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媒婆

向北上馬, 農場領導班子隨之調整。

生於早春三月的陶南風,剛滿十八歲便當上了秀峰山農場基建科科長;

原基建科科長楊先勇升任副場長;

原修路隊副隊長毛鵬接任修路隊隊長。

陶南風上馬,做的第一件事便是開展知青點的規劃與設計。

分別來自德縣、南縣、省城、悠州、嶽州的兩百多名知青, 一共五個知青點, 目前住的還是茅草房。先前雪一化修路隊便忙碌起來,陶南風根本顧不上蓋磚瓦房的事情。現在接手基建科,準備紮紮實實先從建築設計開始。

江城知青隻有二十個人,一座單麵走廊、五間宿舍的磚瓦房建起來快,可三百個知青、五個知青點同時開建, 那得多少人力、物力、財力?

農場現在根本沒有這個實力。

陶南風是個做事認真的人,一次又一次走訪知青, 到知青點踏勘, 對照著父親給她寄過來的《山地建築施工手冊》,最後給出一個折衷的方案——

不拆除重建,原址改建。

茅草房最大的問題是維護結構的問題, 那就先在外圍砌土磚, 對屋頂進行加固。

經過陶南風設計的茅草屋頂, 嚴格按照一層山泥一層茅草的順序進行鋪裝, 拍緊壓實之後就能保暖、遮雨。再加上土磚牆擋住寒風, 知青們頓時覺得屋子暖和了不少。

雖說不如江城知青點磚瓦房那麽精致、闊氣, 但住了這麽久茅草房的知青們都知足了。

“農場詩人”杜晨哲的詩《希望》被順利發表之後, 詩興愈發濃厚, 在新居落成之時還寫了一首小詩。

“飛翔——

我的新房子

有一麵厚厚的牆

我在這裏遊**

風來了

展開夢想的翅膀

飛翔……”

看著手中的詩, 葉勤撇了撇嘴, 瞟一眼杜晨哲:“這一句風來了, 是不是另有他意?你對我們家南風還念念不忘?”

杜晨哲拚命叫屈:“這裏的風, 就是個指代, 你不要想多了。”他現在被葉勤拿捏得死死的,就怕她生氣不高興。

對了,江城知青中的第一個談戀愛的人,是葉勤。

葉勤看上了杜晨哲的才華,主動追求。杜晨哲感激她幫忙投稿,感動她熱情似火,雖然未來不知道在何方,但兩人書信傳情,正式建立起了戀愛關係。

春天來了。

秀峰山的樹開始抽新芽,杜鵑開始打花苞,連青苔都綠油油的。空氣中浮動著甜甜的香味,農場進入農忙季節。

向北傍晚忙完回家,兩個媒婆一起上門來。

向北家是1948年春天從跑馬鎮遷到南坡村(後改為南坡大隊)向家坪,一家三口,人口簡單。

這裏山區的房子多是夯土磚、茅草屋頂,向北複員歸家後翻修老屋,蓋上小青瓦,一進三開帶灶房、茅房、雞窩、豬圈的宅子在村裏算是獨一份。

媒婆是來替向北說親的。

田媒婆一張巧嘴死人都能說得活轉來:“向北現在年青有為,才二十六歲就當上了農場場長,這可是國家幹部啊。俗話說得好,男大當婚、女大當嫁,我這回給你說的絕對是打著燈籠也打不著的好姑娘。不僅人長得俊,幹起家務來也是一把好手,村裏村外人人誇讚,是個過日子的好對象。”

柳媒婆殷勤地湊近來:“向場長現在位高權重,再說親那可是好好挑挑。村裏的姑娘哪裏配得上向場長喲~我這邊有個好姑娘,是南屏鎮小學的老師,年青有文化,她願意嫁到農場來。”

向北母親梁銀珍也很瘦,圓臉盤,看著和善可親,她腰間係一條深藍圍裙,聽媒婆天花亂墜,笑得合不攏嘴:“好好好,都好。”

向北還沒表態,父親向永福幹完農活從屋外走進來。向永福看上去足有五十來歲,身材幹瘦矮小,略有些駝背,滿臉皺紋,麻布夾襖,身後背個竹編背簍。

向北迎上前,幫父親放下背簍,父子倆一高一矮,形成鮮明的對比。

有媒婆上門是好事,向永福看了兩個媒婆一眼,聽她們嘰嘰喳喳說完,慈祥地看著向北:“北啊,你心裏是個什麽章程?”

向北搖搖頭:“不找。”

向永福猶豫了一下,接過老伴遞來的旱煙,吧嗒吧嗒抽了兩口,沒有表態。

田媒婆與柳媒婆交換了一個眼神:“咱們坐下來商量商量嘛,彩禮錢都好說,關鍵是姑娘真不錯,又都相中了向北,要不你們先相看相看再說,行不行?”

