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章

在來自四方大夫的努力下, 治療的藥方總算出現眉目。薑佩兮便給楊宜寫信,請她帶著苑門的大夫來進一步商討。

大夫們商討時,薑佩兮和楊宜也在旁邊聽。雖她們都不通醫術, 但兩位上位者的關切態度,也算給了從醫者定心丸。

待到星月升起, 熱絡了一天的商討才結束,薑佩兮與楊宜也才得空抽身。

寂靜的長廊上, 勞碌幾日的楊宜心神疲累, 不由話也多了起來。

她語氣感慨, 似乎惋惜, “您很適合做主君。假若是郡君執掌薑氏,或許楊氏會效忠江陵。”

“我不適合。”

走在她身邊的薑佩兮並不認同這種觀點,並且分析起自己的弊端,“我做不到權衡利弊,行事也不謹慎,總是任性而為。”

“江陵落到我手上, 隻會一日不如一日。”她說。

楊宜看向身側清傲的貴女, “可您的仁德,我們這些小門戶實在是期盼已久。”

“仁德?”

薑佩兮笑了笑, “你覺得我仁德,隻是因為我如今的所做, 恰好符合你的好處, 順應了你的所願而已。”

不善於權謀的薑佩兮一直很清醒, 她自顧走自己的路,“等到我做出有損楊氏利益的事, 你就不會覺得我仁德了。”

楊宜垂下眸,隻平和地笑, “是我失言了,郡君勿怪。”

又走了段路後,薑佩兮開口道,“我想請楊主君幫我個忙?”

“郡君但說無妨。”

“我想請你陪我去見子轅,和他說會話。”

“我陪?”楊宜轉眸看她,神情裏多是不可置信。

“他不知道我在這兒,我沒告訴他。”

薑佩兮解釋自己這種極為奇怪的行為,“分開前,我和他剛拌過嘴,到這兒後也不知道該怎麽開口。所以,我想請你幫我和他說會話。”

寫信請楊宜來東菏,除開公事,薑佩兮還有自己的私心。

她想見周朔,想和他說話,卻沒有單獨麵對他的勇氣。她需要一個人替她遮擋。

“郡君想和周司簿說什麽?”楊宜問她。

沉默著走出好一段距離,薑佩兮也沒找出自己想和周朔說的話,不由苦笑。

“沒什麽想說的。楊主君隨便說就行。”

至此刻薑佩兮終於意識到,她的所願隻是聽到周朔說話的聲音。

在去周朔所居庭院前,薑佩兮先回住處拿了件東西。

等她們到時,蒼穹的月光明亮,整個庭院恍若積水空明。

薑佩兮與楊宜前後緩步走過院內的磚石,最終邁上台階,走到門前。

熏黃的燭火點亮了屋子,裏頭很安靜。

侍女早已過來將貴人的行程打算告知。

故而楊宜剛抬手敲響門扉,裏頭就傳來一道幹澀沙啞的聲音。

“楊主君?”他像是下一瞬就會咳很久。

楊宜看了眼薑郡君,才開口道,“是我,周司簿。”

“苑門和東菏,這兩邊情況怎麽樣了?”

今日從大夫那聽到話,成了楊宜此刻的談資。

他們說了很久的話,周朔每說幾句就要咳好一會。楊宜對此表示關心,“司簿現在感覺怎麽樣?要請大夫嗎?”

周朔當然拒絕。

等公事聊完,周朔又對楊宜道謝,“這些日子,有勞楊主君周全東菏等地的事。我已寫好給建興的信,等事情結束後,周氏定會厚謝苑門。”

楊宜詫異望向身邊靜立的人。

她神色沉靜,一直看著被光投在窗紗上的人影,手緊緊攥著什麽。

楊宜懷疑薑郡君是把她在東菏所有的功績都推到自己身上來了。

但她此刻也不敢把話挑破,便隻含含糊糊地應下,“不用不用,我隻是做了我該做的。”

屋裏又開始咳嗽,咳得很厲害。

等到平複下來,他原本溫和的聲帶像是被撕裂過,發出的聲音破碎淩亂。

“她還好嗎?”他問。

盡管沒有指明對象,他們全程的對話也完全沒有提及“她”。

但周朔問出口的瞬間,屋外的人都知道那個“她”指的是誰。

楊宜看向身側,回答屋裏,“還好吧。”

“她還在陽翟嗎?”

