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大屋頂

接下來的日子, 忙碌而充實。

陶守信教授為秀峰山農場做的規劃圖就掛在場部會議室,向北將陶教授反複交代的兩件事牢牢記在心上。

第一,保護環境;

第二, 教育先行。

在那個缺衣少食的計劃經濟時代, 這兩點規劃理念顯得十分珍貴。

五月,秀峰山磷礦正式開采,源源不斷的磷礦被載重五噸的中卡運送到山下,再送往各地化肥廠。

一噸磷礦石的板車價為25元,還得按計劃供應。

原本無人問津的窮農場, 突然變成香餑餑,附近的化肥廠采購員隔三岔五上山來談合作。

磷礦農場麵向南北坡社員招工, 附近村民紛紛而來, 每個月二十六塊錢的工資收入,住得近、工作穩定、福利待遇好,哪個不想來?

隻是有一點, 農場規模越來越大, 現有的小學滿足不了需求。

以前的南北坡小學隻有一個破舊的土磚房、一個小小操場、三個在編教師, 附近村民的孩子、農場子弟都在這裏讀書。孩子們1-3年級一個班、4、5年級各一個班, 總共就三個班。

小學一共三位老師, 李敏麗老師教語文、趙英傑老師教數學、孫原老師教音樂、美術、體育。

小學條件艱苦, 出行不方便, 沒有公辦老師願意到這裏來, 這三位老師都是從農場知青選拔.出來的民辦教師, 除每個月十六塊錢知青補助之外, 由大隊部另外發給他們五塊錢民辦教師津貼。

陶南風來到南北坡小學做調研, 看到孩子們一雙雙渴望的眼神, 聽著大家的心願, 心中升起濃濃的責任感。

“我想一個年級一個班,老師還得分開教。”

“我想教室裝上玻璃,這樣冬天就不會太冷。”

“我想要有一個大大的黑板,還有好多好多的粉筆。”

“我想在不積雨的大操場跑步、跳遠、做操,舉行運動會。”

……

帶著這一份濃濃的責任感,陶南風坐在基建科辦公室的專用繪圖桌前,開始繪製建築平麵圖。

現在農場雖然有了點錢,但並不富有,每一分每一毛都要花在刀刃上。

——原址擴建,原本的三間教室不夠,向西加蓋三間教室,最後一間教室向南擴出三米,做成一個大房間,用作下雨天的集體活動場所。

——另建食堂、廁所、教師辦公室、會議室。

——操場全麵整修,標準的四百米跑道、跳遠用的沙坑、單杠、雙杠、乒乓球台。

光是看著她描繪的平麵圖,就令基建科的人興奮不已。

“我以前讀的江城一小就是這樣的!這個更漂亮。”

“我一直想要一間這麽大的教室,下雨天也能上體育課。”

“這個L形的布局好,上廁所什麽的也方便。”

“回廊結構好,又能遮陽又能擋雨。”

唯一提出質疑的,是楊先勇副場長。

他指著圖紙上教室與辦公室門外,那裏有一條寬闊的走廓,皺眉道:“屋簷外挑兩米八,不需要增設磚柱支撐嗎?”

陶南風點點頭:“我做了門字形屋架、加固處理,就是為了不做磚柱。磚柱遮擋視線,小朋友下課之後在走廊打打鬧鬧也容易磕磕碰碰。”

小學生活潑好動,一下課就會到教室外麵玩耍。如果遇到天氣不好,孩子們擠在走廊做遊戲,跳繩、吊毛蟲、擠油渣……這個時候就會嫌棄磚柱礙事。

吊毛蟲是一種對抗遊戲,兩方人馬對壘,一方手拉著手站成一排,另一方奔跑衝撞,如果將同學拉著的手撞開,就從對方陣營裏拉走一個;如果沒有撞開,那就輸給對方一個。一來二去以人數多少定勝負。

擠油渣則模仿榨油時擠壓菜籽餅的過程,冬天天冷,大家貼著牆壁站在一起,集體往中間擠,一邊擠一邊喊:“擠油渣、擠油渣……”被擠出去的同學笑著鬧著再從邊緣進攻,周而往複、其樂無窮。

想到自己在小學看到的遊戲景象,陶南風嘴角漸漸上揚。

楊先勇卻搖頭表示不同意:“結構安全性呢?你這個設計太大膽!”

