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在百獸園分別時, 薑佩兮就預感到周朔又將默不作聲離開。

畢竟這種事他前世幹過多次。

於是當周三來轉述周朔的不告而別時,薑佩兮的心緒平靜無波,甚至還有種自己猜對他行為的自得感。

阜水的變動發生在明年。

周朔這次離去後, 會在不久後歸來,就像他往常去地方一樣。

薑佩兮如前世一般地在梧桐的樹蔭下, 見證孩子成長,等待他歸來。

隻是在不經意間心中生出些惋惜, 他們前世那段山下偷閑的時光, 今生無法複刻了。

薑佩兮覺得, 他們在百獸園分開之時, 她的態度應該已經明確。

她不在乎他是何種出身。

她會等他回來。

但薑佩兮怎麽也沒想到,她沒等來人,隻等來了和離書。

於寧安丟失的和離書,周朔重新寫了一封。

看到這封由周三轉交的和離書時,薑佩兮瞬間想到曾被她譏諷沒出息的周氏子弟。

和離書的字她很眼熟,是周朔親筆。

他們周氏沒一個有出息的。

薑佩兮氣地發笑, “他人呢, 和離書他不能自己給我?還要別人轉交?”

周三一臉鬱結,猶豫好半晌才說:“這是半月前, 從東菏寄過來的。”

“他是不是聽不懂人話?”

怒意使她不能維持矜傲,薑佩兮把信折進手心, “他還在東菏是不是?我現在去見他。”

“不在。他不在東菏。”

“為著躲我, 他又跑哪去了?”

“我們也不知道, 目前在找。”

“找?”薑佩兮皺眉看向周三。

“建興剛剛收到來自東菏的消息,三日前子轅為救人, 被水衝走了,至今下落不明。”

薑佩兮怔住, “下落不明?”

理解周三話裏的意思後,她握緊手裏的和離書,“那為什麽這封信在半個月前……”

周三歎了口氣,“半個月前東菏便已發生好幾次暴動,情況很不樂觀。子轅那時就覺得,他回不來了。他便托我把這封信轉交給你,在他出事之後。”

薑佩兮立刻明白了周朔這麽做的緣由,垂眸看向被她攥得一團糟的和離書。

“畢竟和離後,不會耽誤你再婚配。”

周三轉述族弟的意思,“子轅說他很抱歉,耽誤你這麽久。騙你的事,是他不對,希望你能原諒他。”

“他這些年攢下的俸祿和私產,都在書房的書架上,不難找。你把地契和賬本直接拿走就行,他做了很清楚的賬,隨便交給一個賬房都能看懂。”

“善兒留在建興就好,周氏會照拂他,你不用掛心。”

“他已經給主君寫過信,等佩兮你成婚的時候,周氏會送上賀禮。隻是他不能去送親了,希望你見諒。”

這些字句出來後,薑佩兮差點於人前失態。

毋庸置疑,這些話定然出於周朔之口,和她手裏這封和離書一樣。

周朔記得她說的每句話,哪怕是那些故意嗆他的氣話。

[我日後再嫁,定是要邀請你的,不知司簿到時候可願送我出嫁?]

這句她當時情緒上頭的氣話,就這麽被他記進心裏。

被他當成一回事,如此鄭重其事地作為死後托付。

將手裏皺成一團的和離書展開,薑佩兮扯平折痕。

他的字再度展現在眼前,一筆一劃極盡工整。世上大概少有像他這樣,喜好寫古碑體的人了。

薑佩兮忍淚看他的字跡,“他是真聽不懂人話。”

就記得她那些氣話,可她說會等他回來,他怎麽就一點不當回事呢?

薑佩兮想把和離書撕了。

她才不要他這樣周全的顧量,才不會按著他的預設,丟下孩子,離開建興,再與他人成婚。

她才不稀罕他們周氏的賀禮。

她該把這破東西撕毀,以證明自己從未有過另嫁的念頭。

但看著信封上的字,薑佩兮下不了手。

她怕,這真是周朔留在此間的最後痕跡。

還是再見到他。

等見到他後,再把這封和離書摔到他身上,再痛罵他聽不懂人話,聽不懂她話裏的意思。

對,等見到他後,她發火才有用,他下次才不敢。撕掉和離書不急在一時。薑佩兮寬慰自己。

“人,你們找得怎麽樣了?”

“在找,隻是一點蹤跡都沒有。”

“我們一起找。我現在去東菏,善兒就勞煩縣公與秦夫人幫我照料些。”

周三有些愣神,“你去東菏?”

