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母親

剛剛走到屋前, 陶南風便感受到了農家人最誠摯的熱情。

梁銀珍已經係好圍裙,拭幹眼角淚水,從廚房端來一盆熱水放在堂屋的板凳上。大紅牡丹花的搪瓷臉盆顯然是新的, 一點磕磕碰碰的小缺口都沒有。

梁銀珍微笑著將一條嶄新的粉紅色毛巾送到陶南風手中:“孩子, 冷風吹得臉疼不疼?來,先洗洗熱水。”

向永福怕她不喜歡煙味,慌忙將旱煙在磚柱旁磕滅,起身招呼一聲:“來了?進屋歇著,外麵冷。”

地坪口圍過來幾個探頭張望的村民, 向永福臉一拉,揮舞著手中煙管子:“家去, 家去, 莫在這裏湊熱鬧!”

向永福個子雖然不高,但胳膊精瘦有力,曾經將竄進村裏的野豬掀翻在地, 村裏人都知道他的厲害。他若高聲說話, 誰都不敢惹。

現在見向永福趕人, 那些試圖打聽八卦的村民都退了回去, 不敢再來騷擾。

屋外終於清靜, 陶南風也定下了心神。

向家新居的堂屋布局和普通村民一樣, 北麵牆上掛著一幅麻姑獻壽圖, 兩旁掛著中堂, 長條桌上供著神龕、牌位與香火。

臉盆裏的熱水蒸騰起陣陣白氣, 撲在臉上暖暖的, 手中毛巾香香軟軟, 還帶著股陽光氣息。

梁銀珍笑眯眯地站在一旁, 專注地看著陶南風, 越看越歡喜。

這姑娘眉眼如畫、態度大方和氣,舉手投足間帶著股書香雅氣,一看就知道是個有知識、有教養的讀書人。

往事一幕一幕從眼前劃過,梁銀珍胸口一痛,眼眶又是一紅,她慌忙低下頭,撩起圍裙按了按眼角,聲音顫抖地解釋著。

“孩子你莫見怪,這人要是年紀大了,毛病就多。越是歡喜,這眼淚啊就控製不住。我這是心裏高興,高興……”

向北沒想到母親會歡喜得失了態,上前摟過母親肩膀,安慰道:“好了,好了,媽你別哭,這是陶南風,江城來的知青,是……我對象。”

陶南風低頭將毛巾浸在熱水裏,手剛剛浸在熱水裏,聽到向北這句話,臉有些發燙。

雖說是第一次見家長,但陶南風卻感受到了來自長輩的善念與喜愛。

梁銀珍似乎比她還緊張,眼睛裏透著忐忑、期待與歡喜。

麵對這樣一雙母親的眼睛,陶南風微微一笑,彎腰鞠躬,聲音誠懇而清亮:“阿姨好,我是陶南風。”

梁銀珍盼了這麽多年,終於盼到向北帶回來一個姑娘,這種巨大的歡喜已經讓她有些雲裏霧裏,聽到陶南風如此禮貌地喚自己“阿姨”,她整顆心都要化了,忙不疊地應道:“欸、欸、欸,好孩子,好姑娘。”

向永福右手提著一刀剛從房梁上取下來的臘肉,笑容憨厚:“來了就是客,先坐、先坐。忙了一上午,肚子餓不餓?馬上就做飯啊。”

陶南風乖乖地衝著向永福再鞠了一個躬:“伯父好。”

向永福笑得眼睛都看不見了,連連點頭:“好好好。”

他是一家之主,比梁銀珍鎮靜一些,將手中臘肉往她手中一塞:“銀珍,趕緊蒸碗臘肉去,我來幫你看火。”

說罷,兩老一起往灶房而去,留下兩個年青人相處。

向北站在一旁等陶南風洗過臉,便上前接過她手中毛巾擰幹,晾在堂屋西麵牆上的一根麻繩上。

他再就著熱水洗了個手,彎腰端起臉盆,順手將洗臉水潑在堂前空地。

一連串熟練的動作完成之後,向北倒了杯熱茶遞到陶南風手中,雙手托著她的手掌,眼中滿是笑意:“南風……你真的很好。”