陶南風耐心解釋:“這次改擴建工程我想做一點新的嚐試,不會有問題的。”

楊先勇很不滿意她的這個態度,推了推眼鏡,虎著臉坐下來,拿出一張白紙開始計算,嘴裏念念有詞。

“你說沒問題,沒用!結構安全性得講究科學性。你沒有學過結構力學,我不怪你。這樣吧,我來算給你看,從屋頂荷載開始計算起,你先跟著我學。”

陶南風將圖紙畫完,放下筆站在楊先勇身後,認真地看著他一點一點計算:風荷載、雨荷載、屋頂自重、安全係數、屋頂體係……

一個又一個專業術語從楊先勇嘴裏蹦出來,陶南風的眼前似乎打開了一扇大門。

她對於結構安全的判斷,源自於體內的“鼠性”。

這似乎是一種本能:什麽安全、什麽危險、什麽需要支撐,她一望便知。可是,為什麽會安全、什麽情況下會有危險,為什麽要進行支撐,她並不知道。

所謂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

都是外行的時候還好,可是遇到真專家的時候,就會露怯。

計算完畢,楊先勇將白紙往陶南風麵前一推:“看到沒?最大出挑長度隻能是兩米一,超過這個數字就得設磚柱支撐。”

陶南風仔細查看所有數據,時不時詢問每個數字所代表的意義。為什麽要設置安全係數?屋頂自重怎麽定?風荷載、雨荷載的大小源自哪裏?什麽叫扭矩、什麽是彎矩?

楊先勇是技術型領導,喜歡好學之人,看她態度端正、虛心請教,也不嫌她問得外行,耐心地一一解答。

時間一點一點地流逝,陶南風對力學計算過程漸漸有了一定程度的了解。

她慢慢直起腰來,指著圖紙上的屋頂支架,聲音清朗:“大屋頂壓重處理,可以有效抗傾覆,從這裏入手,或許兩米一的出挑長度可以突破!”

楊先勇是學道路橋梁的,並不擅長房屋建築的結構計算,聽到陶南風的話思索片刻,顯得有些猶豫。

“話是沒有錯,可是……你要增加多少負重才夠?為減少十幾根磚柱增加屋頂重量,卻有可能對基礎、牆體造成破壞,得不償失啊!”

陶南風非常堅持:“楊工你相信我,不會有事。”

楊先勇現在是副場長,專管基建,是陶南風的頂頭上司,見她完全聽不進勸,也有些不愉快,皺眉道:“你才十八歲,不要太過固執,學校建築最要緊的是安全,絕對不能有僥幸心理!”

陶南風也不知道如何才能讓他相信自己的判斷,畢竟“直覺”並沒有科學性,難以服眾。

這一刻,陶南風產生了一個想法:如果有機會,進大學係統學習建築結構知識。

難怪父親常說,真正的建築師是雜家,哲學、美學、環境學、心理學、材料學、力學……樣樣皆懂,方能成為大家。

陶南風向來尊重楊先勇,楊先勇也非常欣賞陶南風,偏偏兩人都是認真、固執的人,遇到不同意見各執己見,誰也不肯退讓。

看到陶南風與楊先勇有了分歧,基建科的人分成了兩派,一派支持陶南風,一派支持楊先勇。

陶派的觀點是——

“陶南風帶著我們挖隧道,那麽艱難的情況下都沒有出一點紕漏,她心細、認真,是個心有成算的人,不會胡亂設計,更不會拿孩子們的安全來開玩笑。我們相信她!”

楊派的觀點是——

“楊工吃過的鹽都比陶南風吃的米多,他經驗豐富、又是科班出身,講科學、懂力學,他說安全才是真的安全。我們應該聽他的!”

