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卷煙廠
第二天, 兩台吉普車從德縣開往秀峰山農場。
一大早出發,開六、七個小時,下午一兩點到達農場。
汪清溪早就安排妥帖, 不僅把高德順夫妻安排住進場部辦公樓二樓單間休息, 還讓廚房準備了肉丸枸杞紅棗湯這類養生、滋補的午飯。
等鄭青媛吃飽休息好,梅先生親自上門把脈。
“先前的醫生看你咳嗽氣虛,都按肺虛之症來治。其實你這病根在心,需養心補氣。兼之你年少時勞累太過,落下宮寒之症, 後來胡亂吃了不少滋陰暖宮之藥,藥不對症, 虛不受補, 難怪越來越嚴重。”
高德順與鄭青媛是大學同學,今年正好四十。兩人從北方農村考大學出來,一起分配到德縣工作, 恩愛相伴這麽多年, 卻一直膝下無兒女。
鄭青媛覺得對不住高德順, 三十歲一過就開始看病吃藥。不知道看了多少醫生、吃了多少偏方, 肚子沒半點動靜, 身體卻越來越虛弱。
高德順聽梅先生說的都對, 忐忑中帶著一絲期盼:“梅先生, 我妻子這病……能治嗎?”
梅遇冬瞪了他一眼:“當然能治!病人原本問題不大, 完全是被耽誤了。我梅家祖傳膏方主治心疾, 先養心再暖宮, 按照我的要求來, 認真吃藥, 慢慢養著, 一年之後就能正常上班,說不定還能生個大胖小子呢。”
高德順一聽,激動得眼圈都紅了,緊緊抓著梅遇冬的手,連聲稱謝。
聽梅先生描述的美好藍圖,鄭青媛怔怔地落下淚來。
梅遇冬板著臉教訓她:“你把心放寬點,莫自尋煩惱。保持輕鬆、愉快的心情,多出來走動、看看美景、聊聊天,對你的身體恢複有好處。
既然遠道而來,我先幫你把藥方開出來,冬季正好用膏方。在農場住兩天,我讓兒子熬好給你們帶下山,兩周複診一次。”
高德順夫妻倆求醫問藥七、八年,今天終於看到希望,內心充滿了對向北的感激。
如果不是他上自己家,就不會知道青媛生病;如果他不知道青媛生病,自然也不會聊到梅先生;如果沒有梅先生,哪裏能知道以前治病的方向都錯了!
待梅先生離開,鄭青媛拉著高德順的手,柔聲道:“你要不要放棄現在的工作,隻管從自身發展來考量,不要因為要給我治病而勉強自己。”
高德順撫了撫妻子瘦弱如紙的肩頭,心疼得無以複加。
“你跟著我,吃苦了。大學裏的你,年青漂亮有才氣,如果不是為了和我分配到一個地方,哪裏會到德縣這個小地方來?
我早就跟你說過,有沒有孩子我並不介意。偏偏你執念太深,非得逼自己吃那麽多苦藥偏方。這一回咱們認真治、好好養,不求生什麽大胖小子,隻要你能恢複身體,可以繼續站上講台當你的老師,那我就心滿意足。
我看出來了,向北是個有本事的。你別看秀峰山農場現在窮,但有這樣強有力的領導、團結一致的團隊,未來的發展絕對了不得。”
鄭青媛嘴角漸漸浮起一個淺淺的笑容。
“看來,你對向北印象不錯。從大學畢業到德縣卷煙廠,你一步步坐到廠長這個位置,一直很累吧?”
高德順點點頭:“是很累,後麵沒有靠山,身邊沒有朋友,底下沒有可用的人,那種孤立無援的感覺真的很難受。我看向北帶來的周林虎、汪曉溪都是人精,卻個個信服向北,唯他馬首是瞻。
還有那個陶南風,二十歲的女孩子就能當上基建科科長,還送她去大學讀幹部培訓班,這種不拘一格選拔人才、用心培養人才的架勢,你覺得……農場會發展不好嗎?”
鄭青媛溫柔地看著丈夫:“所以呢?你也想加入這個團結一致的領導隊伍?”
