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我敢

四月末, 草長鶯飛,春光明媚。

坤寧宮裏卻烏雲籠罩,沈皇後麵色鐵青, 來回踱步, 劉院使汗如雨下,唇瓣蠕動不止。

“你先前是怎麽跟本宮說的, 說你有十成的把握, 怎麽連血枯蟲你都沒有發現!”

蕭宗瑋就坐在一邊看著手中一張薄紙。

這是宮中最普通的宣紙, 裁成了一掌寬, 上麵隻記載短短幾句話,然而就這幾句話就讓他反複看了好幾遍。

末了,他單手將紙捏作一團,扔到地上。

“簡直胡言亂語, 我現在身體已然轉好,卻突然說我活不過二十五歲?這究竟是誰給母後的!此人分明是歹毒至極,故意要我們分寸大亂!”蕭宗瑋聲音淩冽, 目光直逼劉院使。

好像他就是那個始作俑者。

劉院使撲通一聲跪下, 叩首在地, 懼道:“皇後娘娘饒命, 大殿下饒命,血枯蟲卻有其物,可早隨著泰成苗氏滅族, 已有近三十年不曾現世,臣不曾想到也是因為不曾遇到!”

“我才不信什麽血枯蟲。”蕭宗瑋站起來,扭頭對沈皇後道:“一定是蕭聞璟搞的鬼, 別以為我不知道他在背後肖想什麽,我這次定要他好看!”

看著他大步走出, 沈皇後撫著激烈起伏的胸口,閉上雙眼平緩了一會呼吸,才慢慢坐了下來,手指揉著太陽穴,疲憊不堪地看著劉院使道:“劉院使,你對這個血枯蟲了解多少?”

劉院使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沉默了片刻道:“血枯蟲寄生幼體,由肉蓯蓉、血結草、丹參、熟地等草藥喂養長大,若無草藥則以飼主血液為食,噬骨吞筋,是一種令人聞風喪膽的蠱蟲……”

他又偷偷瞟了眼沈皇後,“……此物確有強身之功效,曾經苗氏一族手下那支勢不可擋的鐵骨軍就是以強悍驍勇聞名,然這種蠱蟲的弊端便是等到蠱蟲成熟之際,會讓中蠱的人五感漸失,先是觸覺,失去疼痛,而後是嗅覺、聽覺、視覺……”

“這不是等同於廢人!”沈皇後大喝了聲。

劉院使再次叩首,不敢言語。

廢人好歹還能活著,可以肉身養大這血枯蟲的人——隻有死路一條。

沈皇後也突然想到了這一點,又沉默了下來,許久才嗓音幹澀道:

“這件事務必保密,不能讓陛下知曉。”

劉院使剛準備應聲,就聽見沈皇後又沉聲道:“我還聽說自從臨安縣回來,蕭聞璟就不肯讓你為他診脈了,你去問問安院判,他的身體可有異常?”

劉院使一愣,旋即想起自己醫術平平,但貴在聽話,所以當初皇後才會將他捧為院使,還選他來為大皇子“治病”,並告訴了他一種偏方,專以血親的心頭血為藥引,他雖覺得怪異卻沒有多想,畢竟這世上什麽稀奇古怪的偏方都有,就是割老子肉給兒子燉湯的都有。

這才一昧盲從照辦。

更何況自從用了這個偏方,大皇子的身體真的好了起來,那莫名其妙的高燒和疼痛次數少了,時間短了,他便偷了個懶,沒有細究其中緣由,安得輕鬆自在。

現在牽扯出這血枯蟲他方察覺不妙,因為他曾聽師父說起過,這神秘的血枯蟲分為子蟲、母蟲,苗氏族人為了快速催□□蟲會先用戰俘培養子蟲,再以戰俘的血喂養他們士兵,能使其體格快速強健,更早投入到戰場。

所以沈皇後想到了蕭聞璟,劉院使又怎會沒有想到。

當即冷汗再次汗濕了後背。

蕭宗瑋衝出坤寧宮,身後的內監長隨一路小跑跟在他身後,連聲叫著殿下,卻沒能讓他慢下步伐。

宮道兩邊樹木蔥茂盛,不可視物,他身高腿長,步伐又快,讓對麵剛拐過來的一隊人完全沒有反應的時間便和他撞到了一起。

隻聽幾道驚呼,食盒砸在了地上,裏麵的瓷碗、湯水濺了一地。

“大殿下恕罪!”

