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幹涸蒼涼的戈壁一望無際, 荒漠與無盡的天際交纏。

天色將暗,稀疏的星辰在憔悴的天色裏隱約閃爍,地線浮起的霧蒙漸漸濃鬱, 圍成一座巨大的囚籠。

陰冷的北風擦過枯死的樹枝,傳出死亡的囈語。

敞口的袖袍灌進北地寒氣, 白紗布滲出血色。

周朔遲鈍地尋找空氣中的血腥氣,直到目光落到自己的手心。

他靜靜看著紗布被染紅, 心中平靜無波, 如一灘死水。

細碎的沙礫彼此碾壓, 是這片沙地每時每刻都會發生的常態。

周朔側首看向來人, 目光沉凝,難得他沒有行禮:“王夫人。”

阿娜莎腳步輕快,走到枯樹後,她興致頗好地糾正:“我不叫王夫人。”

“你是王郡公的妻子,我這樣稱呼並不算錯,不是麽?”

“可我有名字。”阿娜莎看向枯樹後並肩而立的兩人, “我不是王柏的附屬品。我不憑靠他而存在, 也不需要借助他來確認自己的身份。”

“我是我,這樣的稱呼, 我不接受。”

周朔望向她,深邃的麵容表明她出自異族, 琉璃般剔透的眸子裏仿佛永遠堅定自信。

“在世家裏, 直呼女郎的名字太過冒犯。王夫人可以是尊稱, 也可以隻是一個普通的稱呼,沒有任何意義。”

“你很固執。”阿娜莎評價身邊的人。

周朔沒有回答。

他們間隻有擦過臉頰的風, 蕭疏寒冷的風從遠方吹來,帶來了遠方的沙塵, 衣袍的邊角被風沙打出聲音。

此刻他們定定看著前方,枯木後那對比肩而立的璧人相處和諧。

“她的婚姻並不快樂,甚至痛苦。”阿娜莎看向周朔,“而你也不在乎她,這場婚姻對你們雙方都是折磨。”

“王柏說,你們的婚姻門不當戶不對,整個世家都覺得你們的婚姻不合理。”

周朔唇角牽出一抹笑,“王郡公也在乎門第之別嗎?”

異族女子與貴胄郡公,他們的門第之差更大。

“我和王柏的婚姻,得到了我們彼此的認可。”

阿娜莎捕捉到他話裏的譏諷,反唇相譏,“你呢?”

周朔的目光落在枯枝上,幹枯的樹皮龜裂,一道道醜陋的痕跡盤亙在枝條上。

他和薑郡君的婚姻,沒得到任何人的認可,大概就像眼前這株枯樹,現如今隻剩個空殼,而很快這個空殼也會消失。

“她不願困在你身邊。她有喜歡的人,你該給她自由,讓她和自己喜歡的人待在一塊兒。”

目光越過枯枝,周朔看向站在妻子身邊拄著拐杖的侍衛,若有所悟,“他?一個侍衛?”

“不可以嗎?薑妹妹喜歡的是他這個人,不論他是什麽身份。你懂嗎?”

“可以,當然可以。”

周朔不禁笑起來,眉眼舒展,臉上是親和的笑意,“我明白,我知道。”

“所以說,你會讓她離開,是嗎?”

周朔唇邊還掛著未曾消失的笑意,聲音平緩:“這不是你能插手的,王夫人。”

阿娜莎歪頭看向他,帶著挑釁的意味,“你說不能就不能嗎?我偏要插手,你能拿我怎麽樣呢?”

