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送魚

從鍾粹宮出來, 旭陽剛升起,霧濃露重,石磚上濕滑難行。

蕭聞璟一臉沉思, 疾步前行。

跟著後麵的謹言拉住慎行, 故意落了三四步的距離。

“殿下今日怎麽起得遲了,還對我有點橫眉冷對的樣子, 看著怪滲人的……”

“……”慎行抱手在胸, 並不理會。

“我知道了, 定是殿下做了一個美夢, 被我不小心吵醒了,所以才對我橫豎看不順眼……下次這種事你去叫殿下起床!”

“不去。”活音剛落,他人咻得一聲就上了樹。

“不去就不去,你跑什麽呀?”謹言給他嚇了一大跳, 抬頭衝著他蹲的樹杈喊。

“六皇兄!”

小道上一少女遠遠奔來。

“何事。”蕭聞璟停下腳步,等著她上前來。

蕭燕書氣喘籲籲:“我、我聽說魏小將軍昨天夜裏闖了宮,驚擾了田婕妤, 現在被關在宮裏了……”

“這消息你從哪裏聽來的?”蕭聞璟眉心一蹙。

謹言也大吃一驚。

“我一起身宮裏都傳遍了呀, 就連靈萱在宮外都知道了, 聽說這會人跟拜帖就在宮門口了, 可皇祖母說宮裏亂不許她進來,把她拒在外頭……”蕭燕書緊張道:“皇兄,這件事真的很嚴重嗎?”

蕭聞璟目光落往宮牆, 又快速拉回到蕭燕書臉上。

“殿下這……”謹言忍不住出了聲。

消息他們也才剛剛收到,哪知居然已經擴散到路人皆知的地步。

“等我先去看看情況。”蕭聞璟朝謹言按了下手,示意不要多說, 又對蕭燕書交代道:“你讓她這幾天不要來宮裏,魏小將軍有魏大帥護著, 宮裏怎麽樣也不會虧待他,現在最重要是弄清楚事情原委。”

蕭聞璟的從容讓蕭燕書緊張的情緒平緩不少。

因為無論多複雜的事情在她這位皇兄手上都是可以迎刃而解的,這件事肯定也是如此。

她捂住胸口,保證道:“我會告訴靈萱的,也讓她不要這麽擔心。”

“嗯。”蕭聞璟一點頭,越過蕭燕書往前行。

謹言卻在後麵愁眉苦臉。

這件事若是隻在宮裏,隻要陛下願意大事化小,也算不上是很嚴重的大事,可若已經傳得沸沸揚揚,這就關乎到皇家顏麵,隻怕連魏大帥都很難擺平了。

“謹言……”

“公主還有吩咐?”謹言驀地打住腳,驚詫得看向忽然叫住自己的七公主。

這七公主和阮靈萱交好,所以也和和他們走得近一些,在這麽多兄弟姐妹當中,也就她還能和六皇子好好說幾句話,謹言和慎行自然對她也和對其他人不一樣。

“慎行怎麽不在呀?”

“啊?”謹言不由自主瞄向旁邊的大樹。

那邊樹葉窸窣亂晃了一陣,很快又回歸到了平靜。

七公主沒注意他的眼神,自己就往左右看了眼,沒見到人便泄氣道:“算了,你當我沒問過,不許告訴別人!”

“哦。”謹言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但他也無暇去想這些事,快步跟上蕭聞璟。

魏嘯宇昨天夜闖昭翎宮,驚嚇到了田婕妤,被禁軍當場擒獲,事關魏大帥和魏家,皇帝也不可能直接把他打入大牢,隻能先找了個空置的宮殿把人關了起來。

蕭聞璟先到昭翎宮看魏嘯宇。

久未修潤的門扇吱呀一聲被推開,昨天還意氣風發的小將軍此刻鬢發微亂,就坐在正對著殿門的太師椅上,手支著腦袋,像是睡了去。

在光線投進來的刹那,魏嘯宇手肘一滑,整個人從太師椅上坐直,眼睛還沒睜開,手就下意識往旁邊摸索了一圈,像是在找適合的武器。

“原來是你……”睜眼看見來人是蕭聞璟,他才將緊繃的身體鬆弛下來,把手遮過眼睛,“現在是什麽時候了?”

“辰時了。”蕭聞璟找了個就近的太師椅坐下,“昨夜發生什麽事情了,你為何會進宮?”

