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自周朔回來後, 周七就惦念這位辦事極妥帖的族弟。

奈何小薑郡君跟藏黃花大閨女似的,防止他這個登徒子做出任何不軌的舉動。

“弟妹,我和子轅說幾句話都不可以嗎?”他始終不死心。

“不可以。”

周七發出控訴:“你好絕情。”

“是這樣。”

“我和子轅多年相識, 我也很掛心他的病。弟妹好歹跟我透個口風,也叫我安心些。”

遊廊下掛著薄紗。

此刻正有風, 風把薄紗吹得輕揚。

他站在遊廊的盡頭,被紗幔掩著模糊不清。

“弟妹, 你讓我見一眼子轅吧。”

薑佩兮步子頓住, 轉頭看他, “一眼?”

見對方態度鬆動, 周七連忙點頭,“就一眼。”

下一刻,她示意自己向前看去,“看吧,兩眼也行。”

周七愣在原地,眼睜睜看著對方往前走去。他急著跟上, “我還想跟子轅說句話。”

“不行。”又是毫不猶豫的拒絕。

她眉眼疏離, 神色涼薄,“他最近腦子不太好使, 總會說些匪夷所思的話。為了防止他找回腦子後,因為丟臉再也不想見你。你還是不要見他了。”

“他腦子怎麽了?傻了?”周七被這話唬住。

薑佩兮想了想, “比傻好一點。”

“還能好嗎?要不我給建興遞個消息, 請那邊的大夫來看?”他語氣擔憂。

“能的。”她這麽回答。

但看著素紗後靜立的丈夫, 薑佩兮又補充道,“不能好也沒什麽, 現在也不差。”

留下這句後,她便向遊廊的盡頭走去。

貴胄們站在絹紗後交談, 言笑自若。

他離他們很遠,且顯得多餘。

耳畔又響起律吏們的閑話,“薑夫人和定公真像是神仙眷侶。”

“他們不是夫妻,好像也沒什麽關係。”

“這樣相配的兩個人,竟然不是夫妻?”

“誰知道呢。不過看上去確實像夫妻,兩人有商有量的。”

“怎麽出來了?”她語調輕柔。

周臨沅靜默著看她走近,“我是不是打攪你們了?”

“沒,本來也結束了。他想見你一麵,才跟著我走這一段。”

“我不想見他。”

丈夫的話像是慪著氣,薑佩兮驚奇看他,“你先前關係和他很好,怎麽突然不想見他?”

他抿唇不答。

看了會周朔垂眸憋悶的神情,薑佩兮回頭看回廊,已不見周七的身影,“他得罪你了嗎?”

下一刻,薑佩兮覺得自己的衣袖被扯住。微弱的力道,隻用以傳達心願。

“不看他,好不好?”

聽起來怪委屈的。

“為什麽不看呢?”

春草蔫了一樣,他低下頭,“那就看吧。”

“你不高興?”薑佩兮凝眸看他。

含糊且不情願的表露:“嗯。”

“為什麽不高興呢?”

眼見對方話又憋在嘴裏,薑佩兮開口激他:“你不說,就隻能一直不高興。我隻問你這一次,這次不說,以後也都別說。”

“他們說你們很相配,像是夫妻。”

這句話內容有些多,薑佩兮逐一分析,“他們是誰?”

“剛才那些離開的律吏。”

“那‘你們’是誰?”

“您和定公。”

薑佩兮愣了好一會,忍不住想笑,又故作深沉,“他們說錯了嗎?”

他抬起眼,濃黑濕漉的眸子寫滿了不可置信。

“你自己不也這麽覺得嗎?”

薑佩兮試圖讓自己嚴肅正經些,卻被眼前人逗樂,便用疑惑的語氣調侃他,“之前也不知是誰,覺得是我的情人。是誰呀,子轅?”

手腕被他握住,潮濕的手心貼著肌膚,濕開一片。

“我錯了。”他說。

眼見再說下去他就要羞憤到無地自容。

薑佩兮適時收住自己打趣他的心思,反手牽他,“等下次我告訴那些律吏,我和你才是夫妻,好不好?”

隻想象那個場景,周臨沅就覺得過於荒誕,“不了。我不是那麽小心眼的人。”

“哦,你不是小心眼的人。”薑佩兮重複他的話。

“我確實不是。”他為自己辯白。

薑佩兮隻看著他笑,不接話。

周臨沅最終在她的笑裏敗下陣來,含糊著不情不願地承認,“我隻有一些。”

“一些什麽?”她追著問。

這一次,少年不再配合。

他倔強著撇過臉,不再看她。

“得虧我剛剛沒同意七縣公見你,不然真是沒法收場。”薑佩兮感慨自己的英明。

他們走在回去的路上。

鬱鬱不樂的周臨沅試探詢問,“我不想見他,您也不想他見我。那我們能不能離開這裏?”

“不能。”薑佩兮遺憾拒絕。

接著她解釋道,“七縣公現在辦的差,本來是你辦的。我現在幫他的部分,本也屬於你。我們要是這麽走了,他怎麽著也得把我們追回來。”

周臨沅以沉默接受不能離開的結局。

情緒越發低迷。

周朔不該隻因一件事,情緒衰落至此。

他今天出門就是反常,薑佩兮摩挲著他指尖的繭子,“今天怎麽出來找我了?往常不都是等我回去嗎?”