高德順點點頭,沒有隱瞞自己的真實想法。
“是有些心動。如果向北在秀峰山開卷煙廠,原材料質量有保證不說,山上空氣好、水好,製作卷煙品質肯定上乘。若是我們組建一個產品研發部,還能嚐試幾種不同配方,或許真能搞出點名堂來。”
鄭青媛向來支持丈夫的事業,當下便點頭道:“好,我聽你的。反正我們在德縣也無牽無掛,你要是來農場,那等我身體好了,就安排我到小學去當個數學老師吧。”
高德順激動地站起身,在宿舍裏轉圈圈。
多少年了,雄心壯誌在無聊的權力鬥爭中慢慢消磨。可是向北的出現,卻重新激發出他的夢想。
——打造全國最知名的香煙品牌。
三日之後,向北一行再次前往德縣卷煙廠。
陶南風這次準備得十分周全,帶上速寫本、卷尺與筆,準備在高德順廠長的帶領之下將卷煙廠的建築平麵詳細記錄下來。
上一次想看看生產車間卻被人驅趕,這一回有廠長帶隊,想來應該沒問題。
記者采訪、感謝信、敲鑼打鼓、戴大紅花……這樣的盛況陶南風根本不關注,她與胡煥新在車間小組長的帶領之下認真參觀著煙廠的平麵結構。
兩人正蹲在廠房外圍測量,忽然聽到一道不友好的聲音。
“你們兩個是誰?在這裏鬼鬼祟祟的搞什麽鬼!”
陶南風緩緩抬起頭,兩個二十歲的工人穿著藍色工作服,嘴裏叼著一支香煙,吊兒郎當地抖動著一條腿,一副混不吝的模樣。
“看什麽看?生怕別個不曉得你眼睛大、臉蛋漂亮?”
“可不是,老子從來不吃美人計這一套!”
車間小組長慌忙跑上前解釋:“猛哥、傑哥,這是廠長帶進來的,說是給廠房做測繪,不是壞人。”
“哪個廠長帶進來的?”
“高廠長。”
一聽是高德順廠長帶來的人,那兩名工人更加囂張,其中一個將嘴裏燃著的香煙吐到地上,踩上一腳狠狠輾熄。
“姓高的還敢給老子通報批評,不是什麽好鳥,老子正一肚子的火。”他雙手交叉轉了轉手腕,斜著眼睛看向陶南風,“要怪,就怪你們運氣不好,正撞到老子手上!”
胡煥新聽這語氣不對勁,慌忙站起身擋在陶南風麵前,喝斥道:“你們要幹什麽?!”
車間小組長也賠著笑臉上前:“猛哥、猛哥,這兩位是秀峰山農場的客人,今天他們正在辦公樓那裏搞什麽設備贈送儀式呢。”
“秀峰山農場?哈哈哈哈……”被喚作猛哥的工人仰天狂笑,“鄉裏土鱉,也敢來我們煙廠晃悠。”
另一個被喚作傑哥的工人也湊趣地說了句:“猛哥,讓這些鄉巴佬嚐嚐咱們工人階級的力量!”
猛哥是個愣頭青,被同伴一攛掇,手中拳頭便揮了上來。
胡煥新猝不及防,眼見得那拳頭快似流星,就要搗到麵門。
說時遲那時快,陶南風動了。
她站在胡煥新身後,抓住他胳膊往旁邊一讓,猛哥那一拳頭便落了空。
猛哥眼睛一亮,穩住身形看向陶南風:“喲,小妞,身手不錯啊,有點意思。”
他轉換攻擊對象,右臂前伸,揮向陶南風,嘴裏還不幹不淨地說著戲弄之語
“看你長得還不錯,過來,和老子親近親近……”
胡煥新知道陶南風的身手與力量,不由得閉上眼睛,在心裏默默為猛哥點蠟。
“唉!真是找死啊。”
陶南風凝神望去,在一片拳影之中準確把握住那白線最為濃鬱之處,右手握拳,直直迎了上去。
她的拳頭在半空中截住猛哥的手掌。
“砰!”
一聲悶響,猛哥的手掌陡然停住,再難前進半寸。
“啊——”
猛哥喉嚨裏發出驚天動地的慘叫聲。
手掌仿佛砸在一堵水泥牆上,巨大的力道湧來,掌骨瞬間碎裂。
傑哥慌忙搶上前,一把扶住猛哥,看著他軟軟垂下的胳膊、變形的手掌,嚇得麵色煞白:“來,來人啊,有人欺負我們廠裏工人!”
陶南風冷聲道:“明明是你們耍流氓,怎麽變成我欺負人?”
猛哥咬著牙,死死盯著陶南風:“有種,有種你就莫走!”
不一會兒,五、六個年青工人從車間裏湧出來。
車間小組長也被嚇住,高舉著雙手站在兩隊人馬之間:“誤會、誤會,這兩位是廠長派來做測繪的,大家冷靜,不要鬧事。”
“嘩……咚咚鏘……咣咣!”