梁銀珍顯然也有些意動,輕聲開口:“北啊,要不咱先看看?”

向永福從屋簷下扯了兩串幹紅辣椒塞到媒婆手裏,客氣地說道:“咱們家向北當家,麻煩你們跑這一趟,向北說不找,那就不著急,請回吧。”

等媒婆離開,向永福歎了一口氣。

“北啊,你今年十月滿二十六,同村常貴、常春兄弟倆家,小時候經常和你打架的兩小子,現在他們的娃娃都能打醬油了。我們年紀大了,你就真不想成家嗎?”

梁銀珍也勸兒子:“你要是喜歡文化人,剛才媒婆說的老師不是很好嗎?你可不能當了點官就迷了眼,不知道自己姓啥了。”

回到家中的向北明顯很放鬆,坐在竹椅上,靠著椅背伸長腿,一副慵懶模樣,淺淺一笑:“媽,我心裏有數。”

向永福是個勤快憨厚人,平時除了吃口旱煙,沒什麽愛好。秀峰山土地貧瘠,就適合種玉米、土豆,還有……煙葉,他抽的旱煙就是自家種的。

聽到兒子說心裏有數,向永福憨憨一笑:“有數就好,有數就好。你十六歲當兵,這麽多年不在家,我和你媽白天晚上都揪著心咧。現在回了家,天天能看到你,滿足了……”

聽向永福說到這個,梁銀珍的眼圈便紅了,撩起圍裙擦拭眼角的淚水:“我和你爸每天提心吊膽,就怕你打仗出點什麽事。人活著就好,活著就好,結不結婚、生不生子,媽不強求。”

向北聽到父母半點不勉強自己,雙手交疊置於腦後,抬頭看著屋頂那一片亮瓦。傍晚陽光透過這一片明瓦投射進來,映出橙色光芒,仿佛陶南風那一雙眼睛,流光溢彩。

他認真地看著那一片瓦,嘴角漸漸上揚,聲音也變得輕快起來:“放心吧……”

至於讓父母放心什麽,向北自己也不知道。

他隻知道自己心裏藏了一個姑娘,這個姑娘個子高挑、漂亮能幹、善良勇敢、單純大方,她力氣很大,她不愛說話,她有一雙會說話的眼睛。

她有文化、有抱負、有理想,她懂建築、會蓋房、會修路,她不會困在秀峰山農場這一方天地,她會走得很高、很遠。

炸山的那一幕在眼前閃過。她踩在自己肩頭,纖細胳膊揮舞著鐵錘,卻有千鈞之力,仿佛神靈一般。

如果能夠成為托起她閃光的那個人,即使被踩在她腳下,自己也甘之如飴。

她在農場一天,就護她一天周全。

守在她身邊,看著她不斷地向上,一直走到自己夠不著的地方。

如果真有那麽一天,難道眼睜睜看著她遠離?想到這裏,向北目光變得堅毅:若是舍不得,那就努力讓自己變得更強、更有力!

到了晚上,向永福看到老伴從床腳樟木箱最底層翻出一個紅布包,臉色就變了:“銀珍啊,你把這個拿出來做什麽?”

梁銀珍抬手摩挲著紅布包,眼中帶著深深的懷念:“你說咱們家北,到底像誰?”

向永福搖了搖頭,聲音變得很低很低:“像他親媽吧。”

梁銀珍將紅布包緊緊貼在胸口,眼淚撲簌簌往下落:“我那妹子,也是個胸有成算的,不讓她幹革命,她非要去。偏偏連革命成功那一天都沒有看到,隻拚了命送回來這麽個寶貝。”

向永福走到她跟前,摟過她肩膀,安慰道:“不要去想了,現在已經是新中國,反動派已經被打倒,咱們家向北長到這麽大,還當了兵,我們對得起革命咧……”

梁銀珍的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流:“妹子幹革命,死了;妹夫幹革命,沒了音訊;咱家向南跟著他小姨,才十六歲就被殺了,人人說他是慷慨赴死,可是我心裏痛!

妹子還我一個向北,可我還是硬著心腸送他當了兵,差點死在戰場上,我這心啊……我隻想守著向北,看著他高高興興活著就行,我不想當官,也不想發財,我隻想看娃娃活著!”

向永福抬手幫她拭淚,輕聲道:“你莫吵醒了娃,現在都好起來了,咱不搞革命,咱就在這向家坪種地。這裏誰都不知道我們的過去,不用怕、不用怕。”

作者有話說:

《飛翔》這首小詩是我的閑來之筆,大家看著玩兒。

向北的身世會在後麵揭曉,現在還不到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