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浩茫的水邊, 衣裙迎風而起。

這裏的寒氣重,風吹得薑佩兮身上發冷。

“你想見我。”等不到身後人主動開口,她隻能自己挑起話題。

“是。”

瑩白的河麵**開陣陣水浪, 拍到岸邊,在水聲中, 薑佩兮問他,“為什麽想見我?”

他沉默不答。

“不說的話, 我就走了。”薑佩兮回身看他。

似乎因為失憶, 原本時刻縈繞在身上的疏離與溫和消散不見。

他露出的是不再偽裝的本性,

孤僻冷漠, 甚至憤世嫉俗。

她看了他一會,發覺這天聊不下去。抬腳欲走,卻被喊住。

“薑夫人。”他這麽稱她。

這個稱呼。

薑佩兮閉上眼,覺得這還不如“薑郡君”。

“不許這麽喊我。”她命令道。

看到對方神色冷淡,周臨沅又低下頭,“是。”

“你有什麽事, 直說就好。我們相識一場, 我會盡力幫你。”薑佩兮猜想他來東菏的意圖。

渴望自由的周朔,為什麽會來找她?

是不是他被周氏找到了?

片刻沉默後, 薑佩兮問他,“你不想被周氏找到, 需要我幫你掩藏蹤跡, 是嗎?”

可周朔並不接她的話, 反而莫名其妙地問她:

“我該怎麽稱呼您?”

他們目光相撞,薑佩兮看不出周朔的心思。

她一點也不了解他。

曾經薑佩兮自信於她能憑借兩世的相處, 準確把握周朔的情緒。

可如今看,她不得不承認周朔從未在她麵前展示過真實的自己。

她所了解的周朔是時刻戴著麵具的他。

而眼前失憶的周朔才是真實的他。

“我們以前是認識的。那時我怎麽稱呼您?”他問她。

薑佩兮遲疑回答, “薑郡君。”

眼前人再度垂落眼睫,將自己深邃的眸色掩藏。“他稱呼您為‘姑娘’。”

“所以呢?”

“我可不可以也這麽稱呼您?”

薑佩兮從周朔的眼中看出期待,他好像很渴望這麽喊她。

這是比“薑夫人”更別扭的稱呼,周朔失憶了,能心無芥蒂隨便喊,但她沒有。

薑佩兮堅守自己的底線,毫不猶豫地拒絕,“不能。”

“為什麽不能?”

“我們……”薑佩兮的理由噎在嘴裏,想說卻說不出來,“不能就是不能,沒有為什麽。”

“我不比他差。”

周朔的語氣太過孤注一擲,以至於薑佩兮被他弄得怔住。

看著他抬眼看向自己,神色越發堅定,“他能為您做的,我也能。我會比他更忠誠,更聽話。”

“他可以效忠於您,為什麽我不行?”

薑佩兮被他這話弄得摸不著頭腦,隻下意識否認,“我才不要你的效忠。”

這句話落地後,周臨沅抿起唇,臉上的血色也淡去。

薑佩兮皺眉問他,“你來東菏究竟是想做什麽?”

“他們說,您是可以效忠的恩主。”

他語氣微弱,仿佛很心虛,卻說幾個字就看一眼她,“我也想效忠您。”

他說這種話,是想故意在他們的關係中製造難堪?薑佩兮心生懷疑。

“你究竟失沒失憶?”她冷臉質問。

“忘了一部分。”

薑佩兮步步緊逼,“哪一部分?”

“我隻記得胥武十七年的事,這之後就沒有印象了。”

胥武十七年?

眼前的周朔拘謹到顯得委屈。

在算出這一年的周朔多大後,薑佩兮忍不住笑出聲。

他的記憶停在了胥武十七年。

眼前的周朔是少年時期的他。

薑佩兮對於年長的周朔沒什麽包容心,但十五歲的周朔……

多麽可愛的年紀。

於是剛剛還惹人生厭的愣子驟然變得順眼,薑佩兮麵色轉為柔和。

周臨沅被對方的笑弄得越發局促,“不能效忠也沒什麽,我不會黏著您的。”

“不是。”薑佩兮忍笑看向他,“我們之間不適合扯上效忠。”

“為什麽?”

薑佩兮開解心智隻在少年的丈夫,“等你想起全部記憶,想起我們的關係後,你會怨現在的你。”

“我們是什麽關係?”

矜貴清雅的貴夫人並不回答他,隻看著他笑。

忍俊不禁的半晌後,她才對他說,“你跟我回府署,我給你看個東西。不,看個人。”

十五歲的周朔尤為乖巧,心眼比長成後的他不知淺多少。

薑佩兮怎麽說,他就怎麽做。

不同於未失憶前權衡利弊下的無奈妥協,當下的他是全副身心地信任,其中摻雜著太多對此世的懵懂。

薑佩兮坐在馬車內,他守在車外。

在謎底未揭露前,她有足夠的耐心將戲做全套。

薑佩兮領著周朔往府署深處走去。

路上偶有仆婢給他們施禮,問安的話沒說全,便被貴夫人抬手製止。

進到居住的屋內,薑佩兮問侍女:“善兒呢?”