這兩個問題魏嘯宇已經被好幾個人詢問過了,早失去了一開始憤慨,有些逆來順受的淡定。

他揉了揉眼睛,把背靠在椅背上,兩手交搭在扶臂上,道:“昨日與你們分開後,我就回到將軍府找了幾個手下的人去蹲點,沒過一個時辰就有人來回稟發現一家叫劉家糧鋪的店不太對勁,雖為米鋪可店裏卻沒有存糧,反而賣著幹蕈、蟲幹等物。”

“也許是因為糧食生意不好,改做了別的生意。”

魏嘯宇點頭,繼續道:“我也是這麽想的,原本這也沒有什麽好奇怪的,可是手下的人說在那家店鋪看見奇怪的女子出入,我便想到了之前在街上遇到的那幾名言行舉止都很怪異的姑娘,想著難不成和這家糧鋪有關係,便想去看一看,可我在那家糧鋪裏轉了一圈並沒有發現怪異之處,但不知道什麽時候就失了神智,等再清醒過來,就已經在這裏了!”

無論是怎麽進宮、還是怎麽衝撞田婕妤一事,他一概不知,著實可氣。

“想必禁軍已經去過你說的劉家糧鋪查看,我猜,那裏已經人去樓空,你死無對證。”

“這你都能猜到!”魏嘯宇佩服,連連點頭,“的確,店都搬空了,更別說人了!”

“殿下……”謹言從外麵伸出半個腦袋,“外麵好像來人了。”

蕭聞璟站起來道:“我知道了,我會想辦法把你先弄出宮去。”

魏嘯宇伸了個懶腰:“我家老頭子現在都沒有成功,隻怕不容易吧?”

“總會有辦法。”

魏嘯宇咧嘴一笑,“有六殿下這句話,我也沒什麽不放心的了。”

蕭聞璟點點頭,正要走。

“等等。”魏嘯宇從懷裏摸出一物,扔給蕭聞璟,“在他們走後我才發現我還從糧鋪裏帶出了一物,本來想交給禁軍的,不過還是你更靠譜,便給你吧!或許也算是個線索?”

蕭聞璟捏著那橢圓硬殼物端詳了眼,“蟲子?”

魏嘯宇仔細端詳蕭聞璟的臉色,不免奇道:

“你也太鎮定了吧!這世上就沒有讓你害怕的東西嗎?”

尋常人冷不丁接到一隻死蟲子,臉上要不然是驚愕要不然嫌棄,也絕不會有他這般情緒平穩,好像對於他突如其來的惡作劇也毫不介意。

“有,但不多。”

蕭聞璟拿著已經僵直的甲殼蟲從側門走出昭翎宮。

一連三日,阮靈萱都沒有辦法進宮,每日在家中隻能靠研究廚藝來填補心中的空虛。

蕭聞璟隻教了一遍,阮靈萱也沒能記牢,隻能憑模糊印象,亂試了一通。

好不容易等到皇太後鬆了口,阮靈萱趕緊把集自己廚藝之大成的一道亂燉紅燒魚裝進了兩層保溫的食盒裏提進宮。

可昭翎宮被禁軍嚴防死守,她並不能靠近,隻好提了東西去鍾粹宮找蕭聞璟幫忙。

蕭聞璟書案上堆滿了書,整間書房都彌漫出一股陳舊的黴味,都不知道他是從哪裏挖出來的舊書。

看見蕭聞璟在忙碌,阮靈萱也體貼,直接把食盒提起來,開門見山道:“我在家裏照著你教法子做了一道魚,你能幫我交給魏小將軍嗎?”

蕭聞璟抬起頭。

阮靈萱滿臉愁緒:“我也幫不上別的忙,所以特意買了泰安產的魚,想著小將軍能吃到家鄉的味道……若你沒空,也可以讓謹言去……”

“我會去送。”她話還沒說完,蕭聞璟就示意謹言收下魚。

阮靈萱眉開眼笑,不遺餘力地誇獎道:“就知道你夠仗義!”

把食盒交給謹言,阮靈萱心情大好,便走上前關心蕭聞璟,掃了一眼他淩亂的桌麵,“你這是在找什麽麽?”

蕭聞璟伸指一指旁邊的死蟲子,“找這是什麽蟲。”

在一張白帕子上擱著一隻六足蜷縮,死得透透的小甲蟲,它長得很奇怪,紅棕色的外殼帶著明黃色的斑點,口器還相當長,頭上甚至還長了一隻不倫不類的獨角。

“從沒有見過。”阮靈萱搖搖頭,她小時候在野地草叢抓過不少蟲子玩,卻從來沒看見過這樣色彩鮮豔又長相古怪的小蟲。

“不過或許三殿下會知道?”

“三皇兄?”

阮靈萱站在一旁點頭:“三殿下對蟲蛇頗有研究,你難道不知道嗎?”

