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此前回複家書,因薛玉霄自覺與裴郎心有靈犀,兩人相互明白,所以從不多言。

她這麽嚴肅認真地回複,倒是讓李清愁看得微怔,心說不是裴飲雪寫的,你怎麽愈發鄭重了。她為人正直,並沒有窺看,隻在旁邊等候。

前線營帳之內,筆墨都是臨時湊的。薛玉霄抬手寫:

“嬋娟複郎君書:

見字如晤。徐州已定,捷報應當與此信同時傳至,我安定無恙,不必擔憂。至於你所詢問之事,需千萬謹慎,王公子品貌俱佳,冠蓋陪都,我一介粗鄙武將,唯恐不通心意。王郎名貴如掌上寶珠,濯濯如三春之柳,我既然不能寵愛以專,春柳於岸,何必攀折?請郎君代我勸母親三思。”

寫至此處,薛玉霄停筆頓了頓,補上結尾:“言不盡思,再祈珍重。郎君珍重、珍重。”

區區兩字,重複三遍,卻有不盡關懷誠懇之意。薛玉霄放下筆,晾幹了墨痕,親眼看著驛卒封信告別,神情逐漸安靜沉默下來。

“怎麽了?”李清愁左右看看,敏銳發覺她腦子裏在想著別的事,好奇問道,“怎麽感覺你反而擔心起來了。”

“沒什麽。”薛玉霄歎了口氣,道,“我不欲傷人,奈何人為我自傷。心懷有愧啊。走吧,我們去尋桓將軍。”

至大帳,桓成鳳正在催寫軍報上呈朝廷,她坐在主將之位,旁側便是兩個軍謀掾共侍書使斟酌詞句,見兩人進來,麵露喜色,抬手將愛將招過來。

薛玉霄肩上有傷,沒有披甲,隻穿了一件柔軟厚衣。李芙蓉和蕭平雨都進城掃**收尾,安撫百姓,以及監督戰功記載和賞金分發,桓將軍身畔隻有她的親生女兒桓二在側。

桓二本名為破虜,字鎮世,因為此名殺氣太重,幼時總有些磕碰流血之事,故自小隻叫小名和排行,眾人叫著桓二娘子多了,反而將其大名拋之在後,隻有在呈遞鳳閣的正式文書上才會寫出本名。

兩人一進來,桓成鳳便命人搬來胡床讓兩人坐下說話。一旁站立在側幫忙奏報軍事的桓二哀叫一聲,道:“你們倆風頭太盛,我比之不過,被母親……被主將責罰勤練,好歹下一次也給我留一留機會,這才是做姐妹的情分啊。”

桓將軍麵露笑意,沒有開口。李清愁便打趣道:“都怪你騎的馬太慢了,那要是嬋娟的踏雪,你必定拔得頭籌。”

桓二說:“踏雪可不讓別人騎,我摸一把都不願意。對了,薛將軍的傷怎麽樣了?”

薛玉霄鎮定道:“無礙,破了個皮。”

李清愁看了看她淡定的側臉,想到她在馬上被叫住時說的“救救我”,無語凝噎,嘀咕道:“是,破了好大一個皮啊。”

薛玉霄用膝蓋撞了撞她,瞟過去一眼。李清愁當即閉口不提,轉而道:“我看左先鋒的傷也還沒好利索,隻是她顧忌顏麵,喜歡硬撐罷了。主帥,此番大捷,士氣正盛,兵甲糧草皆備,何不乘勝追擊,取回趙郡故地?”

桓成鳳對李清愁道:“我也是這樣想的。隻因薛小將軍受傷,我不想讓她再臨前線。她雖然是監斬官,但我看拓跋嬰對她的嫉恨更甚於你。”

李清愁頷首道:“沒錯。所以我想讓嬋娟和李芙蓉都留在徐州整備,將此地作為一個駐紮補給的地方,進可攻、退可守。有她們兩人駐守,可以整肅軍紀,免得讓百姓覺得官兵與賊無異,傷了百姓之心。”

桓成鳳看向薛玉霄。

士氣勃發,官兵已與此前大不相同。薛玉霄便沒有推辭,她道:“願聽主將差遣調任。”

桓成鳳點頭道:“好。你與左先鋒暫留徐州,五日後,大軍行至高平郡下,逼拓跋嬰再退一步,取回故土。”

眾人拱手稱是。

在勝者清掃戰場之時,丟盔棄甲的拓跋嬰逃回高平郡,與駐紮在高平的夏國另一軍匯合。

夏國共有六大監軍司,此軍為其中之一,有作戰能力的近八千眾,算上雜役後勤早已過萬。為首的是高平監軍司的軍事長官,名為烏羅蘭乞,是夏國有名的將領之一。

烏羅蘭乞見到三殿下倉皇逃潰而來,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聞訊親自迎接,先是將三皇女迎入高平郡中,上熱酒炭火,掃去血腥寒氣,隨後問道:“殿下已下徐州,怎麽如此狼狽?”

