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天翮八年深秋, 薑佩兮收到來自江陵的信,是阿姐寄給她的,但算不上是家書。

薄薄一張信紙, 隻囑咐她江陵的兵馬將從她私產的地界經過。她需要招待好他們,並且暫時安頓一部分留在她的莊戶裏。

這自然沒什麽不可以。

薑佩兮應下此事, 寫下密令,蓋上印章, 便交由阿青處理剩下的瑣碎。

比起親曆親為管什麽兵馬, 她最近更為周三的妻子秦斕而憂心。

秦斕和周三的獨女周杏, 於前年深冬溺水而亡。

晨間活潑鬧騰的幼女, 消失了一個中午,在太陽落下前被發現漂在水裏。

周杏消失時,長輩固然著急,但任誰都不曾預料過這樣的結果。

固然彼時的建興是一年裏最忙亂的時候,大量的宗族子弟、外派親族、地方豪紳前來問安述職。

但她到底是在戒備森嚴的建興裏消失,何況身邊還跟了十幾個仆婢。

她不可能出什麽事的。

但她的確沒了生息, 浮在冰冷的水麵上。

周杏溺斃的地方並不荒僻, 常有人經過那。

隻要她呼救,一定會被聽見。但偏偏那一天, 那裏無人經過。

而跟在周杏身邊的十幾個仆婢,十幾雙眼睛竟看丟了一個五歲的幼兒。

他們找不到主子, 不敢回去稟報, 自作主張散開尋找。

他們最終找到了漂在水裏的主子, 卻已於事無補。

周三當晚便將他們全數處死。

周杏落葬後,秦斕不再見客, 她躲在幼女的房間裏,以淚洗麵。

甚至於日漸瘋癲, 周三不允許任何人見她。

薑佩兮吃了多次閉門羹,但她仍時常往那去,她想見到秦斕。

直到周朔說:“秦夫人當下不好,等她穩定些,佩兮再去見也不遲。”

那時薑佩兮病殃殃的,一天兩頓藥弄得沒胃口,人也懶怠。去看秦斕耗費她大半的精力,一場風寒拖了許久不見好。

周朔並不限製她的行動,但那時他的焦慮已無法掩藏。

他撫過她垂落耳邊的碎發,幽暗的眸光落到她身上,指腹蹭著她的麵頰,“也該愛惜些自己。佩兮,多保重些。”

他從不向她提出要求,也極少勸她做什麽。

她年前病了場,昏睡好幾天才醒過來,周朔的不安從那時開啟,他總是盯著她看,沉默安靜。

於是薑佩兮沒反駁他的話,她想秦斕或許需要一段時間才能走喪女的悲痛。但不想再見到秦斕已經是兩年後,她孤身站在女兒溺亡的水邊。

深秋的時節,秦斕披頭散發,赤足站在水邊。

薑佩兮將她拽離岸邊,卻被她一番瘋瘋癲癲的話弄得心慌。

“佩兮,快離開。你以為周朔是什麽好東西嗎?別被他騙了。”

“他們已經把刀磨好了,你也會被他們殺死的。佩兮,快跑!”

他們短暫的接觸很快被趕來的周氏族人打斷,秦斕被周三強行帶走,薑佩兮則難得看到周朔麵色不愉的樣子。

秦斕的話像是一根針紮進心裏,薑佩兮避開視線悄悄去見了秦斕。

喪女的悲痛摧毀了端雅美好的女郎,她麵色枯槁地跪坐在亡女的閨房。

緊閉的門扉被推開一道縫隙,昏暗的屋內漏進一抹陽光,照亮雜亂房間的一角。

見秦斕看向自己,薑佩兮輕聲呼喚,“秦夫人。”

她的眸子完全渾濁,暗淡無光,此刻她笑了笑:“佩兮。”

她雖狼狽,但完全沒有瘋癲的跡象,明顯是神思清明的。

薑佩兮走到秦斕身邊,“秦夫人近日可好些了?”

地上散著亡女的衣物,秦斕垂眸將衣服捧到手裏,將它們折疊好放到一邊。

“好,一直都很好。”

“秦夫人上次……”

薑佩兮的話被打斷,秦斕惻然笑了一聲:“我要離開了。”

“去哪?”