阮靈徵也跟著盈盈一屈身,“殿下恕罪。”

蕭宗瑋剛疾步行走,氣息不穩,還在喘著大氣,看見是阮靈徵,再壞的脾氣也生生壓了下去,皺眉道:“你怎麽在這。”

“裴妃娘娘身子抱恙,喚臣女入宮陪伴。”阮靈徵目光掃了眼已經打翻在地的湯碗,靜靜道:“不小心衝撞了殿下,還望殿下不要怪罪。”

“你還未嫁到裴府,就要伺候他們裴家的人了?”蕭宗瑋臉色本就不好,現在一拉下來,後麵跪著的宮婢內監都開始瑟瑟發抖。

這大皇子蠻狠霸道,即便是朝臣都要避他鋒芒,更遑論她們這些奴婢。

“殿下言重了,裴妃娘娘是長輩,長輩有召,臣女甘之若飴。”

蕭宗瑋不出聲。

阮靈徵俯身蹲下,扶起食盒,伸手就要去撿碎片。

蕭宗瑋氣急,搶先她一步,把碎片撿在手裏,“都碎了你還去碰,也不怕刮著手!這些事宮人不會做嗎?輪到你來做?”

在他的滔滔不絕責備聲中,後麵的宮婢和內監這才都動了起來,忙不迭上前收拾起地上的狼狽。

“可是殿下……”阮靈徵雖想避諱,但還是忍不住盯著他手指被碎瓷片拉出的一道傷口。

那處血冒得正歡,可他好像一無所知,還在一個勁數落她。

她隻能提醒道:“您的手傷了。”

蕭宗瑋低頭一看,食指上一道清晰的血痕就在眼底,豆大的血珠接連不斷從傷口處湧了出來。

他卻沒有感覺到疼。

距離小將軍出事已過了五、六天。

田婕妤身邊第一個報信的宮婢被沈皇後抓了起來,聽說嚴刑拷打了半日就透露小將軍的確是神誌不清出現在秋語宮,甚至還牽連出當當天輪值的禁軍。

宮婢如此,身為主子的田婕妤不可避免的惹火上身,被沈皇後派人看管了起來。

由此,事情還沒徹底查清,但是關於小將軍夜闖宮禁的嫌疑已經洗得七七八八了,八成是這個已經不得聖寵的妃子自導自演的一場鬧劇。

阮靈萱和蕭聞璟相約去將軍府,但門房告訴他們,小將軍關悶了,自己出門去了。

兩人又騎著馬,繞著盛京城,專門去那些熱鬧的地方找。

“打架了!打架了!”有人呼朋喚友,招呼大家去看熱鬧。

阮靈萱也好奇,跳下馬攔著一人問:“前麵發生什麽事情了?”

路人激動道:“是魏小將軍與人爭吵,興許要打起來了!”

他們找了半天的人居然就在前頭,竟然還是打架這樣的事。

阮靈萱看了眼蕭聞璟,見他也是蹙眉不解。

魏嘯宇他才剛剛轉危為安,怎麽這麽快就惹上新麻煩了。

兩人趕去,隻見小巷子已經被五城兵馬司的兵卒擋住了,那些看熱鬧的百姓都罵罵咧咧擠在外頭,裏麵什麽情況也看不見。

他們不得已又繞到巷子的另一端,這邊看熱鬧的百姓少,攔路的兵卒看見蕭聞璟也不敢阻攔,放兩人入內。

還未走近就聽見裏麵有一道極其囂張的聲音傳來:“誰不知道魏大帥回了西北,把你留下的意思就是要將你扣在盛京為質,你不如你大哥弓馬嫻熟、也不如你二哥運籌帷幄,充其量就是一個馬跑得快的前鋒罷了!”

另有一人附和:“這是盛京城,可不是什麽窮鄉僻壤,小爺幾個今日就教教你什麽是盛京的規矩!”

“教我?就憑你們幾個還想倚強淩弱、以多欺少?”魏嘯宇冷諷,“未免太可笑了。”

“我爹可是禦史中丞!你說話給我注意點!小心參你們家一個大不敬!”

哐當一聲巨響。

“啊!——魏嘯宇!你、你居然想用東西砸我?”

“我父親為大周守邊疆,勞苦功高,你們憑什麽在這裏出言不遜!”

縱觀曆史,多少征戰在外的將帥隕落並非毀於敵手,反而是遠在帝都、天子耳旁的那些宦官重臣。

此一言,正是狠狠戳中了魏嘯宇的逆鱗。

阮靈萱提裙跑去,蕭聞璟隻能緊隨其後。

“你們這是在做什麽!”