辦公樓方向傳來陣陣掌聲,夾雜著鑼鼓之音,將車間外的紛爭喧鬧掩蓋住。
一陣熱流自丹田處湧上來,陶南風渾身上下洋溢著無窮的力量。讀了這麽久的書,她一直安安靜靜與世無爭,差點遺忘自己這一身神力。
陶南風將胡煥新往後一推:“去叫人!”
自己則踏前一步,迎上那七、八個揮舞著鐵棍、耀武揚威的工人。
猛哥眼中露出一絲凶光:“你敢在廠區動手打人,真是找死!”
陶南風的聲音裏透著一絲嘲諷:“明明是你先揮拳,我隻是抬手一攔,哪裏就算得上是動手?”
傑哥見身邊站了幾個小弟,手上還有武器,頓時有了底氣,一把搶過一根鐵棍,遠遠地指向陶南風。
“就是你,把猛哥的手給傷了。兄弟們,不要放過這個死娘們,給猛哥報仇啊——”
剛才還瘋狂叫囂的幾個工人,看著陶南風有些發愣。
陶南風眉眼精致、麵龐瑩潔如玉、身材苗條纖細,一件藍白格子呢外套看著知性而秀美,哪裏像個動手打人的?
其中一個猶豫著咽了一口口水:“傑,傑哥,這女的真的傷了猛哥?”
另一個也說:“怕是誤會吧?”
“好男不跟女鬥……”
傑哥被這些沒用的手下氣得肝疼,揮舞著手中鐵棍撲過去。
一道殘影閃過,陶南風抬起一腳,將傑哥踹到飛起,一直撞到廠房牆壁,滑落在地,雙眼一翻,閉過氣去。
眾人被陶南風的神勇所懾,半天沒有吭聲。
陶南風慢慢走過去。
所有人讓出一條道來。
一直走到傑哥身旁,彎腰撿起那根鐵棍,陶南風微微一笑,右手執住一端,左手輕輕一撇。
“哢吧!”
直徑約兩指的鐵棍斷成兩截。
車間小組長嘴巴張得老大,半天歎了一句:“這是鐵棍嗎?這是鐵棍山藥吧?”
陶南風不想把事情鬧得太大,一招震住鼓噪不休的工人。
“我是秀峰山農場基建科的,今天過來測繪已經得到高廠長、常廠長的同意,你們不要借故挑釁,小心傷了自己。”
她目光清冷,凜然生威。
“我天生力氣大,招惹我……就得看你們有沒有那個本事!”
猛哥左手手掌劇痛襲來,頭上冷汗直冒,他努力穩住身形,咬牙道:“兄弟們,她力氣再大也隻有一個人,咱們和她拚了。”
陶南風笑了笑:“何苦拉上這麽多人送死?你這個人真不地道!”
她說話聲音輕柔,似山間小溪潺潺流過。
剛才還凶悍地揮舞鐵棍的幾個工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沒有上前。
雙方進入對峙狀態。
一陣寒風吹過,送來辦公樓那裏的鑼鼓之聲,有一種莫名的喜感。
遠處有人匆匆趕來。
“住手!住手!不要鬧事——”
高德順、向北等人跑過來。
向北眼中帶著怒火,疾步搶到陶南風身邊,上上下下打量:“你沒事吧?”
陶南風搖搖頭,抿嘴一笑:“我沒事,有事的是他們。”
向北輕歎一聲,抬手在她肩頭拍了拍,語氣裏帶著寵溺:“以後遇到事莫動手,讓我來。”
陶南風轉了轉手腕,笑笑不說話。
那邊高德順正在訓話:“楊猛、孟傑,又是你們兩個!上次嚴重違反勞動紀律我已經警告過你們倆,現在上班時間不在車間裏勞動,跑到廠區鬧什麽鬧!這是我請來的貴客,特地讓胡組長陪同測量廠區建築平麵,你們這是要造反嗎?”
孟傑被人從牆根處扶起,按著人中穴將他弄醒。
楊猛掌骨斷裂,痛得額頭冷汗涔涔而下,他靠在一名工人身上,拚盡全力指向陶南風,聲音從齒縫裏擠出。
“是這死娘們,動的手……”
聽到“死娘們”這三個字,向北轉過頭,目光冰冷地看著楊猛,半晌問楊德順:“這就是常廠長所說,和革委會主任關係匪淺的違紀工人?”
