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養老院

◎恐與憂◎

隻是, 富田的孩子們從來不曾來過。

他一天天地望著到養老院的唯一的那條路,重複著那名為失望的情緒。

生老病死,自然規律。

隻是不知道為什麽, 衰老變成了一個懲罰, 變成了被人厭棄的存在。

哪怕年輕時候, 他們從來不曾怠慢生活。

看富田這樣, 雲安偷偷帶了一個泡沫做的裝了很多土的箱子進來,交給元緒。

有障眼法的遮掩, 再加上他們的小心謹慎, 不會被其他人發現。

然後,富田有了一個泡沫箱子大小的“田”。

他在這個“田”裏, 認認真真種起了雞毛菜。

心中的苦悶依舊在,隻是, 在看著那些綠色時,能緩解一二。

雲安的光驅不散圍繞在他身邊的濃重恐懼,但這箱“田”可以。

那是富田心裏的光。

除了富田, 元緒還有一個好朋友, 大家都叫他老三。

老三每天早上醒來後的第一句話永遠是:“你們是誰?這是哪裏?我要回家!”

然後, 他會收拾好他那幾件換洗的衣服,提著破布包往外走。

當然,老三走不了。

盡管養老院的大門敞開著,他也走不了。

他的孩子在這裏交了費用, 養老院的工作人員要負責看住他,不讓他亂跑。

於是, 老三一次次地被帶回來。

“你們是什麽人?為什麽不讓我回家?”

老三抱著他的破布包, 警惕又憤怒地看著工作人員們。

充滿恐懼。

這個世界怎麽了, 他沒有做錯任何事情, 為什麽有這麽多人不許他離開這個地方,不許他回到他自己的家裏?

他明明不認識這些人。

老三想讓家裏人來救他。

隻是電話一個個打出去,卻沒有一個被接通。

或者接通了,答應了,卻遲遲等不來人。

陌生的房間,陌生的人,讓他害怕。

因為這樣或者那樣的原因,老三不能走。

雲安和元緒商量過後,在允許範圍內,給他用了一點幻術。

讓老三看見的景象發生了一些變化。

養老院的房子變成他眼中家的模樣,陌生的人變成老鄰居的樣子。

老三終於安靜下來,每天好好吃飯,和老鄰居嘮嗑,困了就去睡覺。

幻術是虛假的,欺騙著人的眼睛,但在這裏,卻是難得的慰藉。

雲安無法去說這麽做是對還是錯,她隻知道,這樣能讓老三的心裏得到安寧與幸福。

那是一個,沒有辦法的辦法。

又一處恐懼緩緩散開,變淡。

第三個,也是養老院裏最後一個恐懼之泉的“泉眼”,老人周美心。

周美心年齡不算大,隻六十多歲。

她的生活非常規律,每天早上8點吃早飯,然後出去散步,中午12點吃午飯,然後出去散步。

六點吃晚飯,然後出去散步。

“看,今天是陰天,冷了,你們要加衣。”

“太陽很好,我們一家人一起出去走走,好嗎?”

“這裏的花開了,顏色很好。”

每一次雲安在房間外麵見到周美心,都會聽見她說話。

問養老院其他人,他們都搖頭說不知道怎麽回事。

“從來的第一天起就這樣。”

沒有人說過原因,問起來周美心也不理。

雲安關注了周美心幾日,發現她很喜歡拍照,每次散步的時候都要用照片記錄下來。

而她拍出來的照片有一個共同點,那就是她每一次都會把左手放在臉頰旁邊,一起入鏡。

那隻手上有一個戒指。

戒指的款式很簡單,隻是雲安看著看著,恍然大悟。

她把照片給鬆羲看。

“是不是我想的那樣?”

鬆羲沒有否認。

那枚戒指,是一個家。

周美心不是一個人來的養老院,而是和她的丈夫、女兒一起來的這裏。

戒指裏,裝著他們的部分骨灰。

他們一家人永遠在一起,永遠永遠不分離。

周美心隻有一個女兒,在一次意外中,和丈夫一起永遠地離開了她。

那時的周美心,父母早已過世,那次車禍將她唯二的親人一並奪走。

從此,世界上隻剩她一人。

她是唯一會祭奠他們的人。

周美心不恐懼衰老,不害怕死亡本身,她怕的是找不到他們。

現在,她還能通過戒指去觸碰他們,還可以帶他們一起散步,死去之後呢?

他們一家三口,是不是就徹底散了?