“阮六姑娘?”裏麵的謝觀令看見阮靈萱衝進來吃驚之餘,又深蹙眉頭看了魏嘯宇一眼。

這個魏家小將軍進京的時候出盡風頭,讓多少姑娘芳心暗許,就惹來多少公子的不滿。

那些姑娘小姐張口閉口都是魏小將軍身高七尺、猿臂蜂腰,能爭善戰,方是男兒本色,言語中將其他不足他高的、沒有他強健的男子通通比了下去。

而且阮靈萱向來喜歡這一類的,上次宮宴上更是毫不遮掩自己的偏好,和魏小將軍一直相談甚歡、言笑晏晏。

“六殿下……”

看見阮靈萱眾人頂多帶著一些促狹和怪異的目光,等看見和她同一個方向慢慢走進來的蕭聞璟,他們才愣了愣。

“小將軍,你沒有事吧?”阮靈萱上前關心。

魏嘯宇拍了拍剛剛和他們推搡拉扯間弄皺的袖子,對著阮靈萱笑道:“我沒事,不過就是幾隻狗,隻敢吠幾聲,也又能拿我怎麽樣?”

他的身高體型在那裏一站,猶如鶴立雞群,襯得那幾個對他叫囂的公子又矮又挫,穿著華服也不像個貴人。

章公子氣急敗壞:“魏嘯宇你說誰是狗!”

魏嘯宇把手一盤,哼了聲:“盛京果然了不得,狗還能聽懂人話。”

“魏嘯宇你敢罵我們是狗,我定要你吃不了兜著走!”

“怎麽,你們要和我打了?”魏嘯宇壓根不把他們放在眼裏,又捋起了袖子。

他的氣勢壓人,其餘人都不敢上前。

畢竟他們罵歸罵,可真要和他動手卻是不敢,一個個隻會當縮頭烏龜。

“我諒你們也隻敢吠不敢動手。”魏嘯宇看不上他們。

章公子被他鄙夷的目光刺激到了,大步跨上前,指著自己的臉道:“你說的那麽有種,那你敢再打我一拳嗎?你但凡動我,我就要你們魏家要看!”

聽他三番五次拿他們魏家說項,魏嘯宇兩眼倏然緊眯,就像是一頭準備進攻的豹子死死盯著章公子。

要不是父親臨走前叮囑過他不能輕舉妄動,現在這幾個人早趴在地上啃泥巴了。

可章公子卻把他的克製當做怯懦,還得意道:

“我就跟你說了吧,當初你大哥、二哥到這盛京,也要捧著我們的靴子、給我們牽馬!他們可比你這愣頭青會做人多了!——”

“你胡說!”魏嘯宇大步跨前,氣勢洶洶。

阮靈萱知道這些個公子家裏官職都不低,也難怪敢拉幫結派在這裏堵著魏嘯宇,若是要魏嘯宇真和他們打上了,就他那手勁難免要傷到人,屆時魏大帥遠水救不了近火,他就真的要落入被動的局麵。

“小將軍!”阮靈萱往魏嘯宇身前一攔,又扭頭喊道:

“章元昆,你也不要太過分,沒看見六殿下還在這裏嗎?”

阮靈萱及時搬出蕭聞璟當門神。

章元昆看了眼蕭聞璟,並不放在眼裏。

大皇子年長,又是皇後嫡出,是陛下立嗣的不二之選,他蕭聞璟不過是妾生子,又年幼,這潑天的好事再怎麽也落不到他頭上,再加上沈貴妃一向不被朝臣看好,他的父親禦史中丞也沒少彈劾,若說梁子早也結下,此刻更加不必看他臉色。

“六殿下自顧無暇,哪有空理我們這些小事。”

旁邊的幾位公子連連點頭。

莫說是六殿下以往就從不管“閑事”,就說如今他自己正被大皇子蕭宗瑋到處揪辮子,後院起火呢,哪有閑心閑情管別人的事。

蕭聞璟這次是出人意料地管起了閑事,他徐徐道:“魏小將軍是陛下親召入京的有功之臣,爾等在這裏故意為難之,是想叫陛下臉上無光?”

章元昆眉頭一緊。

這六皇子今天是哪根筋不對。

“殿下何出此言,我們不過是好奇魏小將軍的伸手,想要與他切磋了解一二,現在看來,隻怕是傳言多謬傳……”章元昆皮笑肉不笑,指著魏嘯宇道:“像他這般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貨色,欺瞞聖上,豈不是更加有罪。”

“我看你就是妒忌他吧!”阮靈萱聽出了他心裏的小九九,跨了一步上前,怒氣衝衝對章元昆喝道:“小將軍自幼就在軍中曆練,十六歲就能建功立業,他比你們這些隻會躲在爹娘背後,狐假虎威的紈絝子好多了!他就是比你們好!”

章元昆臉色大變。

想起自己心儀的姑娘也是一夕之間變了態度,日日捧著小將軍的畫像相思,他就心如刀絞。

“阮靈萱你別給臉不要臉,別以為仗著你祖父是阮閣老我就要讓你三分,我告訴你,隻要在朝做官,就沒有幾個是完完全全幹淨的,小心我爹揪住你們家的辮子,讓你也吃不了兜著走!”

