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馮怡

◎我不想傷害你◎

雲安深吸一口氣。

“一一姐, 我是周叔叔請來的雲安,想幫你打掃一下房間。”

隨著這句話被說出口,屋內凝滯的空氣輕輕動了一下。

馮怡不喜歡別人進她的房間。

更不需要人來打掃衛生。

但, 她正要開口的時候, 一股很清淺的香味兒掠過了鼻尖。

那個味道像是被剛才那句話帶著, 一起從門外飛了進來一樣。

此刻浮在她身邊, 給了她一點兒力氣。

馮怡捏了一下手,但還是攥不成拳。

她沒有動, 繼續靠在放了兩個蓬鬆靠枕的床頭。

“一一姐, 我可以進來嗎?”

那道陌生的,卻讓她感到親近的聲音再次傳來。

死水一樣的空氣活了一點兒。

“你, 可以進來。”

“那我進來啦。”

雲安朝屋內說了一句,然後輕輕推開一條縫, 進去。

鬆羲拿著木劍守在門外,隨時準備支援,同時困著積穢不讓它有逃竄的機會。

屋子裏很黑。

馮怡沒有開燈。

遮光效果極好的窗簾被拉得嚴嚴實實, 隔絕掉了外麵的所有光線。

現在天氣還很熱, 但這裏, 沒有開空調,連風扇都沒有開。

雲安適應了一會兒,抬手摸了一下發間的木簪,眨了好幾下眼睛, 在黑暗中看見了積穢的輪廓。

那是比黑暗更黑的東西。

雲安朝著它在的方向走。

路上,撞到了床角。

嘶——

好痛。

“對不起。”

馮怡的聲音傳來, 很弱, 很重的同時又很輕。

重的是她話語裏透露出的疲憊, 那是一個普通人被很重很重的心事、情緒壓著後, 產生的近乎絕望的疲憊。

輕的是她話語裏的力量,她似乎想要徹底放棄自己。

不想再掙紮了。

馮怡的確很累。

她很疲憊,有一種蒼白的無力感。

就像一隻螞蟻麵對一場海嘯般無力。

她什麽都做不了。

但在聽見雲安撞到東西倒吸冷氣的聲音後,馮怡緩緩伸出沉重的手,打開了已經很久很久沒有開過的台燈。

黑漆漆的屋子裏第一次有了光。

雲安也終於看清楚了馮怡的模樣。

她靠在床頭,沒有用力的那種靠在上麵。

很瘦。

瘦到有些脫相,隱約能看到眼眶骨的輪廓。

雲安感覺心髒被刺了一下。

來之前,周泉明給她看過馮怡之前的照片。

那是一個臉上總帶著溫和笑意的女孩兒,身上帶著會讓人想到在外婆家隔壁,鄰家大姐姐的溫暖的人。

現在,她幾乎隻剩下一把骨頭。

馮怡側過頭,避開雲安的視線。

“請不要和我共情,更不要為我感到悲傷,我不想傷害你。”

她從小在父母的愛裏麵長大,性格溫和,善解人意。

身邊有很多很多朋友。

但,從她確認懷孕開始,一切都變了。

她開始感到悲觀,感到痛苦。

身邊的朋友想要幫助她走出來,可是,每一個都被她的低沉情緒拽了進去,和她一樣變得越發消瘦和憔悴。

那一刻,馮怡知道,她不能再這樣繼續傷害其他人。

不能燃燒別人的生命來試圖重新點亮她生命的蠟燭。

於是,她關上了那扇通往外界的門。

這個被周叔叔請來的叫做雲安的女孩兒,眼睛很亮。

她不希望看見那束光因為她而熄滅。

“你走吧。隻需要告訴周叔叔,說你已經勸過我,已經完成你的工作。他不會為難你,會給你報酬。”

這時,雲安卻朝她露出一個很大很大的笑容。

“姐姐,你人真好。”

原來允許她進來,是為了讓她順利完成工作賺到報酬。

這麽好的人啊……

該死的積穢!

“不,我很不好。我已經,沒有存在的意義了。”

不知道為什麽,明明想要推雲安離開,馮怡卻又有了傾訴欲。

“我什麽都做不好,什麽都做不到。”

話語裏的哀傷又重了一重。

“是我決定要這個寶寶,可是,每次睡不好吃不下的時候,我又會有很自私很不好的想法。”

第一次產生要是沒有這個孩子就好了的念頭時,馮怡如遭雷擊。

她不能接受她竟然會對一個由她決定,由她選擇後才來到這裏的小生命,產生如此的惡念。

“我很不好。”

馮怡一字一句說著。

批判著她自己。

明明寶寶沒有選擇,明明是她親自把寶寶帶來這個世界,可她卻一次又一次地產生了不想要他/她的念頭。

在她身材走樣的時候。

在她在意的工作因為懷孕受影響的時候。

在她看見曾經很喜歡的食物,卻沒有絲毫食欲而是忍不住幹嘔的時候。

以及在數不清的無法入眠的深夜裏,她都那麽想了。

那是她的罪惡。

是她對於一個聖潔的、白紙一般的新生命的罪惡。

過去的那些日子裏,身邊的朋友們,為了能讓她吃上一口飯菜,每天想盡辦法給她找美食視頻,任何隻要她多看了一眼的東西,會馬上給她買來,哪怕她隻吃了一口就不願意再吃,他們也開心得像是打了勝仗一樣。

