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心意

向北與陶南風回到秀峰山農場。

茶油坊立馬開始建設。陶南風從省城機械廠要來設備尺寸, 按照設計院的意見建起單層小廠房,輕鬆而簡單。

和小學的平麵布局有些類似,茶油坊也是“凹”字形, 分為工廠準備車間、工廠生產空間和成品車間三個部分。

茶籽收購與儲存、工人更衣、消毒放在準備車間;生產車間負責榨油、瓶裝、包裝三個過程;成品車間則包括展示區和茶水間兩個部分。

莫看隻是個小小的茶油坊, 建築設計卻表現出清晰簡潔的工藝流程,讓每一個在裏麵工作的工人都滿意至極。

“收購、榨油、出品一條龍,太好了。”

“以後我們自己榨油,再不用送到曲屏鎮去,還節省了交通成本。”

“聽說茶油榨出來都分給農場職工?這福利待遇好啊!”

等到省城機械廠的設備被大卡車拖回來, 安裝到位之後,全農場都歡呼起來。茶油坊開工那天, 工人們敲鑼打鼓地慶賀。

曲屏鎮的茶油廠廠長萬勝利一張臉卻氣綠了。

底下采購員跑來匯報:“廠長, 今年我們的茶籽收購任務沒有完成,差了六千斤油茶籽!”

萬勝利一拍桌子,大罵起來:“狗東西, 向北竟然自己開榨油廠, 私自收購茶油籽, 老子要去舉報他!”

可惜的是, 向北的茶油坊手續齊全, 所有一切都合規合法, 萬勝利吐出一口老血, 悔得腸子都青了。

當初秀峰山農場一卡車茶油籽送過來, 一毛錢一斤就一毛錢一斤嘛, 自己幹嘛非要砍價?當初腦子怎麽就壞了, 非要和向北作對?

向北是誰?那可是能把焦亮、羅宣送進監獄的腹黑高手!表麵上不爭名奪利, 但真正下起手來那可是雷霆之勢。

曲屏鎮茶油廠不收他的茶油籽, 他一聲不吭, 看著好像認了慫,可他一轉身就自己開茶油坊,還把茶油籽收購價提高到了一毛一分錢,附近村民采來的油茶果都送到他那裏,真是搞得有聲有色。

聽說第一批茶油出品,清亮透香,每個職工每個月憑票領兩斤,一個個喜滋滋象過年一樣。家家開始炸油餅、炸油條、炸豆腐,走到職工宿舍區就能聞到空氣中飄著茶油香味,這日子!

令人羨慕啊……

1976年1月。

陶南風被向北叫到場長辦公室,交給她一封掛號信,信是省城設計院賈偉寄來的。

打開信,從裏麵掉落一份邀請函。

“尊敬的秀峰山農場基建科陶南風同誌,感謝您一直以來對山區建築建造所做出的貢獻,現邀請您參加1月16-17日在省城招待所舉行的山區建造學術研討會。”

看到這個邀請函,陶南風笑著對向北說:“看來,我在省城鋼鐵廠一錘成名,這樣級別的學術研討會我一個高中畢業生竟然有幸列席。”

想到陶南風隻用三根附牆磚柱就撐起那棟傾斜的工人宿舍樓,向北衝她豎起了大拇指,難得開了句玩笑:“你這個農場大名鼎鼎的陶三錘,聽說被省城鋼鐵廠改了綽號。”

陶南風好奇地一挑眉:“改了綽號?我怎麽不知道。”

向北哈哈一笑:“苗靖寫信說,你現在被鋼鐵廠的稱為陶三柱。”

聽到這個新綽號,陶南風撲哧一笑,什麽鬼?南風知我意,吹夢到西洲。父母給她取了個這麽有詩意的名字,偏偏跟“三”字糾纏不休。

陶三錘、陶三柱,以後不會再來個陶三梁、陶三鋼筋吧?

越想越可樂,陶南風嘴角上翹,清冷的眉眼頓時變得靈動起來。

向北靜靜地看著她在笑,內心柔軟無比,心窩裏仿佛有陽光照耀進來,溫暖一片。

同行一路,與陶南風越來越熟悉,對她的愛念越來越濃,但向北卻一直努力克製著,不讓自己的情緒泄露一絲一毫。

陶南風有文化、有理想、有實幹精神,她的未來絕對不會隻拘於秀峰山農場這一方天地。這個女孩會有光耀燦爛的前途,向北不願因愛之名、強行拉住她。

向北問:“這個學術研討會,你去不去?”