“不在了。”

屋裏人歎了口氣,“回江陵就好,至少薑主君不會委屈她。”

楊宜想開口回答,卻被身邊的人扯住衣袖。看過去。薑郡君正對她搖頭,她的眼尾已經濕紅,被澄明的月光照著,看上去又可憐又皎潔。

“我有個不情之請,想請楊主君成全。”

“周司簿但說無妨。”

“我想請楊主君幫我給江陵寫封信。我想知道她的近況。”

楊宜的目光再度瞟向身側,覺得這對夫妻真是一個比一個別扭。

對於周司簿的請求,楊宜沒一口答應,而是提議道,“司簿為什麽不自己寫呢?你問到的,肯定比我問到的多。”

裏頭沉寂好半晌,才似無奈又似自嘲地說,“她大概不怎麽看我的信。”

“我還是不打攪她得好。好不容易才不拖累她,不能再纏上去了。”他話語裏自嘲自貶的苦味從門縫裏溢出。

苦味像是藤蔓從地裏長出,越長越多,越長越旺,纏住薑佩兮的腳,把她固定在這塊地磚上,纏得她動彈不得。

藤蔓還在往上攀,捆住薑佩兮的腰,又攀上她的手臂,最終攥住她的心髒。

她的心口被擠得陣陣發酸。

終究是沒能壓住,薑佩兮泄露了她的抽噎聲。

隻一聲,很輕,且細微。

假若不是非常細心,且非常熟悉。

絕不至於哭泣者暴露自己的身份。

可屋裏斷斷續續說話人的聲音一下頓住,連時不時的咳嗽聲都沒了。

方才還算恬靜平和的氛圍逐漸凝固。

風也停了,不敢來攪擾這片凝滯的水麵。

“還有誰在外麵?”他的語氣已經不太好,像是質問。

楊宜看看屋外,又看看屋裏,愣是沒敢選出一邊站隊。

回答這聲質問的,唯有沉默。

“楊宜!”毫不收斂語氣的怒斥。

而與怒斥同時迸向屋外的,是木製門扉被猛得砸響。

“你把她帶過來了?你怎麽敢!”

語氣裏的溫和從容消失不見,甚至是從未有過的凶戾,“你想幹什麽?你是不是瘋了?”

為宣泄心中無處發泄的怒火,門扉被砸得輕晃。

他像是籠中困獸。

薑佩兮想起了在建興百獸園裏見到的那隻困獸,它一遍遍撞擊牢籠,卻無計可施。

可困獸是被外人鎖在木籠裏。而於周朔而言,打開房門的鑰匙在他自己手裏。

周朔將自己困於籠中。

他不願意出來。

將手裏的東西握緊,薑佩兮勉強擠出勇氣,對裏麵發出要求。

“你別生氣。”她說。

她這句話說的全無氣勢,甚至每個字音都占著濕漉漉的哭腔。

但無法否認效果很好。

朝著楊宜呲牙咧嘴的困獸被瞬間安撫。

他熄了聲音,也不再捶打門扉。像是被刺激的猛獸看見了馴獸員,乖順匍匐下來,安心等候她的撫慰。

楊宜鬆了口氣,知道自己做的事有人接手。

她立刻退身離開,把地方留給他們夫妻。

“子轅。”她喚屋內的丈夫。

等了好一會,裏頭也不回應她。

薑佩兮擔心自己剛才吞音嚴重,便在盡量壓下哭腔後又喊,“子轅。”

可裏頭還是不理她。

她對周朔施予過多次這種不搭理的冷漠,此刻被他報複到自己身上。

薑佩兮不能忍受,委屈與無助一齊往外溢出,“你是不是不想理我?”