“去見杏兒。”

薑佩兮愣了愣,她伸手去拉秦斕手裏的衣物:“秦夫人,杏兒看到你這樣,也會不安的。”

“佩兮,我要離開了。周朦已經答應我和離。”

“這是……為什麽?”薑佩兮不可置信,周三和秦斕的感情很好,他們是少年相識,不像她和周朔完全就是盲婚啞嫁。

“這樣他日後再娶方便啊。現在和離,他再娶也不會被罵。不然等我死後,他要另娶,還是得跟我和離。”

這是在譏諷周七,或者說是譏諷建興。

薑佩兮聽懂了她的話,卻一時訥然,不知該如何勸慰。

“他的懦弱與無能深深紮在我心裏,既然杏兒的父親無用,那就讓我這個母親來給她報仇。這樣的恨,我是沒法忍的。”

薑佩兮知道周杏的死不是意外,她心中有推測的凶手。她正想再詳細問些,卻聽到外麵傳來侍女的腳步聲。

秦斕站起身向外走去,“悄悄離開,不然你會有麻煩。”

“秦夫人。”

她的臉頰凹陷下去,那雙渾濁的眼睛顯得尤為瘮人。

“悄悄離開。盡早離開,很快……你也會沒命。”

薑佩兮出了一身冷汗。

等到回到梧桐院,她也仍舊有些後怕。

晚間她終究沒能忍下疑惑,說起秦斕,說起秦斕將與周三和離。

周朔斂眸,隻道:“周氏又樹敵了。”

“杏兒的死因,究竟是什麽?”

周朔一愣,他神情躲閃:“溺水麽。”

周杏的死因絕不僅僅是溺水,可他們為什麽要去殺害一個五歲的幼女?

薑佩兮想不通,也明白從周朔這裏問不出更多。

日子邁入冬季的時候,建興忙碌起來。

周氏征集兵馬的詔令發往各地,大量兵甲武器被運出建興。

周三與秦斕和離的風聲越來越盛,溫潭秦氏頻頻造訪建興,更多的秦氏族人在山下聚集。

與大世家和離是不容易的,尤其是這個要求由女子提出。

秦斕的堂兄弟鬧上了建興,哪怕徹底與周氏撕破臉,他們也要將自家的女郎接回家。

建興的氛圍越來越壓抑,一時風聲鶴唳,人人自危。年關越來越近,建興卻不見半點新年的喜慶。

秦斕和離的要求趕在年前被敲定,她將於臘月廿五離開建興,返回溫譚。

建興的壓抑讓薑佩兮感到不安,周主君的陰晴不定更讓她抵觸防範,她不信周氏就此作罷。

她從陪嫁的莊戶裏,調了三十個死士喬裝進入周氏。

江陵調往京都的兵馬有三萬駐紮在她的莊戶裏,她便寫詔令調了一千到建興山下,讓餘下的隨時待命。

她是江陵的郡君,薑氏的兵馬本就任她驅使,何況她現在手裏有兵符。

薑佩兮並不想動薑氏的東西,但建興的忙亂下,卻平靜得太過壓抑。

空氣裏仿佛有盛夏暴雨前的躁動,甚至於她那段時間總是夢魘,醒來一身汗。

周朔那段日子也睡不安慰,她有時夢魘醒不過來,周朔會喊醒她,探她的額頭,擦她的汗。

若她還陷在驚惶裏,周朔就會抱著她,順著她的背脊安撫。

“沒事了,不要緊,不是真的,別怕。”

他摟著她,順著她的背脊不斷輕撫。

他小心吻過她汗濕的鬢邊眉梢,再到微蹙不安的眉心。

他的手心貼著她的後頸,指尖纏著她披散的長發。吻輕輕落到眼瞼上,他的呼吸糅進耳畔的呢喃低語:

“我在呢,沒事了,不怕。”

幸好薑佩兮很少陷入這麽嚴重的夢魘,以至於需要他的安撫才能逐漸平靜抽離。

而更多的夜晚,是她在夢裏看到利刃鮮血和無窮無盡的黑暗。

她能自己醒來,並知道夢到的一切隻是過去,已不再真實。

她每一次走出夢魘,周朔都會醒。

有時是他先於她醒,已經拿著帕子給她擦汗。

有時是她醒來後才舒了口氣,而周朔便立刻睜眼望向她。在確認她的狀態後,他的手心貼上她的下頜,指腹摩挲她的麵頰:“做噩夢了?”

