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永始七年三月,徐州捷報傳至天下。
三月初八,陪都收到桓成鳳的軍報,大軍進高平郡,在郡外與鮮卑人馬相遇,兩方各駐一山坡,互立旗幟,遙遙對望。而薛將軍、左先鋒官李芙蓉則留駐徐州城,整肅軍紀。
雙方派出了許多斥候探子,想要打探出彼此的人馬、戰力,都不敢輕舉妄動。但齊軍捂得緊、胡人捂得更緊,散播出來以壯聲勢的假消息無數,一時僵持。明明每天抬頭就能看到對方的大旗,卻沒有擂鼓,隻是打旗語無聲互罵。
三月十二,為探齊軍虛實。烏羅蘭乞派出將領擂鼓請戰,李清愁為了引誘敵軍,故意沒有出戰,示敵以弱。當夜,監軍司慶祝之際,李清愁帶一千騎兵從後方突襲,燒毀糧草,截斷高平郡內對此處的供應。
不得已,在付出了一定死傷後,烏羅蘭乞率軍退回高平,將原本駐紮在趙郡故地的軍力收了回來,嚴防死守。
至此,兩方又進入了僵持階段。但雙方都知道,齊軍的攻城不會太遠了。
當夜,拓跋嬰率部下進入營帳,大馬金刀地坐在對麵,開口絲毫沒有迂回,直言道:“撥我四千軍。”
烏羅蘭乞眼皮一跳:“三殿下這是何意?”
拓跋嬰道:“探子剛到的消息,那名白袍將軍和另一勇猛的先鋒官不在齊軍營帳中。先前我怕她換了裝束,掩藏身份,如今消息確鑿,兩人就留在徐州。她們要攻城,所有精銳兵力集結在此,才有勝算,徐州定然空虛,我帶著人繞回去圍攻徐州,可解高平之危!”
烏羅蘭乞聞言頷首,又道:“你既然覺得徐州空虛,圍困徐州可以逼齊軍回防,那應該算定裏麵人馬不多,你的部下尚有幾千人,何須再撥四千軍士?我可撥兩千軍給你,多了恐怕引起對方注意。”
拓跋嬰沉吟未語之時,副都統上前道:“都統說得是!末將隻要帶兩千精兵,便可將那薛氏女擒下獻給都統!殿下年輕未經事,敗給別人不稀奇,還是讓我來吧!”
拓跋嬰的眼眸死死盯著她,道:“她詭計多端,你若輕視,則必敗無疑。”
副都統欲開口時,烏羅蘭乞抬手阻擋,將副都統摁坐下來。她道:“三殿下的軍報已經傳遞給國主,國主大為失望。傳信說沒有想到備受期待的女兒,在懦弱齊軍麵前折戟……不過這幾日交手,我已看出今日之齊絕非往日。這樣,你們兩人同去,圍困逼救,迫使齊軍回頭。”
“是!”副都統道。
拓跋嬰麵色微變,半晌後才點頭。
三月十三日夜,拓跋嬰帶人迂回繞行,夜圍徐州城。
這座她曾經占領過的城池,才剛剛在薛玉霄的手中變得安定、平靜下來。
火把烈烈的燃燒,從燒灼的火焰中嗅到一絲沙場硝煙的味道。斥候探報此事時,薛玉霄與李芙蓉於夜中起身相見,李芙蓉直接道:“你隻留了一千親軍,加上我的,也不足以守城。兩方戰力就是如此,而且她們人數沒有探清,或許還有更多。鮮卑人來圍徐州,是為了逼主將回來營救。趁她們還沒到城門之下,我們應當立即撤走,與大軍匯合。”
她說得沒錯。
這是明智之舉。隻要眾人棄城撤走,與大軍匯合,等到攻下高平,不愁沒有收拾這些人的力量。所謂“攻敵所不守,守敵所不攻。”拓跋嬰取攻之道,自然應當取守之道以對。
薛玉霄問:“那城中百姓怎麽辦?”
李芙蓉微微一怔,愣了半晌,似乎沒有想到她這個時候還在顧及城內百姓,立即說:“過於愛護民眾在戰場上是忌諱。薛玉霄,這是讀過兵書便懂的區區小事,我不相信你會不明白。”
薛玉霄道:“城可棄,百姓不可棄。徐州的民心才剛剛建立,我們馬上就率軍逃走,將滿城手無寸鐵之人留在這裏,應對鮮卑鐵蹄,那這捷報又有何意義?”