茶杯熱乎乎的,向北的手掌暖烘烘的,陶南風低頭喝了一口茶,茶味清淡,透著股柴火香。她抬眸看一眼向北,微笑道:“這茶挺好的。”

向北看她喝得自然,沒有半分嫌棄,嘴角笑意更深。

“這是今天春天我上山采的野茶,我母親用家裏鐵鍋炒過再曬幹,就是普通的農家茶,難得你喜歡。”

陶南風是城市來的姑娘,又是教授的女兒,自小嬌生慣養。自己家在農村,父母務農、沒有什麽文化,可她第一次過來認門卻自然隨和,半點架子都沒有,這樣的姑娘怎麽能不讓人心疼?

屋外雖有北風呼嘯,但屋裏卻溫暖如春。

陶南風的目光被堂屋正前方燃著的香火所吸引,慢慢走近,細細看過去。

條桌上供了十幾塊木製牌位,上麵用正楷寫著一個個名字。

向北的聲音裏透著一絲淺淺的悲傷。

“這是我爺爺奶奶,這是我兩個伯伯、一個姑姑、兩個叔叔,這是我的兩個哥哥、一個姐姐,這是……我小姨和姨父。”

梁銀珠、鍾慕陽,陶南風在心裏默默念出這兩個名字。

向家供奉的祖先牌位裏怎麽會出現梁銀珍的妹妹與妹夫?陶南風覺得有些詫異。

向北的家人怎麽會去世了這麽多?牌位裏出現的“向東”、“向南”、“向茜”這三個名字看著十分刺眼,因為與“向北”太過相似。

陶南風轉過頭疑惑地看著向北,向北在香爐插上三柱香,輕聲道:“當年鬼子進村大屠殺,再後來搞革命,家裏人參軍打仗,打鬼子、打白狗子,都死得差不多了。我媽生了四個,隻活下來我一個,唉……”

陶南風心頭一緊,喉嚨口一陣酸澀感湧了上來。

難道向北家人丁稀少,原來是這樣。

向北父母目睹這麽多親人死在戰場,卻依然送僅存的兒子上戰場,這樣偉大而樸素的情懷,令人敬佩。

她端端正正在牌位前三鞠躬,態度變得謹慎起來。

向北站在一旁看她恭敬鞠躬,心中感動,伸出手摟過她肩膀,將她擁入懷中,輕聲道:“沒事,都過去了,我們的日子也會越來越好,是不是?”

陶南風輕輕靠在他胸膛,心中一片柔軟。

閑聊得幾句,梁銀珍與向永福過來喚陶南風吃飯。堂屋正對著大門,冷風吹著,飯桌便擺在了西邊廂房正屋。

一個蒸臘肉,一個臘肉炒幹筍,一個大蒜葉炒土雞蛋,一個香煎小魚幹,一個清炒白菜苔,一個肉丸豆腐湯。

五菜一湯,有魚有肉有蛋,已經是農家能夠準備的最豐盛午餐。

梁銀珍越看陶南風越愛,時不時地往她碗裏挾菜:“這都是家裏自己做的,喜歡就多吃點。”

長者賜、不敢辭,陶南風一邊說著謝謝,一邊大口吃飯。好在陶南風不挑食,每一樣都吃得津津有味。

向媽媽煮的飯香軟可口,炒的菜鹹香可口,臘肉蒸熟之後肥肉變得亮晶晶的,似乎透明玻璃一樣,一看就讓人很有食欲。

向北看她吃得香甜,心裏也挺高興。

待吃完飯,他將羊毛圍巾送給母親:“媽,這是陶南風從江城帶來,送給你的禮物。”

