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卷煙廠

一走進德縣卷煙廠, 那股煙草味更加濃鬱。

在門房登記之後,一行五人從大門順著主幹道往裏走。

陶南風留意著廠區的平麵布局,右手手指微動, 努力將畫麵在腦海裏描繪出來。

生產車間包括製絲車間、貯絲房、卷接包車間、輔料庫房、成品庫房、除塵間生產生活輔助用房, 呈“山”字形布置在廠區中央。

動力輔助區域有燃油鍋爐房、高壓變電站、製冷站、軟水站、冷凝水站……卷煙廠對環境質量、水處理要求高,這一棟建築周邊綠化做得很精致,而且還在地下有貯油罐、地下中水調節池等。

卷煙廠的倉儲區域位於廠區西北空地,占地麵積很大,供生產過程原材料、輔料的周轉、儲存使用。倉儲區域外麵堆放著一些陳舊機械, 上麵隻隨意蓋了幾張油布遮雨,顯然沒有用心維護。看來, 這就是卷煙廠淘汰下來準備賣給農場的舊設備。

除此之外, 就是廠前綜合辦公樓、職工食堂、會議室等。

廠區道路全是瀝青鋪設,經久耐用、噪音低、灰塵少,白牆、鋼窗、斜波紋瓦屋麵建築, 再加上綠化帶常青灌木叢, 整個廠區看上去非常整潔美觀。

陶南風邊走邊觀察, 走過生產車間時, 有心看一眼內部構造, 便在窗口駐足, 朝裏頭張望。

網架工業廠房, 高約六、七米, 空間高。

由於長期置身於煙草粉塵環境會對工人造成吸入性操作, 易引起人體肺組織纖維化為主的全身性疾病, 也就是塵肺病。因此車間要求工人戴帽子、穿工作服、戴口罩。

但陶南風看到這裏的工人戴口罩不規範, 不少人將口罩拉至下巴處, 塑膠手套也沒有戴, 懶懶散散地或坐或站,勞動紀律極為鬆散。

想到向北所說的話,陶南風搖了搖頭。難怪高德順廠長要與秀峰山農場合作,這個卷煙廠的工人勞動效率真是太差了。就這樣的狀態,恐怕連計劃內任務都完成不了,更不用說增產創收。

一個戴著紅袖章的平頭男子從車間跑出來,衝著陶南風一行人揮手喝斥。

“走走走!車間重地不許閑雜人等晃悠,你們是哪裏來的土老冒?勾頭勾腦、賊眉鼠眼的,一看就不是好人。”

向北上前一步,擋在陶南風麵前,解釋道:“我們來找高廠長。”

平頭男聽到“高廠長”三個字,臉上半點尊敬都沒有,皮笑肉不笑地說道:“高廠長?高廠長根本不管事兒。”

一句話令向北想到很多,他點點頭:“可不是,常廠長才是主事的人嘛。”

平頭男臉色立馬變得和善起來,上下打量了向北一眼:“喲~看來你懂得不少。去吧去吧,兩位廠長都在辦公樓。”

周林虎與汪曉溪對視一眼,不得不佩服場長這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本事。

高德順廠長此刻正在辦公室與常貴副廠長爭執著什麽,因為太過專注,連向北等人來到辦公室門口都沒有留意到。

高德順四十多歲年齡,體型中等,棉襖外麵套了件藍色工作服,打扮得很是樸素。他一拍桌子,聲音提高了許多:“常廠長,這兩名工人多次違反車間紀律,必須通報批評!”

常貴有點小胖,麵白無須,看著倒是文質彬彬。他冷笑一聲,毫不退讓:“高廠長,這兩名工人來頭可不小,和革委會主任關係密切。通報批評倒是簡單,白紙黑字布告欄一貼,罰罰款完事。可是……革委會的小將們要是衝到廠裏來搞批.鬥大會,那我就不管了。”

高德順氣得渾身直打哆嗦:“你是抓生產的廠長,現在這兩個刺頭要是不處理?卷煙廠規章製度何在?產品質量怎麽抓!”

常貴慢悠悠地說:“咱們是國企,工人端的是鐵飯碗,大家和氣生財不好嗎?縣裏給我們下的指標就那麽多,慢慢生產慌什麽。質量好或壞很重要嗎?反正一包湘德賣兩毛八,我們又不會多拿一分錢。高廠長啊,您就是太較真了。”

常貴一隻手端著大搪瓷茶杯,悠哉哉喝了一口。

“就拿秀峰山農場的那幾個人來說吧……讓他們出原材料、代工?虧您想得出來!我們生產不了就減指標嘛,反正每年縣裏拔的錢就是那麽些。舊設備賣給他們做什麽?你放在那裏生鏽它也是國家資產,一賣出去那可就變了性質。變賣國家資產,這個責任您擔得起?”