吵來吵去,最後吵到了向北這裏。

向北沒有著急下結論,先抬頭看向楊先勇。四十幾歲的臉龐,因為在修路隊日曬雨淋而帶一絲滄桑感,楊先勇鬢邊已有白發。

楊先勇緩緩開口:“今年七月我就把老婆孩子接過來,等九月開學我家姑娘上小學三年級,兒子上一年級。作為家長,我不在意走廊多幾根磚柱,我更希望教室安全。

在工程結構設計中,安全係數是一個反映結構安全程度的重要概念,需要考慮荷載、材料的力學性能、試驗值和設計值與實際值的差別、計算模式和施工質量等各種不定性。

陶南風的設計或許非常創新,正常情況下不會出問題,但是……我不敢賭這一把。寧可將安全係數提高,多耗費一些紅磚,增加一點造價,我也要保證絕對安全。”

向北目光深沉,轉頭看向陶南風。

穿一件粉色小襯衫、一條闊腳藍布褲的陶南風剛剛繪完建築圖,衣袖挽至小臂中央,露出一截雪白的肌膚,似雪般瑩白。

她眼神堅定,嘴唇緊抿,那雙漂亮的大眼睛晶晶亮,帶著少年獨有的勇氣。

“我尊重科學,但不同意一味追求安全而忽視造價、忽視需求。結構設計過分追求安全,就是一種浪費。

磚廠距離農場較遠,增加十二根磚柱將會多出不少人力、物力、財力,去掉磚柱不僅能使走廊開敞明亮無阻攔,還能至少節約兩百多塊錢,用這些錢給孩子們買些課本、文具不好嗎?

按照我的設計,適當增加屋頂負重能有效防止傾覆,而且對基礎、牆體並不會造成大的影響。

所以,我認為我提出的這個方案是合理的。”

向北聽完各自的意見,陷入長久的沉思。一邊是年青新銳,敢於創新、敢於挑戰,富有**與設計感;一邊是經驗豐富的專家,講究傳統、守成穩重。

都是一心為農場好,雙方並沒有什麽矛盾,但卻各有各的堅持。到底應該如何處理?

最後,向北站起身:“陶南風把詳細圖紙畫出來,我跑一趟省城的建築設計院,找結構力學的專家審核。如果專家說行,那就按陶南風的來;如果專家說不行,那就修改方案。”

見向北沒有迅速支持自己,而是要請專家審核,楊先勇明顯有些不高興,他嘟囔了一句:“幹嘛要這麽麻煩?聽我的不就得了。”

陶南風倒是很爽快,點頭道:“好!”

等待結果的這些天,秀峰山小學正式開始建設。

六月中旬期末考試結束,孩子們放暑假,教室擴建工程正式開啟。為了在暑假期間將所有工作完成,不僅基建科全部職式都投入進來,連知青、村民都發動進來。

一車一車的紅磚、瓦片、水泥、沙子拖進農場。

挖槽、鋪管、打墊層、砌牆……在陶南風的指揮下,井井有條地進行著。

孩子們放了假也舍不得離開,跑過來幫忙搬磚、拌土、和泥,一個個興奮得小臉放光,嘰嘰喳喳地圍在陶南風左右問東問西。

“陶姐姐,這就叫基礎嗎?難怪老師說萬丈高樓平地起,沒有基礎牆都會倒呢。”

“新建的教室是紅磚房呢,好漂亮!”

“陶姐姐帶著大家給我們修學校,真好!將來我也要做像陶姐姐一樣的人。”

陶南風頭上戴著白色安全帽,穿一身樸素藍色工裝,腳底一雙解放牌膠鞋,泥灰沾在鞋底、褲腳,卻掩不住天生麗質。她身形高挑、臉龐秀美,手中拿一卷圖紙,在一群埋頭幹活的建築工人堆裏顯得鶴立雞群。

當地人把修房子的匠人統稱為“泥瓦匠”,砌牆、蓋瓦、抹灰全都會,孩子們跟在陶南風身後笑:“陶姐姐是最漂亮的泥瓦匠。”