楊德順感覺到深深的羞愧。
雖說楊猛、孟傑二人隻是煙廠職工,與自己並沒有什麽特殊關係,但被外人如何評論,實在是覺得臉上無光。
辦公樓的鑼鼓聲漸止,熱鬧散場。
常貴施施然踱步而來,身邊跟著周林虎與汪曉溪,還有《德縣日報》的記者。常貴臉上掛著一抹得意,人未到聲先至。
“老高啊,莫生氣,咱們現在走工農結合的道路,小打小鬧隻是人民矛盾,沒事沒事。”
周林虎將向北、陶南風拖到一邊,壓低聲音匯報:“常貴變卦了,他說明帳是贈送,但暗帳卻不能讓廠裏吃虧。”
汪曉溪也悄悄說:“德縣日報的黃記者是他們的人,寫了不少浮誇的話,句句都是誇常貴的,半點不提高廠長的功勞。”
向北冷笑道:“他這是擺明了索賄、搶功。”
周林虎點點頭:“是,常貴獅子大開口,說先前既然談妥了三千塊買舊設備,那就按照這個錢來走暗帳……”
陶南風聽到這裏,不由得在心裏啐了一口:狗東西!
和焦亮、羅宣一般無二。遇事從不考慮公家利益,隻想著為自己撈好處。難道先前不肯同意高德順與向北的協議,非要阻止設備買賣,原來挖的坑在這裏!
向北提議贈送,正中他懷。
明麵上是贈送,實際上三千塊錢全都進常貴的口袋。
農場的人全都憤怒了。
大家都是經曆過焦亮時代的人,對貪汙受賄這一套深惡痛絕。尤其是損害公家利益的行為,更是恨得牙癢癢。
秀峰山農場當年地處偏僻、焦亮之流損公肥私,知青們、職工們全都過得苦哈哈,可是焦亮、羅宣卻能攢下兩萬多元的小金庫。
這樣的人,活該被槍斃!
扳倒焦亮之後,向北承諾會帶著大家一起過上好日子,他做到了自己的承諾。大家團結一心求發展,最恨的便是常貴這種貪官。
周林虎匯報道:“場長,常貴私下裏和我溝通的時候,我隨口答應了,您看?”
向北沉吟片刻,壓下內心憤怒,輕聲道:“很好,先不要打草驚蛇。”
聽到向北的肯定,周林虎鬆了一口氣。
汪清溪滿懷期待地看著向北:“場長,你有什麽辦法?”
向北看了他一眼:“當年焦亮是怎麽倒台的?”
汪清溪的眼睛裏頓時有了光彩,興奮地點頭:“好。”
大家心照不宣,一齊看向正在現場與楊猛說話的常貴。
常貴心裏想著那三千塊錢馬上就能進自己腰包,看秀峰山農場的人便順眼得多。
他皺眉看著楊猛,沒好氣地說:“連個小姑娘都打不過,還好意思喊人來?行了行了,你們趕緊送這兩個祖宗去醫務室看病,別在這裏丟人現眼了。”
常貴的話,楊猛、孟傑不敢不聽,惡狠狠地挖了陶南風一眼,轉身離開。
常貴笑嘻嘻地看著高德順:“高廠長,你這人緣還是差點兒。”言下之意是,這兩個刺頭不聽你的話,在我麵前卻乖乖的,你這個大廠長平時為人不行。
高德順的廠長權威受到挑戰,一口氣被堵得上不上、下不下,憋屈得很。
常貴對隨行的記者說:“黃記者你也看到了,咱們卷煙廠各項事務千頭萬緒的,光靠耍廠長威風是不行的,還是得平時春風化雨,和工人們建立起深厚情誼。這樣遇到事情,大家才肯聽你的。”
高德順心口開始發疼。
向北走過來,微笑道:“兩位廠長,贈送儀式已經舉行完,農場表揚信也已經交給黃記者,是不是可以把設備搬走了?”
高德順正要點頭,常貴卻截住他的話頭,打著官腔,慢悠悠說話。
“唉呀,向場長真是急性子。儀式搞完了先吃個便飯,黃記者也辛苦跑了一趟,有些細節還要問問清楚呢,是不是?”
黃記者心領神會:“是啊,我這裏還有不少問題呢,不如大家坐下來聊聊?”
向北看出來了,常貴這是不見兔子不撒鷹啊。
敢在他麵前來這一套,那就不要怪我們心狠手辣!
向北笑得意味深長,對汪曉溪說:“汪主任,你在德縣飯店訂一桌,今天中午好好陪卷煙廠幾位領導、黃記者喝幾杯。
工農結合這條路,咱們一定要好好地走下去!”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