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章

東菏兩月有餘的時間裏, 從天亮到夜幕,薑佩兮都忙於各種瑣事,膳食也時常被耽誤。

在這片泥濘地沼澤裏, 她像是一根繃緊的弦,逼著自己時刻周全。

她不再計較自己衣食住行的種種細節。

一切從簡為上。

因需時常在東菏四處露麵來安撫人心, 還得親自去門利、臨城兩處查看情況。

薑佩兮重新學了騎馬,雖騎術不佳, 但總比馬車方便許多。在便捷他人與節省時間之外, 隻她本人有些遭罪。

在東菏露麵還好, 僅是忙了一天後身上酸疼。

而趕去另外兩地的行程, 對初學者來說則頗有難度。她的腿側被磨得很厲害,甚至破皮滲血。

考慮到情況緊急,薑佩兮仍堅持騎馬。

直到薑氏管事察覺到自家小郡君走路不便,在責問伺候郡君的侍女後,知曉內情的管事先是有禮地勸。

奈何薑佩兮並不搭理這種勸。

管事隻好拿出威脅的利器,“倘若讓主君知曉, 想來她不會同意您再留在這裏。”

薑佩兮轉眸看向她, “要挾我?”

“屬下不敢。隻若您出了事,主君定要責罰我等。還請小郡君留情。”

薑佩兮絲毫沒有因被關懷而產生的暖心, 她隻察覺到了限製與裹在糖衣裏的恐嚇。

“你要知道。”

她的語調緩緩,忽而彎眉啟唇, 露出矜持的笑, “不僅阿姐能處置你, 我也能。”

“罰你一月俸祿。若下次再犯,就永遠別拿俸祿了。”神色漸漸冷了下來, 清冷涼薄的眉眼恍若變得凜然。

在這一瞬,她的麵貌神情與端坐高台的薑主君完美重疊。到底是親姐妹, 心性差不了多少。

管事不敢再多言。

疾疫的起源地是苑門還是東菏,至今沒有說清。

總之東菏人怪苑門,苑門人罵東菏,兩邊堅持互相指責。

對於這種風聲言語,薑佩兮並不製止。

這種未知的災疫之下,虛擬出仇恨對象,是處於絕望中生民的唯一宣泄口。

當下最該集中精力的,是如何控製疫病的擴散,讓災民配合他們的管理,尤其是不能讓他們誤以為自己被遺棄而衍生出暴動。

相較於疾疫的嚴重程度,東菏情況更不樂觀。但若論治安的穩定與否,門利、臨城兩處則糟很多。

或許是因這兩地都無權貴坐鎮。

薑佩兮從臨城府署出來時,街頭的施藥處正巧發生爭執。

差役與災民由口角之爭而到動手。四周都是看熱鬧的人,無人拉架勸阻。

薑佩兮瞟了眼臨城的管事,不置一言。

管事戰兢著作揖,又向身後揮手。

爭執很快被侍衛製止,看熱鬧的圍觀者也一哄而散。

差役被攔到旁邊,困窘的災民則坐在地上捶胸頓足地哭嚎。

坐在地上的是個老婦,頭發花白,年紀已很大。老婦旁邊站著個手足無措的男孩,約莫七八歲。他伸手想拉老婦起來。

可老婦正嚎得起勁,全然不理男孩。

這一老一小都穿著破爛的衣裳,**在外的皮膚很黑,看上去不怎麽幹淨。

甚至可以說他們很是邋遢。

“規定了一人隻兩副藥,每隔五日再來拿。這老太太偏要一次性拿十副,說他們住得遠,不方便到這邊來領。”

差役並不認為自己做錯了事,他上前憤憤告狀,“這種時候,有誰是方便的?人人都像她這麽鬧,哪裏還得了?”

薑佩兮並沒接差役的話,而是走向正坐在地上大聲哭嚷的老婦。

身為貴女的薑郡君不能接受髒東西,但作為災地的負責人,她應該愛護苦難裏的生民。

她彎腰想去扶老婦,旁邊的男孩卻異常警戒,尖利了聲音喊,“不許過來!”

手頓在空中,薑佩兮愣愣看向生源處。

她看到男孩猛地衝過來,像隻大黑耗子。

在悶聲的撞擊中,眾人一片驚呼。

侍衛立刻上前將男孩一把拎起,侍女則趕忙跑上前去攙扶被撲到地上的主子。

臨城的管事們有的喊“大夫”,有的喊“拿下”。一片兵荒馬亂。

薑佩兮被這一下撞得頭眼發昏,抬手按住心口,緩和受到刺激的心跳。

她的手很快被侍女拉住,“咬破了。”

薑佩兮聞聲看去,她的手背上列著一排血淋淋的牙印。

這小孩,牙口還挺好。她想。

侍女們又檢查起主子是否別處還有傷口。

“姑娘還有哪疼嗎?”