三皇子蕭啟昌最是喜歡逗弄蟲鳥小獸,他宮裏養著許多千奇百怪的小動物,阮靈萱有一次無意間幫他抓住了一隻逃跑的甲蟲,才得以進了他的院子參觀了他的百蟲屋,歎為觀止。

蕭聞璟蹙眉看著死去的小蟲,腦子裏飛快掠過一些前世忽略的細枝末節片段。

三皇子蕭啟昌的生母田婕妤,順天一年入宮,順天五年生子,順天二十六年因巫蠱案被沈皇後下令燒死。

巫蠱,曆來都是宮廷中用來排除異己最有效的好法子,帝王畏懼巫蠱之術,從來都是嚴懲不貸。

可是巫蠱之術當真就沒有嗎?

也未見的。

蕭聞璟目光一一掃過桌上的古籍,忽然間察覺自己似是找錯了方向。

阮靈萱拿起他剛剛才描畫出來的一張蟲圖,與實物對比了一下,畫得還真是栩栩如生,她道:“你幫我送魚,我幫你去問問這蟲子吧!”

“也好。”蕭聞璟抬起頭,阮靈萱還沒來得及挪開位置,恰恰好站在他的右手側。

她的腦袋微垂,微側著臉看著他,眸光澄澈而明亮,就像是被朝暉映亮的溪水,波光漣漣。

往下是她的唇,唇瓣就像是兩片花瓣,嬌豔欲滴。

夢中的場景仿佛重現在腦海裏,讓蕭聞璟心口急促地跳動,像是有人拿了一支大棒椎,在他胸腔裏敲起了一曲戰歌。

那似碰似離的感覺仿佛是一根想要將人勒死的細線,讓人喘不過氣。

“你手上這個……”阮靈萱奇怪地打量他的臉,視線垂下,忽然一指他手臂,驚呼出聲。

蕭聞璟今天穿著一套竹霧青色的大袖衣,因為袖子滑落總是礙事,適才他就捋起了兩邊的袖子。

兩截手臂露在外麵,此刻一條紅色血線已經越過內關穴,昂首往上蔓延。

“你的病又複發了?”

想到蕭聞璟那幾次發病時的狀態,她下意識就把手心貼到蕭聞璟額上,手心微潮,是沾到他額頭上的薄汗所致。

再一次肯定道:“你還發熱了!”

謹言聞聲正要上前,卻被蕭聞璟一個目光止住。

“我沒病發。”

“那你怎麽還會有這個?”

阮靈萱指著他手臂上血線,鐵證如山。

是謹言告訴她,若蕭聞璟氣血上湧情緒不寧,便會病發,所以要尤其關注他的這兩條血線。

“我隻是在想一些比較困難的事情,一時想不通才會這樣,並不是病發了。”蕭聞璟及時放下袖子。

想事情也會這樣?

阮靈萱還是第一次聽說,不過連蕭聞璟都能難倒的事,想來是真的很困難了。

“沒事,我信是你的話,一定可以做到的!”阮靈萱不疑有他,隻握緊拳頭給他鼓勁,真摯的眼神任誰看了都相信她是真的希望他可以辦到。

蕭聞璟神情複雜,目送阮靈萱一路小跑出去,又敲了敲窗扉,“去看著阮靈萱,留意三皇子。”

沒有回應聲,隻有一道細微的腳步聲離開了屋頂。

“殿下讓阮小姐去向三皇子打聽,莫非是懷疑此事與三皇子脫不了幹係?”謹言朝窗外望了望,雖沒看見人影但也知道剛剛是慎行離開了。

殿下既叫慎行跟著阮靈萱,可見是不放心,怕阮靈萱會在三皇子那裏出事。

“或許。”

蕭聞璟把桌麵上的書籍一一收起來。

“那豈不是會打草驚蛇?”謹言擔憂。

以阮靈萱那個性子,要叫她藏住心事比登天還難,定然會讓對方有所察覺。

“這草裏是蛇還是蟲,不打一打又怎麽知道?”現如今不怕打出蛇,就怕蛇躲著不出來。

蕭聞璟起身,走到謹言身邊,打開食盒的蓋子往裏麵看了一眼。

“走,去昭翎宮——”

魏嘯宇雖被關在宮裏,但也沒有受刑逼供,隻是時間越拖越舊,他也難免不安,直到蕭聞璟到來,才能緩解一二。

“這麽客氣,還帶了飯菜!你怎麽知道我這兩天都沒吃飽……”他還真不太敢吃宮裏的東西,尤其在聽說那個田婕妤一哭二鬧三上吊後,總感覺自己的小命有點懸。

謹言把飯菜放出來後,魏嘯宇看著那湯汁顏色綠中泛藍,裏麵還泡著一條斷頭殘尾的破魚陷入了沉默。

“……”

“這是阮靈萱特意為你做的。”蕭聞璟遞上筷子,微笑道:“不用客氣,吃吧。”

魏嘯宇:“……”

他和阮靈萱無冤無仇,為什麽要送一條死相淒慘的魚給他。

是暗示他的下場會像這條魚一樣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