“你敢!”阮靈萱又豈是那怕事的人,章元昆這樣說,她反而更加生氣了。

“我爹是為聖上辦事,如何不敢!”

蕭聞璟及時抓住阮靈萱的手臂,不讓她衝動上前。

到時候別魏小將軍沒事,反而她攤上事了。

“章元昆,你別得寸進尺,我好好與你說話,是我心情尚好,今日的事情你退一步,我當做沒有發生……”蕭聞璟雖然在一群公子當中年紀不算大,可他舉手投足之間總是不慌不亂,從容有度,就好像大局在握一般。

章元昆可瞧不上他這樣的做派,忍不住出言譏諷:“殿下還真沉得住氣,我聽說最近彈劾殿下的折子多如牛毛,許是殿下瞧不上我爹再多加幾封罷?”

“這是我們之間的事,與六殿下又何幹,你不要到處拱火!”魏嘯宇站出來替蕭聞璟開口。

本來這件事也和阮靈萱、蕭聞璟無關,魏嘯宇也不願意把他們兩人拉下水。

阮靈萱也愣了,忙不迭去看蕭聞璟。

她都不曉得蕭聞璟最近居然遇到這麽多麻煩。

那個像瘋狗一樣的蕭宗瑋為什麽又咬著他不放了?

“我沒事。”蕭聞璟卻滿不在乎,甚至對她還扯起唇角,淺笑了一下。

這讓阮靈萱心裏更不好過了。

她剛剛就不該把蕭聞璟拖下水,讓這個討厭的章元昆也把他盯上了。

“現在是沒事,過幾日可就不知道了。”章元昆越說越得意,他知道大皇子視六皇子為眼中釘,若是大皇子做了東宮太子,這個蕭聞璟肯定沒有好日子過了,看他到時還怎麽逞他皇子的威風!

“元昆你還是少說幾句吧……”旁邊有人還是沒有得意忘形,扯住章元昆的手臂提醒他。

但凡腦子現在還清醒點的人都會想到,大皇子已是擁有天時地利人和,卻遲遲不能徹底把六皇子扳倒,這無形中也說明了六皇子就是有他屹立不倒的原因,又豈是簡單好對付的人。

“六殿下……元昆他剛剛就是和我們多喝了幾口酒,現在怕是已經醉了,您就別跟他計較……”一名公子從中斡旋,打著哈哈,想要緩解兩人之間的矛盾。

“既然他醉了,何不把他送回去,免得在街上衝撞了人。”蕭聞璟淡然吩咐。

那公子正要答應。

“我沒醉!”哪想章元昆已經上了頭,大力揮掉同伴的手,還指著蕭聞璟不怕死地道:“你別得意,我定要讓我爹——”

話音還沒說出口,一拳就揮到他臉上,疼得他當即沒有風度哎喲了聲,身子往旁邊趔趄了一步,好在旁邊有人立刻扶住了他才沒有讓他當眾摔個狗啃泥。

章元昆捂著鼻子,瞪大雙眼,麵前的阮靈萱還示威般舉著自己的拳頭。

剛剛那聞雷不及掩耳的一擊正是出自她之手,四周一片愕然。

“你要參就參我!”

“你、你怎麽如此野蠻!”章元昆顫巍巍的手剛指向阮靈萱,忽然察覺鼻腔湧出一股暖流,他擦了一下發現居然流出鼻血來了,他惱羞成怒:“阮靈萱你這潑婦,我看以後誰敢娶你!”

謝觀令眉頭深鎖,看著阮靈萱暗暗搖頭。

“我敢!”

阮靈萱還以為自己聽錯了,直到魏嘯宇大步跨到她身側,她才知道自己並不是臆想。

“小將軍?”她又驚又喜。

“像靈萱妹妹這樣仗義又善良的姑娘,若是嫁不出去,那是你們有眼無珠!”魏嘯宇在後麵看的一清二楚,阮靈萱先是為了維護自己把蕭聞璟拉下了水,可當這個章元昆轉而去對付蕭聞璟時,她又不顧自己,主動把火引回了身上。

如此舍己為人又俠肝義膽的姑娘,怎會不讓人想去保護?

謝觀令在後麵一愣,沒想到魏嘯宇居然敢說出這樣的話,也難怪章元昆要說他是不懂規矩了。

當眾誇下海口,若是日後不能娶這位姑娘,豈不是要讓對方名節受損。

謝觀令正為此憤懣,忽然餘光瞥見站在一旁的六皇子蕭聞璟不像其他那般,看向“口出狂言”的魏小將軍。

他的目光一直都落在阮靈萱臉上——就好像生怕錯過她臉上的半點反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