拓跋嬰閉眸又睜,咽喉猛烈地動了動,她道:“我敗給了齊人。”

這區區幾個字,仿佛滲著血一般流淌出來。烏羅蘭乞聞言一愣,她還沒說話,身邊的副都統沒有忍住笑聲,一邊哈哈大笑,一邊給拓跋嬰倒酒,笑道:“殿下還是年輕稚女啊!齊人都是廢物,怎麽會輸給她們呢?一定是你中了圈套。”

六大監軍司都是夏國的地方力量,因為要麵對相鄰的匈奴、東齊,以及其他草原遊牧部族的夾擊,而且這些軍事長官都有自己的部族和首領,所以在表麵上並不用把皇族太過放在心上。

拓跋嬰對她們來說,約等同於部落聯盟中最大的那個首領之女,在部落之間的蠶食爭奪中,國主這個位置並不十分穩固。

拓跋嬰的麵部表情**了幾下,盯著副都統道:“桓成鳳還是一貫無能,不過一個守土之將。但她營帳下的兩位先鋒,還有……”她咬了咬牙,“一個姓薛的年輕將軍!卻是詭計多端,令人憎恨啊!”

副都統道:“殿下的鐵騎難道不能敵?”

拓跋嬰說:“鐵浮屠被她斬斷馬腿,加以陷阱繩索,成排倒下,一蹶不振。”

副都統爭辯說:“殿下為何不以她的方法對付齊軍?我們的馬有腿,她們的就沒有麽?”

拓跋嬰怒目圓睜,斥道:“輕騎沒有固定陣型,靈活穿插,縱使倒了一個,也不影響其他人,怎麽相比?!”

副都統還要再辯,被烏羅蘭乞抬手擋下。她這才退後,行禮道:“都統。”

“怎麽對三殿下說話的。”烏羅蘭乞道,“去檢查一下匯合後的兵力。向國主報告軍情,問青州、燕京、太原的軍隊調遣需要多久?這是謹慎起見。我們大夏還從沒有為對付齊人調遣過太多兵卒,縱然她們變得厲害了些、出了幾個名將,也不過爾爾。殿下勿憂,遇到齊軍,我必以血洗。”

拓跋嬰還欲再言,忽然從外奔進來一個小卒,半跪稟告道:“殿下!獨孤統領回來了!”

拓跋嬰先是麵露喜色,旋即又有些猶疑,問道:“弓馬營的其他人呢?”

兵卒道:“弓馬營的其他人被齊軍追上,不是被殺,就是被俘虜了,隻放了獨孤統領一個人回來。”

拓跋嬰聞言一怔,麵色低沉下來。她按住輕微**的眼角,看了烏羅蘭乞和副都統一眼,沒有說話。

副都統輕蔑一笑,說:“這一定是齊人的詭計。獨孤無為恐怕已經被策反,成了齊軍的奸細。否則怎麽能好端端的回來。”

“真是陽謀。”烏羅蘭乞用眼神製止了副都統之言,感歎道,“獨孤無為頗有信義,不會做叛變反賊。三殿下切勿懷疑於她。”

兩人說辭不同,拓跋嬰一時不能決斷,派人領獨孤無為進來。

獨孤無為滿身塵土,發辮被斬斷一根,散在肩上。她身上沒有什麽損傷,麵色卻極為難堪,近前向眾人拱了拱手,道:“有負使命!那位白袍將軍隻受了傷,未能取其性命。”

拓跋嬰沉默無言地盯視著她,這種視線蘊含了太多審視和考量。獨孤無為最先沒有反應過來,隨後才麵色一熱,感覺映照在身上的懷疑視線灼燙難忍,她惱怒道:“我心中唯有大夏偉業,難道她放我一馬,我就會歸順此人?!請殿下不要無故生疑!”

拓跋嬰抽回視線,安撫道:“我隻是看你有沒有負傷。統領為神射手,你這樣能夠取敵首級的能將,她居然會冒險放過,不怕下一箭就會要了自己的命嗎?”

獨孤無為臉色漲紅,道:“我怎知那人是怎麽想的!”

拓跋嬰表麵沒有說什麽,卻叫人領獨孤無為下去休息,沒有在她麵前談論軍機之事。

獨孤無為下去更衣洗臉,將一身塵土掃去。她身上陡然多了很多道視線,並不是往日裏的敬仰、羨慕之情,許多麵孔很生的兵士盯著她的一舉一動,麵無表情、目露懷疑。

她知道這些人在想什麽。

一個敵國能夠取人性命的神射手,不能收複,就該一劍殺之!她薛玉霄憑什麽有這樣的膽量放虎歸山,就不怕下一次的箭矢殺了她嗎?