“不。”幹癟的回答。

手心越發潮膩。

薑佩兮開始擔心,木頭被汗沾上,是否會減少它的使用壽命。

“是楊宜帶你來的,對嗎?”周朔問她。

“算是。”

“你、你……”他氣得揪著一個字念叨了半天,說不出別的話來。

“你被楊宜騙了。”

裏頭的人邊咳,邊為外頭的人不值,“她把你騙過來。隻要你來,薑主君多少要插手這邊的事。苑門的圍也就有解了。”

周朔的語氣緩和下來,隻剩替她的焦心,“你怎麽能被她騙?薑主君沒攔你嗎?”

“我知道。”

裏頭靜了一瞬。

薑佩兮便重複道,“我知道,我知道楊主君想要什麽。我都知道。”

“那你怎麽還……”

“你在這裏。”她往前邁半步,想靠近自己的丈夫。

“別過來。”

可裏頭的人卻像是受了驚,“我會把病過給你。”

“我們隔著門。”

“不行。”他冷酷拒絕。

薑佩兮不再上前,卻也沒有往後退,“大夫們說快要研製出方子了,你要撐住。知道嗎?”

“會的。”

將手中的木牌握得更緊,薑佩兮不得不承認,她害怕周朔的離去。她害怕無能為力的死別。

“你要活著,你必須活著。”她說。

可惦念的人不回應她,不肯給她這個承諾。

眼前的視線越來越糊,眼眶燙得薑佩兮隻能用眼淚降溫,“還記得,你答應過我什麽嗎?”

“你不記得,我記得。”

薑佩兮開始曆數周朔許下的諾言,“你答應過我,不再不聲不響離開我。如果要離開,你會提前和我說。”

“你還答應我,不再把我隨便托付給別人照顧。”她說。

“你明明還答應過我,不再不把自己當回事,會時刻考慮我們的家。”

越說薑佩兮越覺委屈,她的哽咽之音越重,“你什麽也沒做到。你這個騙子。”

“大騙子。”

她開始斥責他的行為,“你還跟我許諾,說不論我去哪裏你都跟著。你做到了嗎?”

所愛的責問一條條擺在眼前。

什麽也沒做到的周朔,隻能啞口無言。

“對不起。”他對她道歉。

“我不要你的道歉。”她試圖用最凶的語氣和他說話,可在哽咽的哭腔中隻表達出了委屈,“我要你履行你的諾言。”

“我不是很好。脾氣心性都很糟,眼界謀略也不行。如果你覺得我很麻煩,覺得和我相處很累的話,等事情結束後,我們就和離,堂堂正正的。”

雖是在哭,可她的語氣卻已經平緩,“不要再讓別人替你轉交和離書。我很討厭你這樣的行為。”

沒等裏頭的回應,薑佩兮俯身將手中握了很久的木牌放於地麵。

“我在門口放了東西,你待會開門拿。我就先走了。”

時間在沉寂中過了許久。

周朔幾次開口,卻因不知道說什麽而又閉上嘴。他這樣快死的人,有什麽能和她說呢,還能許下什麽誓言呢。

在完全等不到聲響後,他伸手撥開插銷。

門扉開啟的那瞬,柔和的月光晃到周朔的眼睛上。

天上的月亮皎白如霜,纖塵不染。

就像他的所愛。

在這麽明潔的月光下,周朔看清自己皸裂的、全是裂紋的手。

越來越配不上了。他想。

白塵無暇的地磚上,孤零零放著一枚木牌。

周朔將它拿起,置於掌心。

月光柔和且明亮,將一切都照得很清楚。

是福牌,刻了“康寧”。

不太熟練的刻功,字的筆劃斷斷續續,每一筆都刻了很多次。

這是她的字。

生命裏最匱乏的祝福,最渴望的祈願。

在這一刻,被他的所愛贈予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