李芙蓉冷道:“你若不走,不過城破有死而已!”
“走則不戰而敗,城內之人難道不是又受屠戮?胡人常有劫掠後屠城的惡債。”薛玉霄登上城樓,站在昔日拓跋嬰所站的地方,將遠處的火把光影收入眼底,在心中大略估計了一下最低的人數,遙遙望見火光與月色下,那麵屬於三皇女的旗幟,她心念微動,道,“芙蓉,你帶著一隊人馬前往高平郡,通知桓將軍,將對方的動向告訴她們,就說在天亮之前設置伏兵,埋伏於徐州至高平右側歧路的五十裏處。”
“伏兵?”李芙蓉麵露猶疑,“要伏擊誰?”
“自然是拓跋嬰,我要她們退回原處。”薛玉霄道,“快去,再不走就連消息都傳遞不出去了。”
李芙蓉雖然一頭霧水,但她盯了一眼薛玉霄平靜的臉,陡然生出一種毫無原因的信任,一邊回身而去,選擇立即行動,一邊卻又拋下一句:“如若有誤,大軍營救不及,我可不會給你收屍!”
她走後,薛玉霄深深的吐出一口氣,閉眸又睜,看了一眼身畔的韋青燕,低聲道:“今夜之事,我不能確定勝算。一旦有失,你派人換成布衣,裝作百姓模樣逃離,與高平郡前的大軍匯合,務必將我的話傳給裴郎,就說……若我沒有歸來,一切部署,可與李清愁商議,兵力人馬、聲望民心、局中暗棋,請她自取。”
韋青燕聞言怔住,心中大受震動,道:“少主勿言後事!我必擋於少主身前!”
“不。”薛玉霄道,“你不需要擋。”
到了這個時候,她反而平靜至極,淡淡道:“民之所向,則為天命所鍾。為天命所鍾者,沒有一個是安安穩穩、運籌帷幄就能謀得大事的。這次我要是算錯了,隻能說命不在我,自有好友代我取之。你將城中所有兵力召集起來,最精銳者站成一排,擺出大軍陣型,騎馬立於城門內側。”
陣型是根據人數而定的,以徐州目前的駐軍,正常迎敵,應該抱緊成一個圓形,而非鋪展開來。這樣的陣型一經衝鋒,就會脆的像張紙一樣,頃刻被衝爛,幾乎沒有還手之力。
“是。”
薛玉霄看了一眼夜空,冬日常刮西北風,便繼續道:“命人舉火把,讓敵軍能看清我們的陣型。派兩隊斥候出去,不必太多,隻要幾十人,潛入兩側山林小徑當中,在馬匹的尾巴上係上樹枝,根據風向奔跑。……記住,要等城樓上的秘密旗語再跑,此前不可擅動。”
“是!”
薛玉霄又看了她一眼,說:“給我取一件白衣。”
她之前的戰袍因為浸透血漬,髒汙後拿去濯洗,所以薛玉霄這幾日都沒有穿那麽容易髒的白色。
韋青燕領命而去,不過十幾分鍾就已部署完畢,將一件雪白戰袍遞給少主。
薛玉霄換上衣袍,將身上的銀甲也改用了一套完整的。她的肩傷還沒有大好,按壓疼痛難忍,但薛玉霄佩甲後卻麵無表情,與傳遞旗語的令官說了幾句話。命令眾人打開城門。
這一係列部署,在小半個時辰內便已完成。
等到拓跋嬰來到城下,既沒有見到城門緊閉,也沒有看到人去樓空。迎麵城門大開,精銳之師守在城中,騎馬、持長兵,在火光憧憧當中,與當日挑落鐵浮屠的兵甲一般無二。
兵馬前方,一人單騎,獨自立在最前方,雪色衣袍隨風而響動。
薛玉霄單手負槍,騎著踏雪烏騅,看到敵軍迎麵,毫無恐懼退避之色,與馬上的拓跋嬰談笑道:“三殿下,數日不見,不知你是否英勇如故?上次夾著尾巴逃走,卻還不忘射我一箭,真是對在下格外看重啊!”
拓跋嬰抬手阻攔部隊上前,眸光落在她的身影上,又轉向後方,望了一眼齊軍陣型。
她們不該是這個兵力。……難道探子的回報有誤?
