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送行
五天之後, 陶守信帶著陶南風離開秀峰山農場。
陶南風的離開,遠比喬亞東的離開令人不舍。
李惠蘭和葉勤一邊哭一邊說:“沒想到你也要去大學讀書,宿舍又少一個人, 我們舍不得你。”
蕭愛雲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拉著陶南風的手依依不舍:“你寒假一定要回來啊,我們等你回農場過年。”
陳誌路、魏民這些男生倒是沒有掉眼淚。
胡煥新有些惶恐:“陶科長,你這一走我怎麽辦?醫院蓋完我們基建科應該做點什麽?”
陳誌路歎息道:“喬班長一走,你也要走,知青點越來越冷清了。”
魏民和李惠蘭談戀愛正是情濃之時, 對於離別並沒有太多傷感的情緒,咧嘴一笑:“等醫院蓋完我要回江城押運醫療設備, 到時候去找你玩哈。”
來送行的還有李敏麗、楊先勇、梁銀珍……
毛鵬開車, 向北隨行,直接送陶守信父女倆回家。後備車廂裏除了行李,還塞滿了各種土特產。
三大壺茶油、一百斤大米、一籃子野生彌猴桃、兩大罐農家雞蛋……還有各種手工藝品。
向永福用竹篾編了個精致的眼鏡盒, 梁銀珍手工縫製兩條棉護膝, 都是送給陶守信的一點心意。因為梅遇冬說過脾胃虛弱之人最忌受涼挨餓, 還另外裝了一大包蘿卜幹、筍幹、萵苣幹、木耳、香菇這類好處理的食材。
梁銀珍抱著陶南風, 怎麽也舍不得放手。
當年妹妹梁銀珠也是這樣, 她要看更大的世界, 她想要建設更美好的國家, 哪怕父母哀求, 她依然義無反顧。
“就不能和村裏其他女孩子一樣, 嫁人生子, 種田帶娃?”
“不能。”
“那麽危險, 你為什麽要去?”
“因為我要打破這個腐朽的世界, 敲醒所有沉睡的人!”
梁銀珍聽不懂, 可是她覺得妹妹眼裏的光芒亮得像秋天的太陽,耀得她睜不開眼。
哪怕她戰戰兢兢,哪怕她不懂什麽是革命,但是梁銀珍就是這樣無怨無悔地把剛滿十六歲的向東送到梁銀珠身邊。
“你小姨是咱們家唯一的讀書人,你是咱們家最聰明的孩子,去幫她、保護她。”
“怎麽幫?”
“小姨讓你幹啥,你就幹啥。”
“怎麽保護?”
“盡你的全力。”
向東孝順、聽話,把父母說的都記在心上。直到兩年之後,梁銀珠寄回來一封信,信裏隻有一句話。
“向東臨終前說,他承諾的,都做到了。”
心像挖了一樣的疼痛,梁銀珍幾天不進水米,躺在**等死。向南六歲、向茜三歲就夭折了,三個孩子隻活下來一個向東。
可是為了梁銀珠所說的革命,向東也犧牲了。
四天之後,有人半夜裏敲門,送來一個奶娃娃,還有一個紅布包,包裏有一個銀手鐲,一封血書。
“姐,向東死了,我還你一個孩子。現在時局變化,我已被關進監牢,身入虎口,生死未定……假若不幸,切切遠離此間混亂,勿再提及我與慕陽。孩子不要嬌養,粗服淡飯足矣。”
看著乖巧熟睡的奶娃娃,梁銀珍這才活轉過來。連夜起身,與向永福搬家,來到偏遠的秀峰山上,在向家村尋到一處清靜之地。
現在,新中國建立,舊製度被打倒,可是年青人的夢想與熱血依然沒有變。
像女兒一樣孝順、體貼的陶南風又要離開,梁銀珍的淚水像開了閘的水,再也止不住。
“孩子,我不阻你前程,記得要回來,回來啊……”
向永福看老伴哭得太傷心,忙扶住安慰:“莫難過,隻是讀書,又不是一去不返,過年肯定回來。”
他望向陶守信,眼中滿是祈求:“陶教授,過年要是沒什麽事,就帶著南風來秀峰山吃殺豬飯啊。臘豬蹄子燉土豆子,陰米煨豬肚,養脾胃咧。”
看著眼前一個個熱情而不舍的人,陶守信心裏湧上一股暖流。
女兒在這個農場奉獻了三年青春,大家都記得她、喜愛她,這就是最大的收獲。
“好好好,今年我和南風一起回來過年。”
得到陶教授的承諾,眾人都歡呼起來,場麵變得輕鬆歡快了許多。
隻要陶南風還肯回來,那就是好事。
從農場開車出發,走了兩天。毛鵬與向北換著開車,終於在第三天下午將吉普車開進江城建築大學的教授樓。
看到兩個陌生男人從車上卸下一堆東西,旁邊鄰居們都暗自咂舌。
“唉喲,陶教授你這是去了哪裏?帶回來這麽多東西。”
“啊,南風回來了?還回農場不?”