陶南風看著他:“我可以去嗎?基建科最近倒是沒有太多事。”

向北思索片刻:“農場小學馬上就放寒假了,讓蕭愛雲陪你去一趟吧。農場冬天沒有什麽事,你們倆就當出差,回江城過年吧。”

陶南風大喜:“真的?!”又可以回家過年了嗎?農場待遇真好!

向北故意板起臉:“到省城算公差,路費、食宿都報。從省城到江城算探親,隻報路費。”

聽到向北跟自己算細帳,陶南風反而鬆了一口氣,笑了起來:“沒問題,公事公辦,這是應該的。”

向北從抽屜裏拿出一個信封,推到陶南風麵前:“年終獎金提前發給你,今年農場人人都有,你莫聲張就好。”

陶南風看那牛皮紙信封厚厚的,有些好奇,接過信封往裏頭一看,瞳孔頓時一縮——這麽多?

都是十塊一張的大團結,目測得有五、六十張!

向北微微搖頭,示意她不要多問多說:“磷礦順利開采,農場收益蒸蒸日上,你放心,這些錢都是明帳,未來我們農場的福利待遇會比省城鋼鐵廠更好。”

讓陶南風安下心之後,向北又取出兩張油票遞給她:“回家帶點茶油回去?要是嫌帶著不方便就選那種一斤裝的小塑料瓶。”

陶南風高高興興接過油票:“好啊,我爸寫信說他現在也學著炒菜了,咱們農場的茶油質量好,我帶回家去。”

向北再從桌底拿出一個褐色布包:“這是我媽沒事做的一雙棉布鞋,你出去住招待所的時候就換上,出門走路多,腳累。”

陶南風正準備伸手去接,忽然反應過來,略帶些疑惑地問:“你媽給我做鞋子,為什麽?”

向北咳嗽一聲,低下頭不敢與她目光對視:“我媽手巧,最愛做鞋。她聽說過你的故事,內心歡喜佩服得很,所以托我送給你,希望你能喜歡。”

陶南風對長輩向來尊敬,聽向北說他母親喜歡自己、主動送鞋子過來,頓時畢恭畢敬地接過鞋子:“替我謝謝伯母,我從江城回來一定給她帶一份禮物回來。”

向北擺擺手,眼中滿是笑意:“沒事,這鞋子你試試是不是合腳,如果需要改動你再送來給我。”

陶南風這回和向北一起去省城,滿滿的安全感。向北麵貌威武,還帶著絲煞氣,旁人根本不敢靠近。他雖然話不多,但卻會主動幫她拎包、買票、占座、訂房間,將一切都安排得妥妥貼貼。

兩個都不愛說話的人湊在一起,竟然不會冷場。

向北會主動說起童年往事,鄉下小戶人家,人口簡單,和和睦睦。父親憨直、母親溫柔,種了幾畝水稻,菜地還種了一畦煙葉。父親閑來就坐在簷下抽旱煙,母親每天忙忙碌碌做家務,向北和小夥伴們呼朋引伴抓知了、捉金龜子、摸魚……

聽得陶南風很是向往。

她是城市姑娘,哪裏聽說過這樣的田間野趣?一個繪聲繪色地講,另一個興致勃勃地聽,兩個人迅速地熟悉起來。

向北是場長,又嚴肅話少,陶南風對他有些仰望,聽他說完童年往事之後便收起了那份敬重之心

——哦,原來戰鬥英雄曾經也是個調皮搗蛋的農村娃娃。

陶南風話少,是因為被繼母、繼姐打壓缺乏自信,再加上初到農場環境不熟悉,不敢隨意表達意見,因此顯得比較沉默。

向北的話少,是因為在軍隊一步步由小兵升到尖刀連連長,幹脆利落、令行禁止的紀律作風深入骨髓,用最少的語言、表達出最精準的命令,漸漸凝煉出現在的風格。

因此這兩個人湊在一起,竟有一種異樣的和諧。

在向北麵前,陶南風覺得很安全,願意展現真實的自己;

在陶南風麵前,向北看得出來她過去的拘謹,願意放慢節奏、投其所好說些輕鬆的話題。

拿著向北母親親手做的棉布鞋,陶南風手感棉柔舒適,讚了一句:“啊,這鞋子好軟。”

向北解釋道:“布鞋鞋底是千層底,厚實得很。鞋麵兩層棉布,中間絮了棉花,冬天穿著暖和。聽說你在家裏都會換棉拖鞋?所以我母親特地做得大了一點。”

陶南風沒想到自己隨口一句,竟然會被向北記在心上,她抬眸看一眼向北,非常認真地說:“謝謝!”