“我不能拿你怎麽樣,也不需要拿你怎樣。”

天色暗淡,周朔的眸色越發深濃,他語氣溫和,“你根本無法插手,你沒有這個能力,更沒有資格觸碰大世家的盟約。”

“我不這麽認為。”

“王夫人,恕我直言,今天你不會有這個資格,以後也不會有。”

“我也不這麽認為。”

那雙在光裏也難以點亮的眸子漸漸匿跡在黑夜中,幾乎與黑暗融為一體。

周朔看著不遠處舉止親密的男女,唇邊笑意漸顯。

“等王郡公做了主君,你成為宛城主婦的那一天。很可惜,王夫人,您也不會有這個資格。”

阿娜莎目光漸冷。

“王夫人用不著這麽看我,我隻是說了實話。”

周朔偏過頭看向那雙剔透的眸子,“王郡公是個聰明人,他明知留在世家是死路一條,可他仍舊選擇留下。”

“之前他違逆王國公,背棄與華陰的盟約,罔顧他的身份與責任,成了王氏的罪人。如今他又要與親弟弟爭奪主君之位,兄弟鬩牆,骨肉相殘。”

“王夫人,你的罪過可不小。”

“回家吃飯嘍!”

遠處傳來呼聲,還在空地上玩耍的孩子們四散跑開,返回自己家中。

“難怪薑妹妹不喜歡你,你這樣……”阿娜莎從怔愣中回神,她收回目光,嗤笑一聲,“真是難怪了。”

他的眸色越發深沉,吞噬著黑暗,“如果我們相遇在草原,我會稱呼你的名字。但王夫人,這裏是世家,草原的行事無法在此處通行。”

“你想做的事也是,你注定會失敗,以極慘痛的代價。”

“聽聞王夫人武藝高強,在匪徒中如履平地,有以一敵百之勢。但比起那些凶狠殘暴的匪徒,世家犯下的罪,才是真正的罄竹難書,擢發難數。”

“王夫人若是不知道世家的手段,大可問問王郡公,他對這些必定了如指掌。”

“你想嚇退我?”阿娜莎挑起眉,目光帶著審視。

“當然不,隻是一份善意的忠告。”周朔望向阿娜莎,“你們想做的,不會被宛城認可。就算你們僥幸成功,試圖挑戰世家秩序的你們,必然會被整個九洲扼殺。”

他麵色平淡,不複平時的謙和有禮,暗沉的眸中浮著冰冷的理智,“在招致更大的禍患前,王夫人,盡早收起你的天真。”

“這裏是惡獄,等你們失敗的那天,那些被你幫助的人,可不會同情你們。”

阿娜莎笑了,“在你眼中,薑妹妹也是如此嗎?她也是惡鬼?她也不配得到幫助?”

“我沒這麽說……我說的不是她。”周朔不想談她,攥緊手心的紗布,指間的潮濕感越發明顯。

“我出身貧苦,世家裏上到主君,下到乞者,我都見過。但這麽多年來,我從未見過她這般良善心軟之人,從未見過。”

皮肉被撕裂的痛感,讓他暫時獲得些許勇氣,去談及那些難以啟齒的過往,“胥武十一年,我離開家鄉進入建興,至今已有十三年。”

“這十三年裏我接觸到很多貴胄,我知道他們的虛偽,也看透了世家的可怖,但……她和他們不一樣,她不是那些人。”

她似乎完全被嬌慣長大,被嗬護在溫室裏,不曾見過人間疾苦,也不曾染上加膝墜淵、草薙禽獮的貴胄習性。

雖矜傲些,但惠心妍狀,至善純良,她幹淨地像簷上的初雪,像天上的皎皎明月。

讓他每每看見,就自慚形愧,無地自容。

她是永遠不會墜落汙泥的明月,出自滿載希望的東方,離開時也將帶來載滿晨曦的大地。

漆黑的蒼穹上有一弦彎月,靜靜掛在天上審視這汙濁的人間。

它不曾投下光輝,沒有照明的功效,卻讓每個身處黑夜之中的人都為之神往。

周朔斂下眸子,不願再去奢望,“王夫人,不是每個人都如薑郡君那般純良,甚至十多年來,我也隻見到這一個。”

“世家多的是手段清除他們不想看到的人,你和王郡公或許能抗住一個王氏,但麵對整個世家的絞殺,你們沒有反抗的能力。”