他們真心愛著她,處處為她著想,為她付出大量的時間和精力。

那是她給朋友們造成不便和困擾的罪惡,是對朋友們的拖累。

父親年事已高,現在還要時時關注著她的健康和情緒。

那是她的不孝。

丈夫為了照看她,這些日子沒能好好上班,請了一次又一次假。

那也是她的拖累。

“都是我的錯,全都是因為我,事情才會變成現在這樣。他們對我那麽好,那麽努力地想保護我,保護我的孩子,而我,卻生出了如果沒有這個孩子就好了的惡念。”

馮怡的聲音在繼續響起。

雲安沒有出聲,隻認真地聽著。

她很清楚,這個時候馮怡要的並不是輕飄飄的安慰或者各式各樣的大道理、正能量。

馮怡需要說出來。

其實,馮怡原本不打算說。

她知道那些不好的沉重的情緒會對別人造成很壞的影響,她不想連累其他人。

可是這一次,她很想說。

說出這些話後,她好像突然能喘上一口氣了。

那些壓著她的很重很重的,不能對朋友、親人展現的高高的山,變輕了一點兒。

“從小,父母老師都教我,要做一個有責任心的人。我以為我能做得很好,可是,事實證明,我做不好。”

決定要寶寶是她做的決定,她應該為此付出責任,承受寶寶帶來的一切。

無論好壞。

都不應該有任何怨言。

可是,她辦不到。

“別人都能做好的事情,我做不好。我很失敗。”

雲安聽著馮怡的傾述,也關注著積穢。

奇怪的是,就算她坐在馮怡身邊,積穢也沒有變小很多。

而且也沒有情緒絲線出來。

這隻積穢和之前的不一樣。

是要直接揍嗎?

雲安捏起拳頭,直覺卻給出了答案——不行。

她想起當初對付江暖身上那隻積穢的時候,雖然她把它揍散了,但在過程中,江暖很痛苦。

馮怡一直吃不下東西,身體很差,精神狀態也很差,很有可能承受不住那種痛苦。

要找準合適的機會再動手。

這時,雲安看見了一縷彩色的光從她身上浮出。

這是什麽?

上次雲安被積穢的樣子嚇到,幾乎是閉著眼睛一通亂揍,沒注意到那個時候有沒有出現過這個東西。

很快,她發現彩色的光靠近的時候,積穢在退。

積穢怕它!

雲安立刻乘勝追擊,無師自通地讓這份光靠馮怡更近了些。

而這一靠近就出了點意外。

雲安感覺到一道道看似輕飄飄但實際很重很粘稠的東西朝她砸過來。

——“不是喜歡生孩子嗎?現在又跑來問這裏不舒服那裏不舒服怎麽辦,有意思嗎?你就是活該!”

這句話在雲安的耳朵邊響起。

不是一道,而是很多很多句意思差不多的話。

話裏麵滿是鄙夷和某種高高在上的優越。

“有人逼你生嗎?還不是你自己上趕著討好你老公?惡心!”

“真搞不懂你們這些明知道生孩子多痛帶孩子多麻煩的人,為什麽還決定要生?找虐?”

“自己選的自己受著,有什麽資格喊苦喊累?”

“別人都是這樣過來的,沒見誰像你這麽矯情。”

“做出決定以後就不能後悔。”

“你的條件已經比其他人好很多了,別身在福中不知福。”

“你太惡毒了,你怎麽能有那種想法?怎麽對得起其他人?”

一個個看不清臉的人圍在雲安身邊,嘰嘰喳喳。

雲安:???

這就是馮怡懷孕之後聽到的、看到的、感受到的東西嗎?

這是些什麽語言和精神暴力?

雲安身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這也太難受了。

難怪她會精神崩潰。

就是現在!

雲安抬起手揮動拳頭框框一頓揍。

這些人好煩!

快滾開滾開!這是馮怡的人生,他們憑什麽指手畫腳?

黑壓壓的舌尖三寸殺人刀被打散後,雲安終於看見了馮怡這裏的第一根情緒絲。

金黃色,七情之喜。

那是馮怡因為在父母、朋友、親戚的愛裏長大,而生出的對生活、對生命的愛意。

那股愛意,曾支撐著她闖過許多難關,走過一個個漆黑的夜。

如今,被積穢吞噬的喜再次茁壯生長,馮怡重新記起了當初做決定要寶寶的原因。

那是,她感受過美好溫暖的親情、愛情、友情,看過藍天與白雲,聞過四季的花香,見過巍峨的高山後,希望帶他/她來體會這美好的人世間。

當時,她懷著對生命的感恩和敬畏,期待著新生命的降臨。

而其中最最重要的那一縷光是——

她,馮怡,對她自己的愛意。

金黃色的光芒一點一點亮起,這時,灰色的絲線突然鋪天蓋地地砸過來。

那是被積穢放大後的七情之悲,也是這隻積穢的主體。

它像是席卷而來的高高浪潮一樣,撲向螞蟻一般渺小的那點金黃。

浪潮嘶吼著——

“我好痛!”

“我好難過!”

“為什麽不去死!”

雲安伸出拳頭砸向朝光芒上撲的積穢,用上全身力氣。

“生還是死和你有什麽關係?!這是別人的人生,選擇權在她手裏!你這個垃圾趕緊從她的情緒裏滾出去!”

砰。

重重一拳砸在扭動的積穢身上。

煙消雲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