地麵鱗次的青磚排列著映入眼簾。

他音色低緩,隻是平淡地敘述,“臨沅來了信。”

周朔提到臨沅那一刻,薑佩兮便知道前世發生的事還是如期降臨了。

果不其然,他接下來的話應證了她的猜想。

“我母親病故了。”

薑佩兮這下知道周朔為什麽問她能不能離開這裏了。

拒絕的話說早了。她心裏歎息。

握住他的手。

薑佩兮停下步子,站定看他,“你是想回臨沅奔喪嗎?這個我們還是能走的,七縣公不會攔我們。”

“不了。”他的拒絕毫不猶豫。

透過遊廊下的雕刻,周臨沅看到被晚霞占滿的天色,“她很討厭我。”

“別這麽想。我先前見她,她還給善兒送了長命鎖。”她想安慰失落的丈夫,卻找不到合適的理由。

“她不想見我。我在建興學府求學四年,她從沒去看過我。哪怕是節日。”

本想安慰他的薑佩兮敏銳抓住他話裏的疏漏,“四年?你隻在學府學了四年?”

周臨沅愣著點頭。

“你怎麽會隻在學府四年?你至少該有八年在學府。”

周臨沅目露茫然,“我隻在學府待了四年,隨後就作為死士受訓,不可能在學府待那麽久。”

“死士?”薑佩兮怔住。

她滿是不可置信,“你怎麽說也是世家子弟,怎麽會被送去當死士?”

“沒有人注意到我。”他說。

再度說起當初,他已很平靜,“學府有沒有我,都是一樣的。”

反倒是薑佩兮聲音抬高,“可你莫名其妙消失,臨沅不會問建興要人嗎?”

“不會。當初建興的名聲在臨沅很差,他們把我送去建興,就是想要我消失。”

建興的名聲,早些年確實差。

薑佩兮幼時,偶爾會聽到仆婢們說鬼故事嚇人。

鬼故事的背景,就在建興。

什麽無頭鬼,什麽長舌鬼,最可怕的是建興有吃人的妖怪。

這個妖怪白日莊嚴肅穆,晚上就把小孩騙到人跡罕至的角落,隨後脫下人皮,張著血盆大口掏出他們的五髒吃。

而這個披著人皮的妖怪,多數人都認為是昇日主君。

後來逐漸長大,知道鬼故事隻是嚇唬人的東西。很多事都扯得沒影。

但這仍不妨礙薑佩兮對天黑後的建興,尤其是荒蕪的地方都很害怕。每次晚上出門,都帶著一大群仆婢。

長久沒等到回應,周臨沅問得小心翼翼,“我是死士的事,您不知道嗎?”

薑佩兮瞟他一眼,“你說呢?”

周臨沅已會避開怒火,立刻與自己割席:“是他騙您的,和我沒關係。”

薑佩兮鬆手想走,卻被他緊緊握住。

“我錯了。”他的認錯總是那麽順溜。

“不是說和你沒關係?”

“是我讓您生氣的。”他垂眸不敢看她,神情顯得委屈又心虛。

薑佩兮向他保證,“我不生你的氣。”

“您對我很好。”他評判自己受到的恩惠。

薑佩兮由著他牽自己的手,“走吧,回去用膳。”

“好。”

東菏水患嚴重,盡管薑佩兮本人十分挑剔。可顧著當下的情形,吃得一直很簡單。

大人用膳的時間不久,但喂孩子吃糊糊是件麻煩事。

等周臨沅喂完孩子,天色已全暗。

趁貴夫人沐浴的時分,周臨沅翻出今天收到的信件。有兩封。

一封是極具官腔的通知,一封是用血寫成的血書。

他再度展開那封用血寫就的書信。

母親寫了八個字給他:

[妻離子散,曝屍荒野。]

她就這麽耗盡了,周臨沅對母親的最後一點期待。

他木著臉將這封信疊好,湊近火燭。再看火焰將它灼燒殆盡,隻餘一些灰燼在空中漂浮。

那個貧瘠孤僻的故鄉,和他已無半點瓜葛。

他猝不及防地失去八年記憶,也於瞬間再度擁有。

生命中的幸與不幸,眷顧與苦厄,周朔從未有過自己選擇的機會。

至始至終,他隻在承受。

失去記憶對他本人而言,是好事。

他不知道自己的失敗,也無需負擔失去摯友的痛苦,更不用經受信仰崩塌的絕望。隨後放縱地一癱到底,承認自己就是個廢物。

最終周朔看向身側安睡的妻子,腦中反複浮現他沉在水底時的渴望。

伸手摟住她的腰,埋到她的肩窩。

他想再見她一麵。

睡夢中的她無法察覺到身側人的變化。

“佩兮。”這一聲在沉靜的深夜裏,蕭瑟寂寥。

薑佩兮被著含糊的一聲驚醒,她緊緊握住他的手,“什麽?”

“佩兮。”

好半天她沒有說話,以至於周朔以為她已再度睡去。

“回來了?”她問。

“嗯。”

薑佩兮曾設想過很多,等周朔想起來後她要說的話,該提出的要求,而真到了這一刻,她卻什麽也說不出來。

“回來就好,別再到處亂跑了。我就找你這一次,下次再這樣,我就不管你了。”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