陶南風笑了笑,並沒有覺得被冒犯。

父親是建築師,聽著似乎比“泥瓦匠”高端大氣,但其實殊途同歸,都是與泥、瓦打交道,都是匠人。

什麽是匠人?在某一行業潛心研究、具有一絲不苟的精神和嚴謹工作態度的人,就是匠人。農村的手藝人,木匠、篾匠、鐵匠……都地位崇高,被鄉鄰們尊稱為“匠”。

楊先勇坐在一輛手扶拖拉機上,突突突地來到現場,車停下便站起來揮手高聲喊:“陶南風——”

陶南風快步迎上去:“楊工。”比起副場長這個稱呼,楊先勇更喜歡被人稱為楊工。

“紅磚運到了,趕緊讓人來卸貨。”楊先勇示意工人將紅磚搬下拖拉機,“磚廠有點遠,隻給送到鎮上,我讓農場的拖拉機把磚一點點帶上來。”

農場修路通車之後,上下山變得容易多了。農場買了兩輛拖拉機,負責日常搬運。

陶南風看著拖拉機車廂裏滿滿當當的紅磚,皺眉道:“不是說等向場長回來之後再做決定嗎?您怎麽現在就把紅磚給運回來了?”

施工現場堆放的紅磚整齊碼放在小學操場西北角,那是砌牆的材料。楊先勇現在擅自做主運來一車,明顯是為磚柱準備的。

楊先勇根本沒有把陶南風的話聽進去,自顧自地說話。

“紅磚是緊俏物資,過了這個村就沒有了那個店,要是等到向北回來再去進貨,我怕被人搶光了。按照我的經驗,這磚柱是必修不可,除非你把簷廊變窄。

你放心,聽我的,準沒錯。”

陶南風有些無語,楊先勇副場長這完全是先斬後奏啊。

胡煥新因為製土磚有經驗,升任基建科副科長,跟著陶南風一起在現場進行施工管理,見此場景有些不高興。

“楊工您這不太好了吧?進多少磚我們都是根據圖紙提前計算過的,先前需要用到的紅磚都已經準備就緒,突然拉這麽一車進來,打亂施工節奏啊。”

現在向北大力提拔江城知青,在楊先勇看來一個個小年青嘴上無毛,卻牛氣哄哄,這讓他有些心理不平衡。

他知道陶南風有本事,不敢發脾氣,但麵對胡煥新這個臉蛋圓圓的稚氣少年,卻再也掛不住臉。

“你才修了幾棟房子?在我麵前談施工節奏!胡豆啊胡豆,書生氣太重是搞不好施工的。你這個基建科副科長也得接點地氣,別總是對著圖紙算量,有備無患的道理你懂不懂?”

胡煥新聽楊先勇叫他的綽號“胡豆”,臉脹得通紅,正準備說話呢,被一陣拖拉機的“突突”聲吸引。

抬眼看去,農場的另外一輛拖拉機拉著四個人開過來。

拖拉機的副駕駛坐著一個高挑帥氣的年輕男人,車廂邊沿坐著向北和另外兩位戴眼鏡的男子。

是向北,向北回來了!

胡煥新興奮地揮著手喊:“向場長,你回來了!”

楊先勇有些奇怪向北怎麽帶回來了外人,走近了便迫不及待地問:“向北,怎麽樣?要不要修改圖紙?”

向北擺了擺手,開始雙方介紹。

“這位是省城建築設計院的賈偉建築師,這位是林始修工程師。至於這位,是我的戰友苗靖。”

賈偉四十多歲年齡,體態偏胖,穿件短袖襯衫熱得滿頭冒汗,他從口袋裏掏出一塊格子手帕擦了擦汗,喘著粗氣和大家打招呼:“你們好,我是賈偉。”

林始修三十歲上下,瘦高個兒,憨憨一笑:“我是林始修。”

苗靖高大修長,舉手投足帶著一絲漫不經心的懶散勁,他負手而立,衝大家點了點頭。

雙方介紹完畢,賈偉從黑色公文包裏取出一張圖紙,展開來看著陶南風說話。

“這是你設計的?大膽、創新,真的是非常好。我們組織結構組的同誌進行計算,綜合秀峰山的氣候、自然條件,最後得出的結論是……可行。”