“米、油、幹貨……這可都是好東西啊。”
住對門的歐陽丞教授從屋裏走出來,身後跟著他妻子周紅纓、二兒子歐陽敏行。
歐陽敏行在市政府工作,今天周末在家休息。他與陶南風自小認識,聽說她回來了趕緊跑出來。
歐陽敏行抬手與陶南風打招呼:“嗨~南風你回來了?”
周紅纓將兒子往自己身後一扒,皮笑肉不笑地問候:“南風又回來了?你這知青當得舒服,三不五十就能回家,比其他插隊下鄉的孩子們強多了。”
毛鵬扛著一袋大米正往院子裏走,聽這話不像是句好話,哼了一聲,一轉身,肩上的米袋子呼地一聲響,正撞上周紅纓。
周紅纓連連後退,一邊拍打被撞到的地方,一邊罵:“哪來的野人,撞到人也不曉得道歉!”
陶守信冷著臉,對歐陽丞說:“歐陽教授,咱們兩家門對門,南風上山下鄉三年整,辛苦勞動沒見你們慰問半句,現在哪得回來為什麽要講這種陰陽怪氣的話?”
歐陽丞忙拉了一把周紅纓:“不會說話就少開口。”
周紅纓瞪了他一眼,沒好氣地說:“你是個嘴笨的,難道要大家都跟你一樣才好?我又沒有說錯,本來就是啊,哪個知青一天到晚回家探親的?”
陶南風見父親臉色難看,忙拉了他一把,朗聲道:“周阿姨,你們家兩個兒子當年不響應號召去插隊,您直接安排他倆進市政府上班,這事要不要拿出來說一說?”
周紅纓心虛,忙顧左右而言他:“那個時候不一樣……反正我們都是按政策來的。你回來就好,歡迎歡迎。”
她拉著兒子快步離開,嘴裏還嘟囔著:“小時候多可愛,現在嘴巴越來越厲害,當農民當久了變俗氣了。”
歐陽敏行倒是覺得陶南風的改變挺好,一邊衝她揮手再見,一邊笑著對母親說:“以前陶南風像個鋸嘴的葫蘆一點也不可愛,現在變成小辣椒了倒是蠻有意思的。”
周紅纓警惕地看了兒子一眼,警告道:“你莫想!陶南風的媽媽是地主出身,又是喪母長女,絕對不能娶。”
歐陽敏行啞然失笑:“媽你想哪兒去了?我們就是鄰居,平時也沒說過幾句話,你怎麽就想到娶媳婦上頭去了!”