拓跋嬰道:“不勞惦念。倒是薛將軍你,我的部下‘不小心’傷了你,怎麽不在城中養傷,反而出來接戰。你要是避到一邊,讓我從容入城,我或許還能饒你一命。”
薛玉霄輕笑出聲,回問道:“傷了我?”
這是獨孤無為對拓跋嬰說的。由於她已不被信任,所以拓跋嬰沒有帶此人而來,現下迎麵聽到薛玉霄這麽問,又見其衣袍勝雪、銀甲明亮,沒有半分疲憊受傷之態,心中略有一絲懷疑。
副都統上前道:“殿下,跟她費什麽話!此人不過是虛張聲勢,我們立即讓軍士衝過去,便可頃刻摧垮陣型,擒捉將首。”
拓跋嬰低聲道:“你沒有跟她交過手,不知道此女生性狡詐謹慎,明明排布了那麽多計劃策謀,卻還將繩索放在最後方,以保萬無一失。她大開城門,裏麵必有陷阱,你貿然上前,恐怕中了她的計。”
副都統卻不以為意,當即衝上前去。她策馬奔來,持著雙錘,迎麵就照著薛玉霄的肩膀砸過去——此人若是真的負傷,這一下必然被砸得翻下馬去。
薛玉霄向一側躲避,持槍轉腕,製住她的短兵距離,槍尖一翻,堪堪抵住副都統的胸口,差一寸刺入甲胄間。對方不閃不避,憑著一股勇猛血氣衝了上來,拚著負傷也抬起手中鐵錘,砸上薛玉霄肩上銀甲。
不湊巧,這一錘中的是右側。薛玉霄乃是左肩負傷,她情知不能躲避,故意以這一側來迎,甲胄被擊出凹痕,肩骨震動,受到極大衝擊。但與此同時,薛玉霄手中長槍也自胸口向上去撩,槍上的鉤鐮刮下鐵麵罩,鋒芒直刺麵頰——
副都統沒有見識過這種手段,側身欲躲,薛玉霄卻也不惜受傷,持槍追去,逼著副都統後退數十米,反手將之挑落馬下,槍尖抵住咽喉。
胡女被製住要害,方才狂妄和勇猛頃刻全無,麵龐血色盡褪,朝著拓跋嬰大喊道:“殿下救我!殿下救我啊!”
拓跋嬰麵沉如水,在腦海中掙紮不定。她心中有試探之意,道:“放開此將,我們便退走,饒你一命。”
但如果放開,才是真正置身死地。
薛玉霄含笑望去,輕飄飄地道:“饒我?我豈受爾等威脅,是你們,來求我饒恕!”
說罷,槍尖一轉,鑽入馬下胡人咽喉之中,血透黃沙。而她依舊白袍靜立,抽槍轉腕,靜靜地、一派鎮定地望著三皇女。
拓跋嬰沉默地咽了一口唾沫。她的恨意、她的怒意、還有她的驚疑不定,共同匯聚在一起,幾乎要衝破胸膛。
冬夜風肅,寒冷得直刮麵龐。雲層將月光全部遮擋住,在對峙的此刻,飄出薄薄的飛雪。
雪花融落在槍刃之上,刃上血跡滴答而落。
薛玉霄的發絲、猩紅的披風,還有馬鞍之上,很快覆蓋了一層薄薄的雪。她吐息時溢出淡淡的白霧,襯著風中刺目一片霜袍,明明隻是注視過來,卻讓眾人感覺到莫名的壓力。
前來圍困的部隊裏有拓跋嬰的親軍,見狀想起徐州慘敗,又看到她身後陣型整備,騎兵精神爍爍,一時士氣先衰。一旁的其餘將領道:“殿下,恐怕有詐。她根本沒有受傷,還敢殺副都統……這是獨孤無為的冒功之言!”
“是啊殿下,城內一定有埋伏。她想要引我等發怒追擊進去。”
“此人單槍匹馬,居然敢阻攔我軍。或許早有弓箭手準備……也可能有伏兵!”
說罷,眾人立即向城門看去,城上空空如也,連一個弓箭手都沒有出現,這不正常。突兀的,有一人開口道:“有伏兵,殿下快看!”
在城門兩側,乃是土坡、小徑、以及林木。飛雪朦朧,在一片寒風簌簌的影中,鬆柏晃動,裏麵似有看不清人數的跑動聲,林中響起寒鴉驚鳴。這聲音並不大,要不是有人向兩側窺探,恐怕還不能立時察覺。
在眾將慌亂之時,拓跋嬰也緊緊握住了韁繩。她看著就在不遠處,單人獨騎,擋在軍士麵前的白袍將軍,仿佛含著一口血般的道:“你以計誘我!那消息是你放的!”