由侍女攙扶起身,薑佩兮看向那個被侍衛拎在手裏的男孩。

他手腳並用地掙紮,不大的年紀,那雙眼睛卻是惡狠狠的。

坐在地上撒潑的老婦此刻收了哭嚷。

她跪向身份未明的貴人,一遍遍磕頭求饒,“貴人息怒,我這孫子腦子有病,都怪老身沒看好他。求貴人饒這孩子一命。”

薑佩兮詢問被提溜在空中的男孩,“我是想扶她,你為什麽要咬我?”

男孩自顧掙紮,並不理她。

“如果你不說,你的祖母就隻能一直跪在這了。”她的語氣很好。

效果也很好,男孩張嘴回話,“你假惺惺。”

“我怎麽假惺惺了?”

薑佩兮問他,“你見到我假惺惺了嗎?”

男孩憋了好一會,黑臉都憋出紅色,“我們都知道,你們就是假惺惺。嘴上說的好聽,其實就是想害我們。”

“我們做什麽了?”

“你們明明有藥,卻不一次性給我們,非得我們一趟趟來拿。我們住得這麽遠,想多拿些回去都不行。你們不假惺惺嗎?”

“你就是想這樣累死我們,然後你們就能不用給我們藥。”

男孩越說越憤慨,越說氣勢越勝,“我們都知道。”

薑佩兮不由失笑,吩咐侍衛道,“放人吧。”

侍女出聲勸阻,管事亦是。

但薑佩兮做好的決定,就不由他人質疑。

她看向跪著的老婦,示意她起來,“老夫人家住在哪,離這兒很遠嗎?”

“在城西,裏這兒有三十裏路。我年紀大了,天不亮就往這走,剛到這兒一會。”

現在已經是下午。

再過去一個時辰,天就要黑了。

薑佩兮又問老婦,“您晚上住哪呢,這邊有投宿的地方嗎?”

“沒有。等拿完藥,我們就得往家走了。”

“那要走到什麽時候?”

“天亮吧。”她花白的頭發有幾根格外光滑,在光下看著晃眼。

“您家裏人呢,怎麽讓您來拿藥?”

“都死了。”老婦說。

“最先死的,是我的老伴兒,他年紀大了,扛不住。後來是兒媳婦,她身子弱。半月前,我兒子也沒了。”

想說的話卡在嗓子裏。

好半晌後,薑佩兮向老婦頷首,“請您節哀。”

“沒什麽好哀的,世道就是這樣。”

老婦又黑又蒼老的臉擠出笑,她看向年幼的孫子,“隻是不知道,等我死後,這孩子又該怎麽辦。”

男孩已回到老婦身邊,伸手揪住這位他在這世間最後至親的衣擺。

“會有辦法的。”被簇擁的貴人說話時徐徐緩緩。

她身上的衣裙很利落,也沒帶什麽釵環首飾。不知情的人,很難猜到她的身份。

“一切都會有辦法。事情總會變好的。”她說。

“天黑後看不清路,你們找家驛站留宿,等明日再回家。費用讓掌櫃去府署結賬就行。”

五月的日頭烈,風像是裹著熱浪,陣陣往人身上撞。

在這種風吹日曬的奔波中,薑佩兮已不如當初白皙,皮膚也粗糙了許多。

“下次你們不用再跑這麽遠來領藥。城西也會開設領藥處,不止一處。你們可以就近領。”

“或許會有人送到你們家裏去,您不出門便可以拿到藥。”