“沒,就是睡醒了。”

他的憂思卻並不會緩解,“明天再請李大夫來診脈呢?不若換個大夫,李大夫的藥吃了這麽久,也不見效果。多叫幾個過來,他們也好商量著。”

薑佩兮失笑,李大夫是建興最德高望重的大夫,他要是看不好自己,喊誰來也沒用。

這些周朔自然知道,但他已有亂投醫的嫌疑。

於是薑佩兮握住周朔的手,微微側頭使他的掌心完全接觸到自己的麵頰,“我沒事,李大夫就很好,這段時間我睡得好多了。”

她的夢魘時好時壞,李大夫想破頭都沒查出病因。

但至少知道,她白日心情不好或心裏想著事,晚上就一定會夢魘。

天翮八年臘月廿四,離秦斕回娘家還有一日,離新年還剩七天。

薑佩兮心不在焉地裝點院子,為它的新年做準備。

為他效忠的主君,周朔已經忙了大半個月,待客禮賓,世家間的文書,還有地方的稅賬,全交付給了他。

天不亮他就要去辦差,回來往往都是三更天。白日忙得腳不沾地,夜間還得顧著她的夢魘,不敢睡熟。

廿四這天,他難得能鬆口氣在梧桐院歇著,卻還惦記著她的夢魘,要多請些大夫來看。

薑佩兮不想看大夫,她想讓周朔多歇會,可周朔想讓大夫盡早看好她的夢魘。

周朔請大夫是很耗費時間精力的,被他請來的大夫可不是診完脈,囑咐兩句就能走。

他總是要問個詳細,什麽病,病因是什麽,用什麽藥好,要多久才能好。

周朔並不全信大夫,時常自己拿著醫書去對照大夫說的話。

最終他們各退一步,午膳後周朔先睡會,等他醒了就請大夫來給薑佩兮診脈。

但變故就在這段時間發生。

彼時薑佩兮站在院子裏指使仆從掛燈籠,給這座清冷的院子點上喜慶的光亮。

周主君的心腹許芡慌慌張張闖進梧桐院,身上有摔倒後的泥斑,她跌絆地抓住一個侍女詢問周朔的蹤跡,知道後直闖他們的寢室。

薑佩兮皺起眉,再一次覺得周氏沒教養,上下都不懂規矩。

她才不關心發生了什麽,她才不會跟進去,問許芡出了什麽事。

垂眸看著花石上的積雪,薑佩兮正要叫人來清理,一抬眼便看到匆匆邁過門檻的周朔。

他外袍還沒穿好,邊走邊係衣領上的襟帶,腳下袍角翻飛,步伐匆匆。

跟著出現的許芡眼睛濕紅,有些抽噎,她小跑著跟上周朔。

他偏頭關照許芡,但聲音很低,沒人聽得清。

轉頭看見薑佩兮,周朔走向她,他什麽也沒解釋,而是道:“別再出去,也別放任何人進來。把院門關上,不論是誰都別開門。”

他神情沉重,眉宇間壓著極重的心事。

建興出事了,薑佩兮意識到。她拽住他的衣袍:“善兒呢?善兒在天策院,他和啟兒在一起,他安全嗎?”

周啟是周主君的獨子,建興名正言順的下一任主君。

周朔覆住她的手,“別擔心,我去找他。先保護好自己,佩兮。無論誰來,都不要開門。”

看著他離去的背影,這段日子壓在心頭的不安終於全部湧出,薑佩兮讓阿青將四散在建興的死士聯係集中,又將密函送往山下,令一千兵馬隨時待命。

梧桐院的大門徐徐關闔,她不再能看到外麵的情景,但硝煙卻透過空氣壓進院子。

而現在,她能做的隻有等待。

等待丈夫,等待幼子,等待他們歸來。

天色漸漸暗了下去,梧桐院點起宮燈,院子被照得亮堂。

中午掛上的大紅燈籠被風吹得搖曳,一排排紅豔的色彩讓人看著心慌。

心中的不安越來越重,終於她無法忍受,命令仆從將所有的紅燈籠收起。

院子裏是忙碌執行自己命令的仆從,薑佩兮站在院子裏望向高高的院牆。

天色昏暗,火光正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