梁銀珍沒有想到自己還有禮物,愣了半天才反應過來。她慌忙將手在圍裙上揩了又揩,確認沒有髒物了才接過圍巾仔細端詳。

羊毛圍巾柔軟溫暖,拿在手上輕若無物,黑紅兩色格子看著極為喜氣,梁銀珍喜得連連誇讚:“好,好,這圍巾真好,一看就是好東西。”

她抬眼看著陶南風,溫柔地問道:“這圍巾很貴重吧?讓你破費了啊,謝謝。”

說完,她從懷裏掏出一個紅布包,取出一枚亮閃閃的金指環放進陶南風手掌之中,輕柔而堅定地將陶南風的手握住,眼中含淚:“孩子,莫嫌棄,這是我給你的見麵禮,收著、收著。”

金指環沉甸甸地納在掌中,陶南風不敢收,奈何手掌被梁銀珍握住。

因為長年勞作,梁銀珍的手掌皮膚粗糙,指腹有著厚厚的老繭,她不由分說地握著陶南風的手,不讓她推辭。

“向北是個好孩子,你能喜歡他,我這心裏……高興啊。這個你收著,你放心,這東西我那裏還有,我還有呢。”

陶南風的心裏不知道是什麽感覺。

雖然以前沒有見過向北的母親,但一見如故。梁銀珍的樸實、慈愛、體貼、勤勞都讓陶南風有一種親切的感覺。

雖然她和自己的母親是不一樣的,但都一樣的愛孩子。

因為愛向北,所以期盼他幸福;因為愛向北,所以愛屋及烏,對自己歡喜疼愛。愛一個人,就恨不得把這世上最好的東西都送到他麵前。隻要他收下,內心就十分滿足;隻要他喜歡,內心就歡喜無限。

這樣無私的奉獻,就是父母最深沉的愛。

陶南風不忍推辭,微笑點頭:“阿姨,那我收下了,謝謝你。”

梁銀珍見她肯收下,一顆懸著的心便放了下來,笑得眼睛彎彎,臉上的皺紋都擠在了一堆:“好孩子,你和向北以後要和和氣氣、恩恩愛愛,他若做錯了事,你就告訴我,我來罵他。”

向北在一旁嘿嘿一笑:“媽,你說什麽呢。”

向永福在一旁咳嗽一聲:“向北懂得的,你莫說多了。”

梁銀珍有些不好意思地說:“好,我不說了。孩子,你跟我過來,我去拿皮尺幫你量量尺寸,我給你做兩件花衣裳。你長得這麽好看,就該多穿幾件新衣裳。”

梁銀珍將陶南風帶到裏屋,手腳又輕又快,皮尺在她身上一卷一繞、一觸即走,隻一會兒就幫她量好了肩寬、腿長、袖長、胸圍、腰圍、臀圍……

梁銀珍顯然是個很有經驗的裁縫,一邊量尺寸一邊和陶南風聊閑天。

“你家裏還有些什麽人?”

“我母親在我七歲的時候就去世了,現在家裏隻有父親。”

“還有沒有兄弟姐妹啊?”

“沒有,我是獨生女。”

聽得梁銀珍心疼不已:“你這孩子也是個可憐的,沒事啊,以後我就是你的媽媽,你要是有什麽不懂的就來問我。女孩子要學會養身體,等下帶些紅棗、桂圓幹回去,就當零食吃。冬天冷,要是月事來了千萬別用涼水。你要是不嫌棄的話,就拿到我這裏來,我幫你洗。”

不知道為什麽,聽到梁銀珍說起“來了月事別用涼水”,陶南風的淚水再也控製不住,滾滾而落。

不知道有多久,失去母親的痛苦一直深深地埋在心底,從來不曾對旁人說過一句,哪怕是在父親麵前,她都一直沒有說出來。

可是今天,在溫柔的梁銀珍麵前,對母親的思念終於在這一刻決堤。

梁銀珍看她流淚,慌得一把抱住,心疼地拍打著她的後背,嘴裏輕聲哄著:“不哭、不哭。你是個好孩子,以後我來疼你。”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