僅設一處施藥點,有多方麵的考量。

最根本的原因,便是藥材稀缺,疾疫將延續的時間未知。

因擔憂出現冒領、多領的現象。

便隻好出此下策。

但如今已配出治療的藥方,雖藥效還不穩定,要服用多副。但總歸算是看到了希望。

一切都會往好的方向發展。

疾疫不再全然未知,吝嗇保存的藥材也有了消耗的數目。

薑佩兮意識到,這些原先製定的規章該改了。

回到府署,薑佩兮立刻召集眾多管事商洽施藥點的設置。設置幾處,在哪裏設置,都需一一落實。

除了多設施藥點,薑佩兮還要求管事們核對出僅剩年老者與年幼者的人家。

這些人家需重點關注,必須分人專管,盡量送藥到戶。

至於那個因遵守條例而與老婦發生爭執的差役,薑佩兮厚賞了他。

改舊為新是一回事,嚴格遵守是另一回事。

查訪完臨城,薑佩兮又趕往門利。

自治療疾疫的藥方出現,薑佩兮行事大膽許多。她甚至敢往收容病患的醫館跑,侍女不放心,給她圍了三層麵紗。

屋裏味道很衝人,有薑佩兮討厭的血腥味,還有病患的嘔吐物。

放在以前,薑佩兮絕不可能涉足這樣的地方。就是如今,她也不太理解,自己為什麽能走進來。

大夫們配出的藥方治療效果很慢,改進的空間還很大。

病患們躺在瘦窄的病**呻|吟,盡管不斷有大夫給他們施針喂藥,可他們仍舊難受極了。

在大夫告訴是誰來看他們後,離薑佩兮最近的病患睜眼望向來人,“我們都以為碰上這種病,會被燒死。”

薑佩兮垂眸看向他,“當然不。隻要你們活著,就沒人能燒死你們。”

“從前碰上這種事,就隻能是等死。”

“我會竭我所能救你們。這是我立身於世的意義。”她說。

“我們都說如果能活下來,要給您立長生牌。日夜上香,為您祈福。”

“不用,你們活下來就好。”

她的目光滿是平和與悲憫,“活下來,是你們自己的努力,我其實沒幫上什麽忙。”

薑佩兮做事算不上出色,處理問題也完全不老練。

但這裏的人,對她完全包容。

他們不批判她是否製定了最佳方案,也不計較她決策裏的瑕疵。

他們隻希望,這位代表世家的權貴不要將他們遺棄。

所見是破敗死寂的城池,所感是脆弱單薄的生命。

忙碌回首的不經意間,薑佩兮會想起周朔,前世的周朔。

是否他就是因這些生命而留滯在外,與建興大半年都不通音信?

一切已無從得知。

這注定是無法相交的兩條時空線。

但薑佩兮想,至少她和周朔在做同一件事。

這也是減少遺憾的辦法。

五月底時,薑佩兮結束關於臨城、門利兩地的審查,返回東菏。

她的歸來算是突然。

府署的門仆看到她時很是意外,隨後便笑,“管事們都在廳堂裏。”

薑佩兮不疑有它,直往正廳去。

門屋大敞,裏頭已滿座。

他們沒有議事,裏頭靜可聞針。

在屋外都能聽清,他們偶爾的杯盞碰撞聲和他有規律的文書翻閱聲。

她的影子被身後的光逐漸拉到地麵上,引得屋內人向門口看去。

首位上的人也看了過來。

他們已許久未見。

熟悉的麵貌變得有些陌生。

屋裏的管事與薑佩兮身後的侍女都自覺離開,不去攪擾這難得的重逢。

“你好了麽?”薑佩兮問屋裏的人。

他站起身,手裏還握著文書。聽到問話,隻是頷首。

“我可以過去了嗎?”

因染病,他始終拒絕和她靠近。哪怕是隔著門扉說話都不行。

“你不會消失了,對嗎?”她又問。

獨自處理三縣事務的時間裏,薑佩兮磨練了膽量。她不再會為一些小事而擔憂感傷。

並且在肩負他人生死的職位裏,考慮自己的私心多少算是不稱職。

她很少想這些。

薑佩兮總是逼著自己不去想,周朔消失後的世界。

可越這麽做,深夜裏的她便越發難過。

那樣的世界,她無法想象。

周朔走向她,他走得很快,袍角像是被淩亂得打散。很難得,他沒有顧忌儀態。

薑佩兮被他抱進懷裏。他抱得很緊。

“對不起。”

周朔見到她的第一句話,就是道歉。

“原因?”

他開始列舉自己的罪證,“不聲不響離開,對不起。自作主張請薑主君照料你,對不起。沒時刻考慮我們的家,對不起。”

至此薑佩兮才伸手抱他,她聲音悶悶的,“那你會改嗎?”

“會。”

“真的嗎?你失信的次數太多,我很難再信你。”

“我立誓。”

“立誓也不可信。”薑佩兮控訴他,她仍舊記得周朔頂著誓言維持謊話騙自己的模樣。

最終她還是選擇了讓步,“你記在心裏,以後做到就行。”

從屋內走向屋外的這條路,薑佩兮一步沒走。

可她卻也走了許多步。

這條走向對方的路,究竟是誰的步數多,誰的步數少呢?

很難算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