獨孤無為不能理解。其他人的也不能理解。她們許多人都懷疑獨孤統領為了苟活舍棄了什麽——舍棄了立場,還是舍棄了信義?正因她是一個百發百中的弓箭手,大多數時候要在城牆和高處為前鋒軍掠陣,眾人就更不敢站在她麵前、或者將後背露給她了。

她們怕執弓者的準心瞄準的是自己。

獨孤無為咬牙忍耐,腦海中浮現出薛玉霄在馬上睥睨著她、淡笑收劍的那一幕,眼前又逐漸出現拓跋嬰帶著銀絲網狼形麵罩,眼中迸發出森冷寒意的模樣……獨孤無為埋頭將臉紮進水裏,像野獸一樣洗了把臉,正在擦拭時,聽到帳外幾個小卒交談。

“……我要是齊人,絕不可能把獨孤統領放回來。你在她麵前可小心一點……”

“就算她背信棄義做了奸細,那又怎麽樣?那把弓肯定是針對咱們殿下的,最不濟也是為了殺都統大人。我們不過是……”

幾人不知道她在帳中,隨意地用鮮卑說話,話語未落,身後的軍帳忽然撩起,露出獨孤無為那張水淋淋的臉,她的眼睛盯向眾人,一句話都沒有說。

眾人登時逃散。

她要找三殿下!要找都統大人!她要再度出戰、證明清白!獨孤無為難以忍受這種視線和待遇,轉而衝向議論軍事的大堂。

……

數日後,在前軍開拔,桓將軍與李清愁等人乘勝追擊,前往高平郡之時,徐州捷報也在京中蔓延開。

這是多年來第一場大捷,一場毫無疑問的大勝。天下為之震動。

捷報傳來時,王秀在鳳閣議事。她抬手咳嗽幾聲,聽著身側的掾屬奏報軍情,咳聲逐漸低微地壓製下去,變得無比安靜。

軍情傳遞結束,在場的眾人在這場長久的寂靜中如墜幻夢。……在此之前,她們大部分人都保持著最為悲觀的態度,甚至提前做出了失勢議和的籌備和打算。因為失望的久了,所以眾人才保持著這麽低的期望。

然而,傳來的卻是一場酣暢淋漓的大勝捷報,怎能不讓鳳閣諸卿呆滯當場、淚流滿麵?

長久的寂靜當中,是薛澤姝朗聲一笑,道:“諸卿應當暢快,何故淚流啊!”

此言一出,眾人這才不再壓抑情緒,紛紛麵露激動之色。在官場沉浮多年的諸位鳳閣官員,居然有如此強烈的、難以控製的情緒表露,齊朝多年在軍事方麵的懦弱退避,真是令人可悲可歎。

“生女當如薛將軍啊!”鳳閣一屬臣感慨道。

也有人在心中暗想:“不知道司空大人可有意為女納侍,我兒仰慕凱旋侯至茶飯不思,這消息一傳遍京兆,他又要非卿不嫁……著實是沒出息啊!能與薛將軍般配的,不過王氏、袁氏等寥寥幾位豪門。聽說裴氏主君早已懊悔,想要將嫡子嫁給薛三娘為正……情理上倒是分屬應當,但薛侯卻未必同意。”

眾人一麵恭賀薛澤姝、讚歎諸位將領之能,一麵又恭賀丞相得此勝報,並派人稟報皇帝。

謝馥收了勝報,沒有提嘉獎之事,隻說“請鳳閣商議裁決,朕無異議。”她這樣安分,倒讓眾人頗為意外。

至夜,王秀從鳳閣歸園,見到王珩的院落掌燈如故。她駐足停步,問周圍侍奴:“珩兒怎麽還沒有安寢?”

侍奴答:“公子白日整理往來文書,謄抄傳遞,耗費精神,晚上服了藥又吐了,摸著琵琶卻沒有彈,隻是坐著看譜,勸過了,隻說睡不著。”

王秀問:“有誰來了嗎?”