“在屋裏,嬤嬤哄他睡覺呢。”

得知周氏給她下藥後,作為母親的薑佩兮自然不可能把孩子留在建興。

她往內室走去,走了兩步後轉頭看停在原地的丈夫。

“跟我進去。”薑佩兮吩咐他。

周臨沅覺得這不合規矩,作為死士無論怎麽虔誠效忠,也不能跟到主子的寢室去。

“等我請你嗎?”她臉色微變。

周臨沅心頭一跳,立刻跟上。

掀開垂落的簾帳,薑佩兮放輕腳步。

已經將孩子哄睡著的嬤嬤守在搖籃旁昏昏欲睡。迷糊間見來了人,再仔細一看,竟是女主人。她一下醒了困,忙不迭就要起身行禮。

薑佩兮攔住她,輕聲道:“出去吧。”

嬤嬤欠身後準備退下,退離了幾步才注意到歸來的主人家,“司簿也回來了。”

周臨沅辨別出這句話是對自己說的。

但“司簿”是誰?是他嗎?

“過來。”這是珠玉相撞的音色。

察覺出女主人的不悅,嬤嬤恭謹退下。

“過來看看孩子。”她再度開口。

屋子裏隻剩他們兩個。

進入靜謐到私密的空間,周臨沅不太有那個膽子,隻能尷尬地提醒,“這不合規矩。”

“你以前進來過很多次,不差這一次了。”

薑佩兮看著羞赧的丈夫,“你沒失憶前,很疼愛這個孩子,過來看看他,說不定你能想起些什麽。”

他的每一步都表明自己的不情願。

薑佩兮耐心等他磨蹭到搖籃前。

“這是我的孩子。”她告訴對方。

他讚美的措辭總是格外匱乏,“好看。”

“除了好看呢,你不覺得他像誰嗎?”

“很像您。”

薑佩兮被他的不開竅噎住,原來周朔的不討喜自少年就有了,“你不覺得他也像他的父親嗎?”

“也像。”

他話接得很順溜,就是眼睛和腦子都不順溜。薑佩兮想。

“你落個水,把腦子都落沒了?”

周臨沅不明白對方的怒意從何而來,卻也不敢反駁。

他低下頭準備乖乖聽訓。

“手給我。”薑佩兮命令他。

他的手粗糙了很多,上麵布著零星的口子。

薑佩兮牽住他的手指,拉著他去觸碰孩子。

指腹下原來的薄繭被厚繭取代,這樣的觸感堪稱粗劣,膈著薑佩兮的手心,膈進她的心裏。

“他的鼻子和嘴巴,像誰?”薑佩兮問他。

“像您。”

“像我?你再看看,哪裏像我?你的眼睛連這點辨別能力都沒有嗎?”

明白自己沒誇對人的周臨沅趕忙改口,“像您的丈夫。”

“我的丈夫是誰?”薑佩兮握緊他的手。

自以為弄明白貴夫人身份的周臨沅立刻回答,“朝定公。”

春草一樣蓬發茂密的期待,被周朔這三個字劈頭蓋臉地澆下。

春草就這麽被他澆死了。

“周子轅,你是不是腦子有病?”薑佩兮被氣得火急攻心,聲音驟然拔高。

睡夢中的孩子被這一聲驚醒,立刻哭起來。

孩子的哭泣聲暫且喚回母親的理智。

薑佩兮狠狠剜了一眼周朔,少年時的他一點也不可愛,遠不如後來的他。

她把孩子從搖籃裏抱起,坐到旁邊的矮榻上哄。

慢慢哄得止住哭。

善兒伸手抱母親的脖子,軟乎地喊她:“阿娘。”

一歲多的孩子還不會說複雜的音節,沒法咬字清晰地喊“母親”。

薑佩兮擦去善兒臉上的眼淚,哄他去看那邊的木頭樁子,“善兒還認得他嗎?”

兩個月的分別,使孩子對曾日夜照顧他的父親完全陌生。他看了眼這個陌生人,又膩回母親的懷抱。

“善兒,那是爹爹。”

薑佩兮告訴懷裏的孩子,也提點那邊腦子有病的丈夫。

“您不該開這樣的玩笑。”沉默已久的木頭突然發言。

薑佩兮被他不開竅的腦子氣得凝噎,“誰跟你開玩笑?”

“我不會有孩子,這不可能。”

“為什麽不可能?”

“您不知道、一定不知道。我是、是……”

“私生子?”薑佩兮替他說出那個難以啟齒的身份。

他聲線發顫,“您知道。”

“我知道。”

“那您為什麽會……”

“你原先沒告訴我,瞞我瞞得很死。”

“我騙了您。”

薑佩兮頷首,“是的。”

“對不起,我、我不知道我為什麽會這麽做。”他的麵色已幾近蒼白。

薑佩兮垂下眸,將孩子換了隻手抱,“沒關係,這算不到你頭上。”

盡管薑佩兮已經想明白,周朔的出身錯不在他。

但隱瞞欺騙的人,是他。

他一再地向她許諾,向她保證會坦誠,不會欺瞞。

可他並未履行誓言。

薑佩兮不是能夠容忍背叛的人,周朔的隱瞞是否是一種背叛?

獨處的時間裏,她一直試圖給這件事定性。

奈何想著想著卻總會走入死胡同。

原則和周朔兩者之間,她隻能擇其一。

她和周朔遲早要麵對這個不愉快的話題。

周朔不敢應對,默不作聲離開建興。

薑佩兮對他的不告而別,沒有任何不滿,因為她也不知道該如何麵對。

在尋找周朔蹤跡時,薑佩兮心中一直有難散的隱憂。

重逢必然會將舊事重提。

這件事,究竟該怎麽算?

如今的周朔缺失了後來的記憶。

薑佩兮便幹脆地將他們割裂,騙她的事算不到少年的周朔頭上。

她看著懷裏不懂煩憂的孩子,淡聲道:“是他騙我,和你沒關係。”

她在掩耳盜鈴。薑佩兮很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