向北目光微斂,對這個知識分子雲集的地方隱隱有些失望。
農場雖然艱苦,不像高校都是讀書人,可大家有話直說,該吵就吵、該罵就罵,不會這樣拐彎抹角、陰陽怪氣。
向北走到陶南風身邊,在她耳邊輕語:“幹得漂亮,以後就這樣直接懟回去。她們越迂回,你就越直接。這類人,最怕旁人跟她頂真。”
陶南風撲哧一笑:“好。”
陶守信板著臉,眼中卻帶著笑意:“我說南風怎麽現在變得牙尖嘴利,原來都是你教的!”
向北不敢和陶守信開玩笑,笑了笑沒有說話。
微微彎腰,腰部發力,將兩大壺茶油從車上拎了下來。陶南風想要上前幫忙,卻被陶守信攔住:“你是姑娘家,力氣活輪不到你。”
毛鵬剛把一袋大米放在門口,聽到這話哈哈一笑:“陶南風力氣大得很,陶教授還不知道吧?”
陶守信瞪了毛鵬一眼:“南風力氣再大也是女孩子。”
毛鵬笑得更開心了,搖著頭歎氣:“陶教授真偏心啊……”他同情地看著老老實實幹活的向北,替他默哀一秒。
向北倒沒覺得陶守信偏心,他對陶南風說:“你站開一點,車上灰多,莫把衣服弄髒了。”
陶守信將房門打開,拉開窗簾,屋子頓時亮堂起來。
向北和毛鵬合力將行李物品都搬進屋,這才走到玄關處,接過陶南風遞過來的拖鞋換上,走進屋裏。
三室兩廳,客廳、廚房、衛生間全鋪著青灰色瓷磚,布沙發的靠背鋪著白色帶蕾絲花邊的裝飾,玻璃茶幾、紅木家具、灰色窗簾,櫥櫃裏的茶具、餐具顯然都是成套的,看著精致華美。
毛鵬張大了嘴:“我的乖乖,陶教授家裏好漂亮啊。”
向北的內心也受到極大的震撼。
他知道陶南風是教授女兒,從小嬌生慣養,但沒想到她從小生長的環境如此優越。
這套住房位於江城,目測有一百二十個平方米左右,比農場最闊氣的專家樓都要高檔,光這凹土花紋的瓷磚、櫥櫃裏的餐具,看著就價值不菲,更不用說客廳中央的水晶吊燈、花架上的西洋留聲機、牆上掛著的四幅湘繡……
聞所未聞、見所未見。
不知道為什麽,向北的第一反應並不是自慚形穢,而是對陶南風的憐惜。
陶南風在秀峰山農場,住的是大通鋪,喝的是山泉水,做的是體力活,落差這麽大她卻默默勞動,不喊苦不叫累,真的是非常懂事。
“進來吧,愣著做什麽?”這一路上毛鵬與向北輪流開車、安排食宿,陶守信與他倆越來越熟悉,趕緊招呼他們進來休息。
向北與毛鵬看沙發套潔白漂亮,都有點不敢坐,接過陶南風泡好的熱茶坐到餐廳椅子上。
茶香陣陣,清雅蘭香襲入鼻端,再看茶葉芽頭三片,根根豎立,便知道這是頂級好茶。
想到在秀峰山陶南風第一次上門,自己給陶南風泡了一杯農家茶,一對比便寒酸不少。那個時候陶南風微笑著啜了一口,讚了一句好茶。
向北又有些心疼了。
旁人都說由簡入奢易、由奢入簡難,可是陶南風卻不一樣。喝過家中這麽好的茶,卻肯讚一句農家茶好喝,陶南風的教養真的非常好,善解人意,體貼入微。
這樣的好女孩,值得最好的對待。
現在向北非常理解陶守信的心情。一手教養出來的姑娘,愛上一個農民的兒子,做父親的肯定要仔細斟酌、用心考察一番才行。
茶香彌散,向北此刻有了一個決定。
——絕不讓陶南風再吃一遍同樣的苦,要把農場打造成她的完美後方。
作者有話說:
梁銀珠托孤血書中提到“孩子不要嬌養,粗服淡飯足矣。”引自江竹筠烈士的遺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