向北擺擺手,努力讓自己的態度看上去很隨意:“小事。”

陶南風從向北那裏出來,走進基建科辦公室,嘴角猶帶著一絲笑意,胡煥新抬頭看到她,打趣道:“陶科長,你這是撿錢了嗎?這麽開心。”

陶南風抬手摸了摸臉:“開心?很明顯嗎?”

難得見到陶南風如此活潑,胡煥新哈哈一笑:“非常明顯,你肯定有什麽好事,趕緊告訴我們吧?”

基建科的另外兩位同事都豎起耳朵:“科長,有什麽好事?”

陶南風揚了揚手中邀請函:“我要代表基建科到省城開專業研討會,你們在農場盯著點兒,職工宿舍牆麵粉刷工作要抓緊。”

胡煥新站起,應了一聲:“是!”隨即便笑嘻嘻地問,“科長,開會這樣的好事,要不要帶我一起去呀?”

陶南風心念微動,想想自己這一批江城知青1973年9月來到農場,兩年半的時光過去,隻有自己和陳誌路去年回了家。這次向北準了她和蕭愛雲的假,要不要順便把胡煥新也帶回江城呢?

胡煥新是爺爺奶奶帶大的,據說和父母關係一般,他肯定是想回去看望爺爺奶奶。老人年紀大了,也不知道還能陪伴多久。

想到這裏,陶南風反問胡煥新:“你想去省城一起開會?”

胡煥新一聽有戲,興奮地跳了過來:“想啊,當然想!我長這麽大,就到過省城一次,還隻是路過,根本沒認真看一眼。連當地有名的小吃臭豆腐都沒有吃到,好可惜!”

陶南風將胡煥新拖出辦公室,表情鄭重地問:“省城開會是臘月十五、六,我想開完會之後順路回江城看看,有可能會在那裏過年,你……”

話音未落,胡煥新眼睛一亮,那張圓圓的臉龐上似乎在放光,他知道陶南風為什麽把自己拉出辦公室,便壓低了聲音,語音有些急促。

“去去去!我跟你一起去!我已經兩年半沒有見到我爺爺奶奶了,他們是鄉下人,不識字,隻能偶爾托人寫幾個字寄信過來。

聽說我爺爺現在老慢支又嚴重了,冬天不停地咳嗽,我心裏擔憂得很。上次找薑醫生要了點治咳嗽的藥,還想托人帶回去呢,你……你這次把我也帶過去吧,拜托拜托!”

說到後來,胡煥新雙手合什,一臉的祈求,這讓陶南風的心更軟了。

她輕聲道:“你先回辦公室,我去找向場長說一說,如果他同意,我就帶你一起去省城開會。”

胡煥新知道規矩,忙點頭道:“好好好,你去問。你放心,我不會讓你為難。如果場長不同意那就算了,到時候你幫我帶點東西回去就行。”

陶南風敲了敲東頭辦公室敞開的門,再一次麵對向北。

向北抬頭看著她,見她眼神有些猶豫,便溫聲鼓勵道:“有什麽事?隻管說。”

陶南風說:“這一次去省城開會,我能不能帶上胡煥新?他是基建科副科長,參加這樣的專業研討會也是合適的。”

向北看她一臉占公家便宜很不好意思的模樣,不由得心疼起來。陶南風家教太好,父親為人正直,這樣正常出公差的機會都被她解讀成為占農場便宜,連詢問都有些小心翼翼。

他笑笑點頭:“你是科長,這次的專業研討會本就是賈工發給你們基建科的。你覺得應該帶誰去,可以帶誰去,那是你的權力。”

陶南風一聽有戲,立馬開心起來:“真的我說了算?”

向北低頭在文件上簽字,語言簡潔有力:“你說了算!”

陶南風應了一聲“好!”便快步走了出去。

聽得腳步聲漸遠,向北抬起頭,看著她離去的方向出神。

陶南風,十九歲的基建科科長,人人都誇她神勇、神奇,修路蓋房樣樣拿手。可為什麽向北卻覺得她特別招人疼呢?

懂道理、講規則,嚴於律己、寬以待人,心地善良、肯為他人著想。這樣一個好姑娘,到底要怎麽才能保護好她,讓她能夠有一天揚著笑臉,理直氣壯地去要、去爭那些她真正想要的東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