“是,我現在就過去。”

見對方起身,周三連忙勸阻:“你不能去,東菏已都是暴民。他們不管來者是誰,一律劫掠。”

薑佩兮做出決定,“沒事。我會帶足保護我的侍從,不會給你們添麻煩。”

“這不是添不添麻煩,而是東菏很危險。子轅最怕的就是你身處險境。他生前寫給我的信,無一不拜托我照料你……”

“他沒死。”

薑佩兮的聲音猛然抬高,她看向懵然的周三,一字一頓道,“他沒死,你不可以用‘生前’來說他。”

周三自知話說快了,臉上燦燦,卻還是提醒眼前情緒波動的人:“佩兮,我知道你難以接受。”

“但子轅被水衝走時,已受了重傷。那邊沿著水道往下尋了幾百裏,都沒有找到他的蹤跡。”

“重傷?他為什麽會重傷,就算有暴動,難道沒有人護衛他嗎?”薑佩兮皺起眉。

周三並不回答對方的質問,而是再次添加族弟必然死亡的因素,“暴民蜂起,他以重傷的代價突圍。在回府署的路上,他見到有人落水,主動跳下去救人。”

“佩兮,他是主動跳進水中的。”他重複道。

薑佩兮對上周三的目光:“所以呢?”

他不由歎息:“重傷的情況下,他卻跳入激流的水中。建興這邊已經覺得,子轅是主動求死。”

聽到他們這樣荒唐的判定,薑佩兮不可置信。

“他是什麽性子你們不知道嗎?他就不是見死不救的人。他救人,怎麽會和求死搭上關係呢?”

周三沉吟不答。

真的會有人不顧自己的安危去救人嗎?

他的沉默讓薑佩兮心涼,她很快意識到這意味著什麽,“所以你們……是放棄找他了嗎?”

周三搖頭否認,“還沒有,主君不會放棄他。活要見人,死要見屍。她不會允許子轅就這麽消失。”

周興月的堅持讓薑佩兮鬆了口氣。

隻要周氏的主君不鬆口,底下人就會一直找,直到找到為止。

他會被找到,他會回來的。薑佩兮告訴自己。

見到他後,她得跟他講明規矩:不許不告而別,不許不把自己當回事,不許再把她托付給別人。

薑佩兮看向周三:“我去東菏不方便帶上善兒,還請縣公幫我照拂些孩子。”

他們夫妻真是越來越像了。周三想。

一個兩個的,都把人托付給他。

此刻他不由歎息,“可以,善兒安心交給我。但佩兮,你要提前做好心裏準備。”

薑佩兮抿唇看向眼前神色無奈的謙和世家貴子。

朝成縣公周朦。他出身優渥,風評好到跟建興格格不入,是周氏裏難得的不被其他世家譏諷的子弟。

薑佩兮肅身向他作禮,“多謝縣公幫我照料善兒,等我和子轅回來,再登門致謝。”

周三連忙側身避開這一拜,“佩兮這是折煞我了,你品階比我高,怎麽能向我施禮?”

“這一禮,是我身為母親的致謝。”

他凝神望著眼前神色誠摯的小薑郡君,想起建興對她的種種加害,又想起一路倒黴大的族弟。

百種感慨隻化為一歎,這對夫妻也真是命途多舛。

“我調些人給你驅使。主君調盈之去東菏的詔令已經發出,想來等你到東菏,他也應該就任了。”

周三關照這位即將離開世家庇護的女子,“到東菏後,你就留在他那,誰也無法保證暴民會做出什麽,你盡量不要單獨出行。找子轅的事,你隻管催他,他會盡心的。”

薑佩兮頷首:“好。”

本來該在明年秋日才被調回建興的周七,如今的調任比前世早了一年多。

今生的局勢已和前世裂開了不小的縫隙。

薑佩兮心中升起憂慮,她那些有關前世的預知能在今生應驗嗎?

周三分了五百私兵護送薑佩兮去東菏。

這直接省下了她從莊戶裏調來自己死士,再從建興啟程的時間。

攜著周氏兵士的薑佩兮踏上了往東菏的路。

在離開建興的路上,映入薑佩兮眼簾的仍舊是太平盛世。以至於她很難想象東菏的災禍,究竟嚴重到了何種程度。

而隨著建興漸遠,水患災地愈近。

薑佩兮看到了流民,衣不蔽體,麵黃肌瘦。

周三的擔憂確實沒錯,世家掌控外地方的災民什麽都做得出來。

在抵達東菏前三天的路途中,薑佩兮遭遇了八次襲擊搶掠。

劉恩不止一次勸她,放棄去東菏,返回建興或江陵。

奈何薑佩兮心意已決。

在第一次遭到搶掠後,薑佩兮看著滿身是血的劉恩,“他們是災民,我們擊退他們也就罷了。為什麽你要追著他們……殺?”

“受災,不是他們蔑視世家的理由。”

薑佩兮不理解:“他們或許不知道我們來自世家。”

劉恩看向她,神色冷漠:“知道,他們都知道。就是他們知道您來自世家,所以才對您下手。”

“他們討厭世家。”

“是的。”劉恩說。

薑佩兮想不通:“為什麽,世家不是一直在救他們嗎?”

“東菏的水患,三分是天災,七分是人禍。”

意識到世家在這場劫難中,扮演著什麽角色的薑佩兮沉默了很久。

隨後在當晚便給阿青寫了信,要求她把各個莊戶裏積餘的糧食整理出來,送往東菏。

東菏並不是她的屬地,此地的百姓也並非她的生民。

但就是有一種莫名的責任與愧疚,驅使她做些什麽,以減輕良心上的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