胡煥新一直緊張地盯著這兩位專家,就怕聽到不好的結果,當他最後說出兩個字——“可行”之時,整個人就跳了起來:“耶!太好了。”

陶南風展顏一笑,眼中滿是歡喜:“多謝。”

楊先勇大受打擊,看著眼前一拖拉機紅磚苦笑道:“長江後浪推前浪,我老嘍~~”

賈偉看著陶南風,滿眼都是讚歎:“你才十八歲吧?沒有讀過大學,高中畢業就能設計出這樣的屋頂,想出采用屋頂負重的方式來處理大屋架出挑的問題,真是不簡單啊。”

胡煥新聽旁人讚美陶南風,那真是心裏美滋滋的:“陶南風的父親是江城建築大學的教授。”

林始修眼睛瞪得老大:“陶,你父親是陶守信大師嗎?”

陶南風點了點頭:“是的。”

林始修激動得有些語無倫次:“唉呀,那我們今天真的是來對了!陶,陶大師主持明月樓重建工作,用鋼筋混凝土再現明月樓的當年風采,這樣的氣魄非常人可為。

我當年讀書的時候聽到這個消息,在報紙上看到圖片,真的是仰慕得不得了。隻可惜一直沒機會去拜訪陶大師。難怪、難怪,虎父無犬女啊……”

賈偉鄭重地伸出手:“陶南風,我們這次特地過來有兩個目的。一是希望拿到你的整套圖紙,在省內山區推廣這個建築設計;二是聽向場長說你們因地製宜修建磚瓦房,造價低廉、舒適環保,想來參觀學習一下。”

陶南風與他握手,微微一笑:“歡迎。”

站一旁一直沒有吭聲的苗靖上上下下地打量著陶南風,眼中帶著一絲懷疑:“你就是陶南風?聽說你有個外號叫陶三錘,咱倆比劃比劃?”

陶南風聽他這一幅欠揍找打的口氣,挑了挑眉,看著向北。

向北走過來,衝著陶南風微微一笑:“苗靖複員之後回京都工作,現在工業部當個小領導。他既然敢向你挑戰,你應戰就是了。”

工業部?陶南風一瞬間想到了很多。

輕易拿到的采礦許可證、省城工業廳領導的熱情與周到、一點不打折扣的專家勘查與采礦指標下達……秀峰山農場磷礦能夠順利開采,看來都與這位神態倨傲的男人有關。

眼前這個男人看著雖然討厭,但卻對農場頗有助益。想到這裏,陶南風點了點頭:“怎麽比劃?”

苗靖的眼睛忽然亮了起來,漂亮的桃花眼波光**漾。

楊先勇走過來打岔:“賈工、林工,我想要請教一下,這兩米七的出挑長度真是安全的嗎?不需要增加磚柱支撐嗎?屋頂負重不會對牆體和基礎造成影響嗎?”

林始修非常客氣地說:“聽您這一問,是行家呀。”說罷,他比包裏拿出計算書,認認真真地向他展示演算的全過程。

楊先勇邊聽邊點頭,中間還會追加幾個問題。

兩人旁若無人地談起結構力學,什麽荷載效應組合、作用效應、結構抗力、結構重要性係數……聽得外行一頭霧水。

苗靖有點不耐煩,剛要張嘴,卻被陶南風抬手製止。

陶南風伸出一根手指頭比在唇邊,示意苗靖不要說話,側耳細聽,越聽越覺得結構計算門道很多。

如果她能夠把這些荷載計算、不同狀態下的係數調整值、承載能力極限狀態計算方法等都學通、學透,就能為自己的“直覺”尋找到科學依據,麵對旁人質疑時可以理直氣壯地堅持到底。

