

岑眠惡狠狠瞪著程珩一,真沒見過那麽不知分寸的人。

程珩一:“……”

他也不知道有什麽理由,能夠拒絕她。

第一次程珩一拒絕她的時候,岑眠後來思來想去,覺得可以理解。

那會兒他們才高一,但凡腦子正常,有些上進心的人,都不會把心思放歪。

尤其是程珩一,從小他就是天之驕子,年級第一,老師們最得意的學生。

岑眠的表白被他拒絕後,程珩一就從普通班轉去了重點班,像是坐火箭一樣,甩掉了其他平庸的學生,包括她在內。

程珩一那麽聰明,讀高一時就能考上京北大學,實在沒有必要在普通班陪她到高三。

雖然岑眠因此生氣了很久,覺得被他背叛,現在想來,屬實沒有道理。

誰年輕的時候,不在為前程努力。

誰年輕的時候,就有那麽濃烈的情感。

大概隻有她在渾渾噩噩的度日,就像高中班主任說的,一顆爛蘋果,仗著家裏有錢有勢,才無所顧忌。

但這一次,岑眠為程珩一找不出什麽理由。

她像是沒有自尊心一樣的追問。

要麽告訴她一個能夠原諒他的理由,要麽就讓她徹底恨透了他。

程珩一給不出答案,也不敢給她答案,隻有許久的緘默。

岑眠擰著眉頭,不滿他的緘默,頗帶進攻性地問:“是我不夠漂亮?”

“……”程珩一的目光落在她的臉上。

岑眠的烏發柔軟濃密,因為哭得出了很多汗,碎發沾在額前,一雙眸子明媚多情,宛如盈盈的春水,眼睫濕潤纏結在一起,仿佛在無聲控訴他的冷漠。

岑眠沒忍住,一滴眼淚從她的眼角流出。

落得像是珍珠。

從她白皙的臉頰,流過飽滿的嘴唇,淡紅的色調,仿佛初綻的玫瑰。

程珩一此時的罪惡感到達了最深。

他搖了搖頭:“你很漂亮。”

美得近乎不道德。

也隻有她自己敢說她不漂亮,任何其他人聽了,都會覺得她妄自菲薄,或者故意炫耀。

岑眠聽過無數人說她美,唯有他的語氣最為真誠,也最傷人。

美不足以打動他。

她抬手抹掉了下巴上懸掛著的眼淚,繼續問:“那是因為我不夠聰明,學曆配不上你?”

“岑眠。”程珩一出聲,嗓音清冽,低低緩緩,將她的名字喚得那樣好聽。

“不要這麽貶低你自己。”

“你很好。”

“非常好。”他強調。

岑眠不信他的說辭,扯了扯唇角,“很好為什麽要拒絕我?”

“你別誤會。”她為自己辯解,“我不是在死纏爛打,我就隻是想知道理由。”

岑眠因著被拒絕,生出淡淡怨恨,從下至上睨他,故意譏嘲:“難道是你不行?”

“……”程珩一無奈,“如果是這個理由,你會好受一些嗎?”

岑眠對上男人真摯的眼睛,愣住了。

任何男人聽到這樣的質疑,都會覺得被冒犯,偏偏他卻那樣認真地看她,反倒令岑眠不安,仿佛真的戳到了他隱秘不為人知的隱疾。

她點點頭。

“會好受一些。”

程珩一那方麵有問題,總比是她的魅力不夠要來得強。

程珩一大方承認:“確實是我不行。”

岑眠:“……”

她緩了好幾十秒。

“能、能治嗎?”岑眠小心翼翼地問,生怕傷害了他的自尊心。

程珩一望著她,岑眠清澈的眼睛裏滿是同情,剛才還溢滿在其中的痛苦和不甘漸漸散去。

他搖搖頭:“不能,從小的毛病。”

“所以上一次也是因為這個嗎……”

“嗯。”

岑眠怎麽也沒想到會是這樣的原因,她望著程珩一,外表精致如玉,內裏卻……

她由同情上升到了憐憫。

過了很久很久。

岑眠陷入了一種糾結的情緒,小臉揪成了一團,臉頰忽然紅撲撲的。

“你試過嗎?”她問。

“要不再試試吧。”她的聲音越來越小,“我可以幫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