高德順張口結舌,半天說不出話來。

一頂大帽子扣下來,一心想讓卷煙廠走出困境的高德順完全抵擋不住,頹然坐回椅中。

一抬眼看到門口站著的人,高德順苦笑著站起身,從辦公桌後走出來,與向北握手:“向場長,你來了。”

向北與他打過招呼之後,轉頭看向站在一旁愛理不理的常貴,伸出手去:“常廠長,幸會!”

常貴假裝沒有看到向北伸過來的手,右手穩穩地端著搪瓷茶缸子,低頭啜了一口茶,從喉嚨裏發出一聲清脆的“咕嚕”聲。

周林虎看他如此輕慢,哼了一聲:“常廠長好大的架子!”

常貴依然沒有理睬,扯了扯嘴角,淡淡道:“你們是找高廠長的,我就不湊這個熱鬧了。”

向北攔住常貴,笑道:“剛剛聽您說什麽變賣國有資產?這頂帽子太大,高廠長也好、我也好,都扛不住。

不如這樣……你們把這套設備做報廢處理,無償贈送給我們農場,我們農場寫封表揚信寄到湘省日報,標題就寫——工農結合譜新篇,德縣卷煙廠支持秀峰山農場發展,如何?”

周林虎哈哈一笑:“對!這封表揚信我親自操刀,保證將德縣卷煙廠的事跡宣揚到縣領導都知道。”

汪曉溪瞬間便明白向北的用意,不由得在心中叫了一聲好。對啊,既然賣不行,那就直接送!三千塊錢節省下來,得做多少事情。

“我可以再聯係報社的朋友,為德縣卷煙廠做一個專訪。到時候我們農場敲鑼打鼓來接收舊設備,給兩位廠長掛大紅花,怎麽樣?工農結合的新道路,這可是難得的政績,年終總結好寫,升官有望啊!”

高德順徹底傻了眼。

向北這家夥真是好口才,他這是打算空手套白狼,不發一分錢就弄走卷煙廠一套原價上萬的進口設備啊。

常貴卻覺得非常好,好得不得了。

“向場長思路開闊,政治站位高啊。”常貴將手中茶缸子放在桌上,主動過來與向北握手,“就按照你這個安排來,挺好。”

高德順卻舍不得,舊設備雖說已經舊了,但其實運轉良好。新設備是常貴負責購買引進,估計落了不少好處。常貴拿著國家撥款不當一回事,可一心為公的高德順卻心疼得滴血。

“向場長、常廠長,這件事……從長計議吧,畢竟那套設備還沒達到報廢標準。”

向北衝周林虎使了個眼色。

周林虎妙懂,從包裏取出兩瓶包裝精美的茶油放在辦公桌上,滿麵堆笑:“高廠長您看,這麽好的設備送給我們,農場也得有所表示。這是農場自產的茶油,投桃,我們也送卷煙廠一批茶油,改善職工生活,怎麽樣?”

高德順猶豫了。

汪曉溪笑著解釋:“這茶油是農場特產,不對外銷售。你們送設備,我們送茶油,這才是真正的工農結合嘛。如果登上報紙,你們想想,多光榮!”

常貴越聽越興奮,轉頭對高德順說:“高廠長,你還猶豫什麽?趕緊讓工會主席過來商量一下茶油的數量,再讓設備科科長把那套設備處理報廢啊。”

高德順不是本地人,雖然是廠長,卻鬥不過地頭蛇常貴。

高德順看著向北,目光中滿是掙紮:“向場長,設備送給你們可以,那合作代工的事情……”

向北拉住他的手,微笑道:“不急、不急,我們從長計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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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晚上,向北帶著陶南風到高德順家裏拜訪。

高德順其實是個好領導,清正廉明、一心為廠。隻可惜他為人正直,不懂得變通,再加上底下人沆瀣一氣,把他架空,日子過得很艱難。

陶南風一進屋,看到陳舊的家具與簡樸的裝修,對高德順的印象便好了許多。

高德順的妻子麵帶病容,一邊咳嗽一邊給客人倒茶。

高德順溫柔地對妻子說:“這兩位是秀峰山農場的領導,向場長,陶科長。”

他妻子笑了笑:“兩位領導都好年輕。”她氣息有些微弱,剛說兩句話便累得不行,坐在一旁喘氣。

高德順看向妻子的目光裏滿是憐惜:“我妻子姓鄭,原本是德縣小學的數學老師,隻是後來生病,隻得內退在家休養。”

向北觀察著他妻子的臉色,道:“鄭老師體虛,有沒有看過中醫?”