都說認真中的女人最美,此刻在苗靖眼裏,陶南風目光沉靜而專注,眼睛裏似乎有星光灑落,眼睫毛撲閃撲閃,就像一把細密的小扇子,將絲絲涼風吹進他那顆跳脫不安的心。

等到看過專家們的計算全過程,楊先勇心服口服。

他衝陶南風伸出手,爽快一笑:“恭喜,你是對的!”他並非沒有容人之量,先前固執己見也是因為關心則亂,現在既然專家出麵證明,那就沒什麽可擔憂的。

陶南風微笑點頭,與他握手。

胡煥新在一旁說:“那這些紅磚……”

楊先勇大手一揮:“我出錢買,回頭把家裏的小院子改造一下。”

陶南風微一沉吟,提出個建議:“楊工家的院子用不了這麽多紅磚,不如留下吧。小學修完圍牆也得翻新,少不了要用磚。”

說罷,楊工與陶南風目光對視,一笑泯恩仇。

向北覺得有些意外。陶南風做事認真、為人剛正,話雖不多,但卻極有個性。這次處理問題如此圓通周到,真讓他感到驚喜。

楊工現在看陶南風很是順眼,轉過頭對苗靖說:“你是向北的戰友?那也是尖刀連出來的作戰高手,找一個小姑娘比劃,是不是太欺負人了?”

苗靖撇了撇嘴,指著陶南風,語氣略有帶些誇張。

“她是普通小姑娘嗎?我還來農場之前就已經聽說過她的名號,大名鼎鼎的陶三錘!不管多大的石塊,三錘子下去立馬變成粉末。”

變成粉末?這就有點誇大事實了。

陶南風將目光移到向北臉上。

向北搖搖頭,意思是:不是我說的。

苗靖嗤笑一聲:“怎麽可能是向北說的?他從來不愛說這些八卦。”

楊工還想再說什麽,苗靖已經反客為主:“就這麽定了,你們別護著她,我看她一點也不脆弱,根本不需要你們保護。來來來,讓我來見識見識你那三錘子的本事!”

他笑得頗有深意:“三錘碎石?誰信!誰知道你們是不是為了樹一個鐵娘子典型而故意吹牛?現在不少生產隊連畝產數據都敢作假,還有什麽是不能吹噓的?

我這回專門從京都趕過來就是要看看,地礦部專家們口中稱讚不已的陶南風到底是何方神聖,你是真的力氣大,還是……嘿嘿,言過其實。”

苗靖口氣狂傲,聽得大家都有些不愉快。

就連老實人楊先勇都來了脾氣:“你這個年輕人到底是怎麽回事?你是來我們農場到底是做客的、還是來打架的?”

胡煥新也站出來,怒目圓睜:“陶南風力氣大不大跟你有什麽關係?幹嘛要展示給你看。”

向北絲毫阻擋的意思都沒有,氣定神閑地站在一旁,仿佛在說:這小子就是欠揍,你們不要客氣,使勁兒造他!

苗靖挑動起大家的不滿情緒之後,左右張望一下,從拖拉機上拿出三塊紅磚,平托在手中,凝神屏氣,一臉肅然。

周圍的人被苗靖這一番做派驚住,都好奇地圍攏過來。

“這個口出狂言的小子要幹嘛?手劈磚塊嗎?”

“這人莫非有點真功夫?”

“喂,這磚是我們買來砌房子的,你可別把它弄壞了!”

“要和我們的陶三錘比力氣?真是找死啊,快去看,快去看……”

圍過來的人越來越多,工地一下子就熱鬧起來。

苗靖向來不怕人多,人多他越興奮。複員之後變成坐辦公室的工作人員,這對野慣了的他簡直是渾身上下都不舒服,好不容易逮住機會來農場轉轉,怎麽也得顯露一下身手才行。

但見他氣沉丹田,舌綻春雷,一聲斷喝:“吼!”

左手托磚,右手高舉成掌,重重劈下。

“哢——”地一聲脆響,三塊紅磚齊齊斷成兩半,一半留在手掌之中,另一半則掉落在地上,發出噔噔噔的聲響。

有稀稀拉拉清脆的巴掌聲響起,是來學校幫忙的小學生們發出的。

戴著紅領巾的同學們一個個仰著小臉,興奮地歡叫著:“呀!這個叔叔力氣好大。”

苗靖得意洋洋左顧右盼,明明隻穿著簡單的白襯衫、舊軍褲,卻偏偏讓人覺得他是隻開屏的花孔雀,騷包、囂張、充滿表現欲。

這麽一個男人出現在秀峰山農場,立馬引來無數視線與關注。

男知青暗自搖頭,表示看不慣:哪來的花孔雀,臭顯擺什麽!