仿佛世界上從來沒有過他們一樣。

那種恐懼看上去很輕,卻像是一層層粘粘在心髒上的蛛絲一般,盤旋在周美心心中。

不想分開。

不願意再一次失去他們。

對此,雲安隻能輕輕歎息。

“給她一個夢吧。”

一個一家團聚的夢。

那天夜裏,周美心見到了她的家人。

她挽著丈夫的胳膊,女兒挽著她的胳膊,一起走在陽光裏。

養老院裏,最後一個泉眼淡了,可空氣中彌漫的恐懼卻沒有淡。

那絲絲縷縷的情緒,不僅存在於這些老人身上,也存在於他們的家屬身上。

那裏有恐懼,也有憂心。

“唉,我們的經濟也很吃緊,希望爸爸能過得好一點兒才下定決心把他送去養老院,但外麵的人都在說我們不孝。如果可以,我怎麽會不想親自照顧他呢?可是我辦不到啊……”

在如今的經濟壓力下,家中離不開任何一個勞動力。

一旦有一方停下來,好不容易維持的平穩生活就會失衡。

房貸要還,車貸要還,孩子上學要花錢,還要為未來可能遇到的各種事情存一些應急金。

他們已經壓縮了能壓縮的所有時間。

“爸爸在我們這裏住不習慣,說這裏沒有地種,到處都是高樓,住在一個樓裏的人連名字都不知道,更別說像在老家一樣聊天,串門,到彼此家裏吃飯,遇到時間互相搭把手。”

對家裏的老人來說,繁華的城市是冰冷的囚牢。

可是,做兒女的他們,沒辦法放下這裏的一切回到老家去陪伴父母安度晚年。

他們有他們的工作,他們的朋友圈,他們的孩子。

也有人選擇放棄拚搏的一切,回到家裏照顧老去的父母。

可是……

周圍的人在誇獎他們孝順的同時,也暗地裏說著他們沒出息。

周邊沒有好的學校,沒有便利的交通,也沒有他們早就已經習慣的外賣。

那個有著他們童年回憶的家,已經沒辦法再給他們帶去兒時那麽多歡樂。

心氣兒一點點磨掉,他們明明才三四十的年紀,卻像五六十的老人。

並不是所有人都能回到家鄉。

病了的老人也和記憶中不同,他們會大喊大叫,會突然在他們做飯的時候砸碗。

如果記憶不好,還會猝不及防走出去。

有時候是早上五點多爬起來往外跑,有時候是夜裏三點多爬起來往外跑。

他們會突然不認識自己的孩子,拿拳頭或者其他工具打他們。

“滾出我家!我要報警了!”

有時候,他們會突然當著他們的麵蹲下,就在屋子裏上廁所。

也有時候在**、在廚房。

防不勝防。

“我不明白為什麽會變成這樣……”

總有人說,他們還是孩子的時候,父母也是這樣把他們帶大的,結果輪到他們父母需要他們的時候,他們就做不到了。

但其實,真的去照顧過生病的老人後就會明白,那句話毫無道理。

孩子會長大,懂得越來越多,總有熬出頭的希望在那裏。

可老去的病人沒有。

他們的情況會越來越糟糕。

“去年過年,我們一大家子一起過,做了很多飯菜,他突然犯了病,把桌上一口沒吃的飯菜全都掀到了地上,還從廚房裏拿菜刀出來追著我砍。不是嚇唬我,是真的砍。”

她運氣好一些,跑得快,沒被砍到。

她哥哥慢了一些沒反應過來,整個右手手掌被砍掉。

真的掉了,斷開的那種。

也就是現在的醫學發達,他們帶著哥哥和斷掉的那隻手及時趕去了醫院做了縫合,才勉強保住。

可那次事情留下的陰影再也無法消散。

他們誰都不敢再和父親獨處。

這其中有憂慮,有恐懼。

雲安循著這些情緒,一路繼續往前。

然後,像是一個循環一樣,她看見了做父母的人。

做了父母的人,擔心著孩子的學習、身體和未來,恐懼著孩子在他們看不見的時候遇到壞人,遇到意外。

孩子,父母。

從之前的學校到現在的養老院,一重重像是什麽詛咒,不斷重複轉換。

和之前的七情之悲不同,七情之恐和七情之憂沒有像陸佳茗那樣的具象化載體,它們無處不在。

雲安:“這不是一個人,或者兩個人能解決的問題。”

那需要建立一整個完整優質的線。

不過,他們誰都沒有停下來。

養老院的花草、清潔先做起來,同時熊嚶嚶和泠鳶出麵,申請更多助力。

就像當初的托兒所一樣。

老人和孩子,其實麵臨著同樣的困境。

清新的花草安撫人心,耐心、有活力、有力氣的妖怪們入駐養老院。

他們活的時間長,什麽都能聊,可以陪著老人們聊天。

他們力氣大,背老人、扶老人都不在話下。

他們有耐心,而且純粹比較年齡的話,其實他們看這些老人,就像是看小孩兒,所以會更加包容。

妖怪們沒有急匆匆地非要趕著去做的事,所以自有一股平淡如水的佛係心態。

帶著老人們跳廣場舞、種地、寫毛筆字、畫國畫等等,都不疾不徐。

有之前托兒所的成功經驗在,這一次熊嚶嚶申請到的名額不少。

一個煥然一新的養老院就這樣建立起來。

老人們不懂智能設備?

沒關係,上最智能的,隻要會說話就能操作。

想念家人的時候,隻需要說一句:“我要給孫女打視頻。”

視頻就能打過去。

他們還學會了發視頻到網上去,分享他們剛學會的廣場舞,分享他們寫的毛筆字,分享他們種的花花草草和蔬菜。

此刻,他們像重新回到了小時候,被重新養了一遍,在生活的重壓和一輩子的操勞中,找到了屬於他們的樂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