高德順歎息一聲:“看,看了好多年。德縣中醫院、省城中醫院恨不得跑遍了,中藥不曉得吃了多少,就是不行。”

鄭老師柔弱地微笑,眼睛裏透著一絲悲傷:“老高那一點工資都浪費在給我看病上了,真是對不住他。”

向北試探著問道:“不知道高廠長聽沒聽說過梅遇冬這位醫生的名號?”

高德順眼睛一亮,頓時坐直了身子:“梅先生在哪裏?我先前聽人說起過,隻可惜後來去找他的時候,聽說被打倒下放了。”

向北道:“梅先生就下放到了德縣,隻是在方流大隊,鄉村偏僻您可能不知道。”

高德順喜得站起來,連連搓手:“好好好,那明天我就帶青媛去方流大隊。”

陶南風在一旁看得分明,這對夫妻眼中有情、話中有愛,顯然是對恩愛夫妻。妻子患病多年,高德順堅持帶她看病,一直不肯放棄治療,是個好人。

想到路上向北的囑咐,陶南風輕聲道:“梅先生現在我們農場醫院坐診。”

高德順一愣,看著向北。

“梅先生在你們農場?你竟然有這本事,把他從下放農村調到農場?”

向北看著高德順,站起身與他目光平視,態度誠懇:“高廠長,如果你在德縣卷煙廠做得不愉快,要不要考慮到我們農場另起爐灶?”

“什麽?!”高廠長萬萬沒有想到,向北過來竟然是挖自己牆角的。

向北繼續遊說。

“我知道,您有心想要幹一番事業,將德縣卷煙廠做大做強,您整修廠區道路、加強環境治理、製訂了一係列衛生管理製度,湘德香煙能夠成為省內品牌香煙,您居功甚偉。

隻是,您是北方人,在德縣並無根基。常貴與工會主席、車間主任聯手把您架空,規章製度根本推行不下去。今天白天我在辦公室親眼所見,您想要處理兩個違反勞動紀律的工人,都要被常貴打板子。

這樣的卷煙廠,您待下去還有意思嗎?”

鄭青媛聽到向北的話,心中一痛,眼中隱隱有淚光閃動。她坐在沙發上,抬頭看著高德順,聲音顫抖:“老高,你受委屈了。”

一陣劇烈的咳嗽,鄭青媛麵色變得蒼白無比。

高德順緩緩坐下,挨在妻子身邊,抬手輕輕撫著她後背:“我沒事,你別擔心。”

他對向北說:“既然梅先生在農場,那我們明天就去農場看病吧。至於要不要換單位,請容我再考慮考慮。”

向北笑了笑:“當然,我隻是一個提議,具體要不要來,我們不強求。梅先生就在農場醫院,明天我們一早就回農場,到時候一起吧。”

高德順見向北並沒有拿梅先生看病一事來要挾,心裏舒服了許多。

他有些好奇地問向北:“你們農場現在連煙廠都沒蓋起來,怎麽就敢來和我談調動的事情?如果我真的去了,你們怎麽安置我呢?”

向北一直站著,高大的身影在小小的煙廠宿舍裏顯得更加偉岸。

“秀峰山農場窮,村民更窮。我在秀峰山長大,對那片土地充滿情感。當場長就是為了讓大家都吃飽、穿暖,小孩子高高興興上學、職工開開心心上班。

先前開采磷礦的確賺了一些錢,可是幫農場做發展規劃的陶守信教授對我說,環境保護很重要,磷礦開采對山體有破壞,我得想辦法找到一條可持續的發展之路。”

向北眼中的光芒亮如星空。

“什麽路,能夠可持續呢?我們想到了開廠。開什麽廠?農場煙葉長得好,卷煙廠要是能夠開起來,不僅能夠讓村民吃上飽飯,還能帶動整個農場的產業升級與發展。

先前我想和高廠長合作,一是看上了你們的湘德香煙這個牌子,二是欣賞高廠長的為人。可是這次的變故讓我下了決心——

與其代工賺辛苦錢,不如自己開煙廠!”

高德順看著向北侃侃而談,年青時曾經的雄心壯誌湧上心頭,整個人也變得興奮起來。

“好好好,向北你當場長,是秀峰山農場的福氣啊。隻是……你們想開煙廠,難咧。誰不知道卷煙廠賺錢?沒有通天的關係,根本辦不下來。”

向北有秘密武器——苗靖。

苗靖在工業部背景深厚,目前人在省城工業廳,找他出麵難度不大。他與苗靖是過命的交情,一起經曆戰場生死,關係非一般人可比擬。

向北笑了笑:“開廠倒是不難,難的是後麵如何經營、管理,我們現在缺的是一個懂管理、敢抓敢幹的廠長。”

高德順第一次聽到有人舉重若輕地說開卷煙廠不難,頓時來了興致。

“好!如果你能順利把手續辦下來,我就過來幫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