女知青滿眼小星星:啊!這個男人英武神勇。

年紀大的建築工人歎了一口氣:這完全是個公子哥,來我們這農場是遊玩、炫耀嗎?

向北看著陶南風,目光裏滿是笑意:“讓這小子見識見識,什麽叫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秀峰山農場的人哪個不知道陶南風?人送外號陶三錘,力大無窮,為修路、蓋房立下汗馬功勞,不過十八歲的年紀便當上了農場基建科科長。可是,真正見識過她力氣的人並不多。

眼見得向北讓她出手教訓教訓這囂張的苗靖,工地上所有人都興奮起來。

“陶科長,讓他見識見識我們基建科的厲害!”

“陶知青,把你那大錘子拿出來,狠狠敲打敲打這小子。”

“陶南風,比劃就比劃,咱得讓這小子心服口服。”

“都散開、都散開,把咱們科長那十五斤重的大鐵錘拿過來……”

一時之間,工地熱鬧非凡。每天在烈日底下勞作,實在是缺乏樂子。難得跑來一個不知深淺的莽夫挑戰陶南風,那就放馬過來吧!

在這樣的氛圍之中,陶南風的心態也漸漸輕鬆下來,嘴角噙著一絲淺笑,低下頭慢悠悠將衣袖慢慢挽得更高,露出一截雪白肌膚。

陶南風是曬不黑的體質,即使是天天頂著火辣辣的太陽在工地上跑,她的皮膚依然瑩白透亮。

苗靖的心髒忽然漏跳了一拍,等到恢複正常,心跳得越來越快,臉頰漸漸有熱氣蒸騰而上。第一次感受到這種心跳的感覺,苗靖整個人都來了精神,目光灼灼,死死地盯著陶南風。

陶南風彎腰拾起地上散落的三塊斷磚,舉到苗靖眼前。

她淡淡道:“十塊磚三分錢,你等下記得賠一分錢給工地記賬員。”

人群中一個黝黑的漢子舉起手中小本本:“好勒~陶科長,我記下來了!”

苗靖越看越覺得眼前姑娘有意思,毫不在意地從口袋裏取出一塊錢,隔著人群遞過去:“來,先預交一塊。”

陶南風點點頭,將三塊斷磚放在右手手掌之中,左手一抬,輕描淡寫地擊落而下。

兔起鶻落。

苗靖還沒來得及看清楚她的動作,隻聽得“嗡”地一聲悶響,陶南風右手手掌之中的斷磚就在眼前碎成一堆碎渣。

直徑3-4厘米的磚塊,真的是一堆碎渣!

這姑娘,神力驚人!

掌聲雷動,還夾雜著孩子們的尖叫歡呼,明顯比剛才苗靖的表演獲得了更多的支持。

“磚越短、劈斷越難,陶南風這一手明顯高出那小子幾個段位。”

“哈哈哈,我看那姓苗的還怎麽誇口。”

“一掌下去磚裂成渣,陶三錘現在得改為陶一掌了,哈哈。”

苗靖興奮地搓手:“你這力氣,有點意思!來來來,我們來掰手腕,我還不信了,我一個大老爺們,還能輸給你這個十幾歲的小姑娘!”

陶南風搖搖頭:“不掰,我怕傷到你。”

苗靖一聽,被她激得跳了起來:“傷到我?傷到我?你開什麽玩笑!老向你給我作證,你告訴她我在尖刀連的綽號是什麽,你告訴她!”

向北右手握拳放在唇邊,輕輕咳嗽一聲,道:“苗靖的綽號是……苗大力。”

苗靖天生力氣大,又跟著武學師傅練得一身功夫,他的力氣在軍隊中是出了名的,哪裏肯服氣一個小姑娘比他力氣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