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周七進院子時, 率先看到的是跪了一地的東菏豪紳。

再抬眼,才見到端坐於廊下的貴女。

她隱在房簷的陰影下,盡管看不清麵貌, 卻滿身都是端肅嚴整,淩然不可親。

周側仆婢垂首侍立, 恭敬沉默。

看來是興師問罪的大場麵。周七想。

跪在地上的富戶見到來人,如見了救世主般, 他們連忙開口:“定公救命, 我等不知哪裏得罪了夫人, 竟要受這般奇恥大辱”

“掌嘴。”

簷下傳來一道清冷的女聲。

忠誠的侍衛幾步上前, 揪起富戶的衣襟便開始打。

清脆的耳光聲在院內回**。

周七這才細看那些肥頭大耳的紳士們,這一看便忍不住想笑。

全成豬頭了。

“朝定縣公。”

一聽這稱呼,周七臉上笑意淡去,他連忙拱手作禮,“薑郡君。”

“他們賣糧的地方,隻隔了府署一條街。想來他們賣糧, 糧食的售價, 都是得了定公準許的。”

“是。”周七頷首。

廊下的貴夫人冷笑一聲,“你準了, 不代表我準了。我不許你們賣糧,明白嗎?”

這話落地後, 院中的富紳甚至不顧兩頰的腫痛, 立刻叫嚷著反對:“你憑什麽不準?我們東菏的事, 哪裏輪得到你這外人來說三道四?”

“朝定公,你說我有這個資格嗎?”

周七忍著笑, 麵色嚴肅而愁苦地看向對他滿懷期待的豪紳們:“郡君說不許就是不許,你們拿到的糧食是她的。”

被打腫臉的豪紳們抬頭看向屋簷下的夫人, 囁嚅著說不出話來。

盡管臉頰已經高腫得難以做出表情,但因這句解釋落下,他們還是被迫展示出微妙的難堪。

“朝定公就這麽分配我的糧食?把它們交給這些人囤積居奇?”

薑佩兮看向周七,語氣譏諷,“早知你這般行徑,我還不如讓糧食進城的時候就全分出去。”

“把糧食交給他們,我也實屬無奈之舉。”他語氣歎惋,“河壩那邊還亂作一團,阜水指不定哪天就要再漲。我哪有心思管糧食怎麽分?”

端坐的貴女聽到解釋後,起身往屋裏走去。

看來是要跟他細聊。周七心領神會。

屋裏的薑佩兮坐於上首主位,神色凜然,隱有怒意,“河壩修得怎麽樣了?”

周七也不等人邀,自覺找位置坐下,“很不好。他們的堤壩根本就是紙糊的,我現在一邊修塌了的,一邊還得加固原來的。”

“河壩難修。這群刁民還不安分,總去搗亂。又得修壩,又得防著這群蠢貨暴動。我實在是分身乏術,才不得不把分糧的事交給那夥人。”

聽完周七解釋,薑佩兮不禁擰眉:“你不知道他們為什麽暴動嗎?”

“知道。”

“你真知道?”

周七雙臂攤開,向椅背靠去:“他們吃不飽唄。”

“你既知道,為什麽不抽些人出來分派糧食呢?你隻要讓他們吃飽,他們就不會去擾亂你修壩,這樣不行嗎?”

她的想法極為天真,看來是真一點沒接觸過權勢。

周七心中歎息,但畢竟白得了人家的糧,拿人手短,“災民永遠不會吃飽。百姓永遠不可能吃飽。他們吃飽了,世家吃什麽?”

“現在去堤壩搗亂的,隻是一些手無寸鐵且饑腸轆轆的災民,他們成不了任何氣候。小打小鬧而已。”

他看向薑瑾瑤,“可假若不讓世家吃飽,不給這些豪紳讓利。他們可不是一盤散沙的災民。”

聽明白周七的意思,薑佩兮仍舊不解,“建興周氏也會怕這些小地主?”

“強龍壓不過地頭蛇呀。”

“可你們這麽做,就是在放棄災民,他們真的會被餓死的。”

周七歎息道:“適當放棄一些東西,對我們都有好處。”

他字字句句都在講述自己的難處,張口閉口間全是種種不得已與無可奈何。

仿若當下放縱富戶豪紳抬高糧價,賣麩糠給災民已是最好的選擇。

周朔曾說他是俠客,有肝膽義氣,很讓人敬佩。

可薑佩兮覺得周朔說的不對,眼前這人才不是俠客。

這場對話下來,薑佩兮隻覺得周七虛偽。

虛偽至極。

“子轅曾跟我說,你是個俠客。”

周七一愣,抬眼看向神色冷淡的薑瑾瑤。眼中情緒翻湧,最終暢快大笑,“他知我,此生有此知己,乃我大幸。”

“知己?我看未必。”薑佩兮譏道。

“何出此言?”

“相知才能說是知己,可你一點都不懂子轅。”

周七做納罕狀,“弟妹何以如此誤會我?”