薛玉霄笑了笑,說:“我什麽也沒做,隻是站在這裏,三殿下何故驚慌啊。”
說罷,踏雪烏騅便上前數步。烏騅馬的雪色四蹄被薄雪掩蓋,隻剩下一片純粹的、幽然的黑色,與她的白衣映照鮮明。
沒有拓跋嬰的命令,眾將居然下意識的後退了幾步。
隨著城樓上秘密旗語的改變,兩側跑動聲更明顯了,就仿佛由遠及近而來。但再多一刻,必然暴露,薛玉霄掌心盡是冷汗,她盯著拓跋嬰,馬蹄不停地向前走近,進入了敵軍的弓箭覆蓋範圍內。
雪花飛墜著落入她滴血的槍刃。
但屍首,早已被烏騅馬甩在身後。
“殿下夤夜辛苦而來,為何避而不戰。”薛玉霄微笑道,“我等候你多時,就期望與殿下再度交兵。你那一對鴛鴦雙鉞,令人感歎武藝非凡啊——”
與她接觸的幾次後果衝入拓跋嬰的腦海。她看著此人麵帶微笑、鎮定自若地靠近,想起她神出鬼沒、變化莫測的暗器,扭頭決斷道:“撤軍,那消息是齊人的陷阱。”
山坡上的隆隆聲更加響了。
此言正合她麾下眾將所想,當即掉頭退兵,為躲避滾滾而來的跑馬之聲,眾人選擇與來時相反的一條歧路奔逃,行軍回高平郡欲報此事。
拓跋嬰命令撤軍後,路上一邊焦急,一邊卻又在雪中回想此事,發覺薛玉霄並沒有追擊上來,跑馬之聲也早就被拋棄在後。心中疑竇叢生,便忽然停住馬匹,腦海浮現出一個念頭,想到:難道她是在擺空城計?
這念頭剛剛浮現,覆雪的山頭燃起火把,無數齊軍從狹路兩側湧現。在逃回去的正前方路上,那兩位都姓李的先鋒官出現在麵前,一人持劍,另一人則拿槍,身後兵卒無數,一個個精神振奮,眼中精光迸現。
“果然有伏兵!”拓跋嬰瞳孔震顫,咬牙道,“竟然一路埋伏到這裏!薛氏女毒計陰險至此!!”
她身後的將領也嘩然一片。
“若殿下早做決斷,還有避開逃回的機會!都被她拖住了!”
“可恨副都統魯莽上前,她一人死不要緊,居然連累我等。”
“殿下!那消息從一開始就是計策,兩方皆有伏兵,不可勝之!大軍隻是佯攻,高平郡那裏才是真正空虛之地……”
眾人麵露痛色,做出以死相拚,護送拓跋嬰逃離的架勢。
李清愁正堵在狹路之上,迎麵與她相對,聽了這話,扭頭問李芙蓉:“一路埋伏?什麽消息,哪有毒計?”
李芙蓉麵無表情:“別問我,我都不知道她為什麽會退兵,為什麽會在這個時候出現在這裏。”
李清愁立即道:“沒告訴你?我懂你的感受,我懂。”
飛雪愈加飄揚。寒冷紛落的冰晶,擦亮了軍隊的戰刃。
……
拓跋嬰等人退去後不久。
薛玉霄麵色不變地回到城中,命人將副都統的頭顱斬下懸掛,閉合城門,整夜戒嚴,防備對方隨時會回頭。
一切排布完畢,薛玉霄遣散城中幕僚,僅留韋青燕在身側。她沉默地抬手卸甲,卻在抬臂時頓住,手臂失去知覺,一股極為遲鈍的痛意從右肩處爆發。
薛玉霄閉上眼,扶住一側的門框,痛不能忍,幹脆一屁股坐在門檻上,低聲重重地吐出一口氣,說:“……好大的力氣,還好碎的是肩甲,不是我的骨頭。”
韋青燕道:“少主!部下願意與那胡賊交戰,少主何必親自去?”
薛玉無奈歎道:“殺人容易,退兵難。如果不是我親自在陣前,她拓跋嬰以及一眾部將,怎麽可能會被嚇住?你去叫軍醫來,我就在這兒等到天明,以待戰報。”
事無兩樣人心別(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