侍奴說:“如意園裴郎君晌午時前來相陪,說了會話就走了。”

王秀頷首,繞行走過放鹿園的草木鬆柏。她的足音在廊下響動,王珩卻沒有注意到,等到母親走到麵前,才忽然回過神來,放下琴譜端莊正坐,垂首道:“母親。”

王秀坐在他對麵,看了一眼琴譜邊一封開了口的書信。她抬手按住抽出,對麵的王珩啟唇欲阻,卻又緘默。

丞相看了看薛玉霄的回信,目光落在那三個“珍重”之上,淡道:“我看你之心意頗為自私,她既然勸說,你卻不聽。豈不是陷人於愧疚不義的地步。薛玉霄有‘春柳於岸,為珍重不可折’的意思,你卻沒有振作之心。”

王珩怔怔失神,薄唇上的紅痣被咬出一點齒痕,他道:“我知道……我知道她關照我、憐憫我,不肯傷我。我知道她看出來是我所寫,回信之辭煞費苦心,唯恐惹我有一點兒猜疑和傷心。她這樣疼我,兒子反而更痛了……”

王秀道:“裴氏子親自將此信交你,都說他恃寵好妒,其行徑卻比那些表麵守德的男子更開闊誠摯。如此光風霽月,有君子之質。”

王珩垂眸道:“他未必那麽有把握,卻能坦然處之,珩兒比來有愧。”

王秀伸手過去,摸了摸他的頭,將掌心按在他的肩上:“你一心仰慕她,別無他念。為娘知道你是個固執的人,若是薛玉霄真有此意,哪怕隻是一點點,娘也願冒險為你爭取。但眼下情形如此,我兒還需早做打算。”

王珩心中一沉,望著母親斑白的兩鬢,喉間微酸,道:“請母親示下。”

丞相道:“她對你沒有婚姻之意,卻能如此為你著想,薛澤姝有一個好女兒啊……待班師凱旋,你們便拜為姐弟,你若願意,娘就做主為你招贅,讓你生的第一個女兒姓王,以繼家業。要是你不願意……”

她其實知道王珩不會願意的。

“就拜入觀自在觀修道,束頂戴冠,立下此身再不婚嫁之誓,以男子之身承襲祖業。”她語音微頓,又看向王珩,“家業繁重,我怕你身體不能撐持,我在時,眾人懼我,不敢多言。待我去了……眾多親戚覬覦財產,未必管用,恐怕隻有你姐姐疼你,幫你打算。”

這裏說得便是“義姐”了。

“她還年輕,卻已經有能力撐住世家豪族的門楣。你有一概不能打算考慮的事情,可以讓她幫你。”王秀說到這裏,沉默片刻,又道,“我平生清正,沒想到也有一日要利用別人的愧疚之心以自謀,正因薛玉霄不能答應你,她反而會待你很好。薛澤姝雖然固執、狂妄一些,但為人正當,從不行卑鄙之事。”

王珩的手握緊衣衫,指節泛白。他深深吸了口氣,眼底濕潤,低聲說:“娘親這樣為我計議謀劃、寬宥孩兒的反骨。我再行勉強之事,就是不孝了。”

他俯身向母親叩首,道:“母親與她的這番苦心,珩兒都能領會。”

王秀感歎道:“往後的歲月還長,我不能保護你太久。你要聽她的話,珍重身體,才可等到三春柳發之日啊。”

說罷便起身,走出了院落。

她離開片刻,院落裏的燈火便熄滅了。那架琵琶被束之高閣,藏在了極深、極深的地方。

……

與此同時,如意園。

“公子,夜深了,怎麽還不睡?”還劍抱著一床新洗了、熏好香的厚被子走過來,蓋於榻上,“您還在想少主母今日的家書?”

燭火搖動,映照著裴飲雪的臉龐。他眉目清冷,墨眸幽然,雖在暖室之間,卻不能掃除一身微寒的孤僻離塵之氣。窗子沒有關嚴,將燭焰吹拂得動**不安,輕輕晃動。

他的睫毛很長,燈下落影如扇。分明是一張很冷靜、疏離的麵容,望著窗外明月的視線卻有不盡相思纏綿之情。裴飲雪略微抬手,月光便徐徐地落在他掌心。

“……我們家少主母待外人倒有分寸。”裴飲雪輕聲道,“正因她太有分寸,竟一個字也沒有留給我。難道我在她心中有這麽大度?”

還劍愣了愣,小聲問:“公子,少主母不是盼你珍重麽?快別吹風了,仔細凍著。”

裴飲雪不能明言,抬手關窗,又望了一眼滲透窗紗的月光,輕歎道:“好吧,我就當她也祈我之珍重了。她這個人總是這樣……一見薛侯終身誤。”

這是近些時候在京兆流傳的歌謠。

他抬起手,將桌案上的另一封信件放在燭火上燒了——是裴氏主君欲嫁嫡子,寫信請他探看口風的。滿篇的宗族之情、整紙的長輩道理,自恃身份,寫得滿是架子。

信紙燒成灰燼,落在燭台上。裴飲雪鬆開手,用一支簪子挑滅了燈火。

千軍萬馬避白袍(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