“你才不懂他。他絕不會見死不救,不像你這樣……虛偽。”

說到最後兩個字,薑佩兮輕蔑瞥開眼。

無半點被揭露缺點的惱怒,周七隻笑,“非我見死不救,隻是權衡之下,為這些很快就會消失的災民,得罪長久在此紮根的豪紳,於我們而言,太不劃算了。”

薑佩兮冷哼。

他越解釋越顯得虛偽。

周朔救人從不管劃不劃算。

若是像他這樣計較劃算與否,前世裏周朔絕沒有理由救他。

“若像你這麽說,那世家存在的意義在哪?我們不耕不織,而錦衣玉食,皆是百姓供養。”

“受之於民,取之於民,然後我們就什麽都不用做,就這樣心安理得地享用?”薑佩兮發出詰問。

“難道我們不該在生民處於困境之時,調派資源,幫助他們,哪怕是為此犧牲嗎?”

聽到對方這一通理論,周七問,“你哪來這種想法?”

“先生教的啊。怎麽,你們周氏不教嗎,德行仁心不是你們啟蒙的第一課嗎?”

周七愣了好一會,才訥訥點頭,“教了。”

“那不就行了?是你自己忘了先生教誨。”薑佩兮冷冷瞥過眼。

“不是,你真信啊?”他簡直不可思議。

周七為對方的實心眼而感慨,“這些東西是為了讓下麵人以為我們有德心,但不是真讓我們這麽做。”

薑佩兮覺得對方簡直冥頑不靈。

她氣得起身就想走,卻又惦記著災民,“我的糧食,你還給我。你不派發,我來發。”

周七聳肩表示無所謂,“可以。隻是你怎麽保證你分發的糧食,真的能到災民手裏呢?又怎麽防止那些豪紳不搗亂呢?”

這確實是急需解決的問題。

透過門扉,薑佩兮看到還跪在院子裏的富紳們,“這些人就留在府署裏,隻許他們的血親探視,控製好時間,再讓人全程盯著。”

“你這是扣押。”

薑佩兮看向周七,“請他們來,就沒打算讓他們回去。敢動我的糧食,他們是活得不耐煩了。”

“我們對此地不熟,沒有他們幫忙,你打算怎麽分派糧食?”

“為什麽不要他們幫忙?”

周七挑眉,“你扣押他們的家主,還要使喚他們?”

“真是完美的人質。”薑佩兮感慨。

“可怎麽保證這些豪紳的家奴真的為你所用,而不會陽奉陰違、中飽私囊呢?”

“製法令,開監舉。”

周七手抵下巴,仔細想了想,覺得可行性不高,“我這兒沒有會製法令的人,東菏通法令的人肯定不敢給我們辦事。而且一套完善的法令,沒個三年五載根本出不來。”

她神情坦然,仿若胸有成竹,“不需要多完善,擬個大概就行。等法令落實下去後,再根據變數添改刪減。”

“誰來擬大概呢?”

“我來。”她說。

周七怔住,他仔細審視眼前天真單純的貴女,“弟妹通法令?”

“懂一些。”

“你們江陵學業這麽繁重啊,連法令都要學。”

“不用學。”薑佩兮否認。

“我閑暇時看地方誌。地方誌什麽都寫,古跡風俗、人口田畝、沿革法令,看得多了,也就懂些。”

“弟妹這麽做。等事情結束後,你恐怕要被這些富紳罵死。”周七放下心,不由感慨。

薑佩兮冷漠回應,“哦。”

周七被對方的態度逗笑,拿起手邊的茶盞,“雖千萬人亦往矣。弟妹,你也是俠客。我便以茶代酒,先敬你一杯。”

薑佩兮嗤笑著撇過臉,不屑看他,“不了,我才不跟你同流合汙。”

他起身向對方作揖,陪笑道:“哎呀,弟妹別這麽說嘛。你幫了我這麽大的忙,待此事結束,我定好好謝你,再給你賠禮道歉,成不?”

薑佩兮愣然一瞬,很快明白對方的意思,“你激我?”

周七隻笑,那笑滿是俠氣與痞氣,“沒辦法嘛。我人手實在不夠,沒法顧及災民。你來都來了,又帶了這麽多人,不幹事多浪費?”

薑佩兮氣結,“你何必繞這麽一大圈?直接和我說就行啊,我又不會拒絕。”

“真的?”周七撇嘴表示不信,“就你先前那樣子,滿心滿眼都是子轅。你真會幫我?”

“我才沒有滿心滿眼都是他。”

“好好好,沒有沒有。”他嘴上說著沒有,可卻分明把不信寫在了臉上。

薑佩兮看著他再次強調,“我沒有!”

“沒說你有。”

薑佩兮最受不了別人調侃,她覺得自己耳朵都在發燙。

看著眼前害羞的貴女,周七不禁失笑,“既然不關心的話,那這條關於子轅的消息,我也不必說了。”

“……”

眼見周七轉身離去,是真不打算說了。

薑佩兮隻能再次落入他的圈套,“我隻是沒有滿心滿眼,不是不關心。”

周七被對方的別扭逗得眉開眼笑。

知道對方著急,他強忍笑看向她,“子轅還活著,你可以放心了。”

“那他為什麽不回來?他不知道我在東菏嗎?還是……他不想見我,所以躲著不回來?”

她的問題連串地拋出去。

“別急。目前還沒有他的具體情況,但可以確定他還活著,且無性命之憂。”

周七說著也蹙起眉來,“不過他的狀態確實有些奇怪。他不僅不回來,甚至在刻意躲避周氏的搜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