阿娜莎目光清明,琥珀般的眼眸在黑夜中閃著光。眼前的人,完全不像白日裏所展示出來的那般逆來順受。

“你反抗過嗎?”她定定看著他。

暖黃的提燈在黑夜裏搖搖晃晃,越來越近,燈後的身影也逐漸明晰。

寬大白袍上的金葉映著燈火,顯得愈發矜貴。

周朔看了眼枯樹後的人,他們仍在交談。侍衛將東西交給薑郡君,她握著它,捧在胸口,珍而重之。

他向後退了步,欲轉身離去。

“阿娜莎。”

聽到呼喚,阿娜莎頓住腳步,向身後看去。

盡管身處黑夜,風姿卓越的王郡公仍那般清貴出塵,他唇角掖著笑,矜華貴氣的眼中是毫不掩藏的敵意。

“周司簿也在啊。”

周朔停住腳,抬手向他作揖,“王郡公。”

阿娜莎腰間一緊,熟悉的氣息頓時將她籠罩。

她不解地抬頭看向王柏,不懂他突然哪裏來的脾氣。

阿娜莎沒有縱容人的習慣,看清王柏的臉後便直接發問:“你幹嘛一副捉奸的樣子?”

“……”王柏一時靜默,意識到自己行為帶給對方不快,他默默鬆開攬住妻子腰的手。

“沒有。”他為自己進行蹩腳的辯解。

“沒有就好。”妻子這麽回答他。

見妻子的視線又放到別的男人身上,王柏更加不快,瞟了眼枯樹後舉止親密的男女。

他選擇將不快轉移,於是露出一副關懷的語氣,“薑妹妹和這個侍衛真是情誼深厚,聽說薑妹妹就是為了他,放棄安全出逃的機會。”

“他也為妹妹受盡折磨,倒是忠心護主,也算是段英雄救美的佳話。周司簿可得好好獎賞這個侍衛。”

“是該嘉獎。”周朔頷首認可。

遠處的人已提上了紗燈,燈火在風中搖曳,這個侍衛將護主離開。

他已沒有留在這裏的必要,周朔神情淡漠,此刻情緒不見半點起伏,“我還有事,先告辭了。”

他欠身後轉身離開,才走了幾步,又聽見身後人的問話:

“你還沒有回答我。”

周朔回憶他們的對話。

草原女子問他:你反抗過嗎?

他漠然回首,隱匿在黑暗中的麵容模糊。

王柏手中的提燈並不足以照亮他,他身上的黑袍迫使他近乎悄無聲息地與黑夜融為一體。

他已經被黑暗吞噬,麵容上的神情連同曾經的誌氣一起黯淡失色。

他們手裏的光像是在黑幕上灼開了一個洞,那點微弱的火在絕望中傳遞不出溫暖,但無法否認它是希望的本身。

周朔忽然不可遏製地燃起一絲久遠的期望,他們要是成功就好了。

他是腐敗的舊物,但這並不妨礙贈予新生祝福,並期待著烈火能夠焚盡自己。

周朔放緩了聲音,慢慢地將字句吐出,替那些含冤的亡魂,死不瞑目的生命。

他的聲音很輕,聽上去仍是那般冷靜從容,“我付出了沉痛的代價。”

他終於得以離開,不再有人阻攔他徹底步入黑暗。

走在沙礫上,腳下窸窣的聲音,像是放大的蠶食聲。

“也算是段英雄救美的佳話。”王柏的聲音在腦海裏不斷重複。

隱匿在黑夜中的人唇角勾起笑,他忽然察覺到命運的滑稽荒誕。

或許多年前,他的父母也曾上演這樣一出英雄救美的戲碼。

但他的父親並不是英雄,而這個侍衛也沒有救美。

漆黑的夜裏,天上那弦彎月吝嗇光輝,不肯將光明灑向這片貧瘠的荒地。

風灌進衣袍,將袍袖上的銀線紋路吹出水波般的弧度。

他獨身立在黑暗裏,細細品味著命運的捉弄與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