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家書

第二天一早, 十個在修路隊工作的知青頂著寒風一起下山。

魏民在保衛科,李惠蘭與葉勤在養豬場,蕭愛雲在醫院, 還有幾個被基建科安排修繕其餘幾個知青點走不開。

大家將錢貼身收好, 結伴同行,山路雖然艱難,卻阻不住一顆思鄉之心。

“上個星期郵遞員老李到農場來,背了兩大兜信和包裹單,你們誰的信最多?”

“哈哈, 肯定是喬亞東。喬亞東家裏隻他一個兒子,他媽媽三天兩頭一封信, 一個月寄個大包裹, 真羨慕!”

“還有葉勤。聽說她爸媽、兩個哥哥特別心疼她,上回她一個人就收到了六封信,還有兩個包裹, 都是衣服和糖果餅幹, 是不是啊, 陶南風?”

所有的目光都投注葉勤的室友、陶南風身上。

陶南風點點頭, 輕輕“嗯”了一聲。

喬亞東這才意識到一件事——陶南風來農場這麽久, 竟然沒收到一封信。這不正常!

“陶南風, 你家裏人是怎麽回事?為什麽不給你寫信?是不知道寄信地址嗎?”

喬亞東剛剛問出這句話, 胡煥新便反駁道:“不可能不知道!當時我們收到通知書的時候, 上麵都會寫清楚報到時間與地點、黨團組織關係、糧油戶口、行李物件對應的地址。”

另一個綽號“徐眼鏡”的知青徐言波也點頭證明。

“是的, 我記得非常清楚, 通知書的題頭就寫了一句話:徐言波同誌, 你響應主席知識青年到農村去的偉大口號, 積極報名上山下鄉, 走與工農群眾相結合的光輝道路,已光榮的被批準去湘省德縣秀峰山農場。我們的去處寫得這麽清楚,怎麽可能不知道寄信寄到哪裏。”

喬亞東皺眉思索:“陶南風,我記得當時在來農場的路上,問你為什麽報名上山下鄉,你說是你姐摔斷腿來不了,你代替她。”

“是啊,我替我姐來的農場。”陶南風目光低垂,兩條辮子垂在胸前,整個人看著有些悶悶的。

舊事重提,大家現在同吃同住同勞動,早就互相熟悉,兼之陶南風帶著大家蓋屋、修路,得到大家的認可與喜愛,於是眾人便問出一直存在心中的疑惑。

“原本是你姐報的名,但是你替她來農場。於情於理,你姐也應該感謝、慰問你啊,為什麽她不給你寫信?”

“你媽難道是個偏心的,隻喜歡你姐嗎?可是手心手背都是肉,她怎麽也得問問你在這邊的情況吧?我爸寫信的時候都說,我媽擔心我一個人在外地吃苦,天天哭呢。”

“我記得你爸是大學教授,三個多月了他為什麽不給你寫信?”

眾人關心的話語仿佛一股暖流注入心田,陶南風抬手輕輕壓住斜背著的軍用挎包,裏麵裝著自己寫好的信,還有同屋三個女孩要寄出的信,厚厚一迭。這些信是思念家人的見證,也是獨在異鄉的情感宣泄。

陶南風終於說出了一直不肯宣於口的家事:“我母親已經去世,現在這個是繼母,報名下鄉的是繼姐陶悠,和我同歲,大月份,她並不是我的親姐姐。”

“哦……”

知青們嘴巴圓成O形,同時發出這長長一聲。

“小白菜,地裏黃。七八歲,沒了娘。好好跟著爹爹過呀,就怕爹爹娶後娘。養了個兄弟比我強呀,他吃菜我喝湯。”

這一首《小白菜》的童謠,哪個小時候沒唱過?誰家要是有了後媽,不懂事的孩子就會跑到他家屋前屋後唱,一直唱到他眼淚汪汪才算完。

所有人都同情起陶南風來,原本還覺得她話少不熱情的人也心疼起來:陶南風竟然有個惡毒後媽,真可憐,難怪她平時話少,肯定是心裏難受又沒辦法對別人說唄。

陳誌路一拍胸脯:“別怕,以後我就是你哥。你後媽要是敢欺負你,我幫你揍她!”

從蓋磚瓦房開始,胡煥新就特別崇拜陶南風,也跟著喊:“還有我,我也是你哥。”

喬亞東溫柔地看著陶南風:“還有我。”

其餘幾個也紛紛表態:“陶南風,你後媽不管你,我們管你!你是我們二十個江城知青中年齡最小的,以後就是我們的小妹。”

陶南風被一群夥伴簇擁著向前走,眸光如星般燦爛,嘴角漸漸上揚。

胡煥新從小在農村長大,由爺爺奶奶撫養長大,和父母關係一般,當下便安慰陶南風:“我媽也偏心,隻喜歡我弟弟。我們現在長大了,有手有腳哪裏養不活自己?何況,你還有我們這麽多兄弟姐妹。”

喬亞東是獨生子,自小受父母嚴格管教,期待越高壓力越大,聽到胡煥新的話有感而發:“是啊,我們總會離開父母獨立生活,多一份愛反而多一份束縛。”

陶南風原本以為離開江城會苦不堪言,沒想到不僅在夢中獲得神奇力量,還會收獲這麽多真摯友誼,目光從大家臉上掠過,輕聲道:“謝謝。”

她的聲音比往日更多了一份溫暖。

七歲時母親病逝,三年後繼母馮春娥進門,人人都說她是個難得的賢惠人,但她當著左鄰右舍、陶守信的麵對陶南風柔聲細語,私下裏卻冷著臉,陰不陰陽不陽地刺幾句。

“這麽大的姑娘家,小衣也要我來洗?你可真是個小公主啊。”可其實陶南風愛潔,從來不肯讓馮春娥幫她洗貼身衣裳。

“你可真是命好啊,做新衣服也得先緊著你,你姐隻能穿你剩下的舊衣服。”可其實陶南風的衣服看著嶄新漂亮,卻不如陶悠的合身舒服。

“有什麽事就跟我說,別打擾你爸,你爸每天工作那麽忙,有我照顧你還不夠嗎?要做個懂事的孩子,聽到了嗎?”漸漸地,陶南風與父親越來越生分。

她如果想說點什麽,旁人也總會勸:“你後媽對你是真好,吃的、喝的、穿的樣樣精心,親媽都不一定能這麽好,你得感恩呐~”

就這樣一點一點地,陶南風漸漸閉上嘴,不再對任何人訴說心事。

至於繼姐陶悠……

陶悠比陶南風大幾個月,性格活潑熱情,一張巧嘴如蜜,能把大人哄得開開心心。麵對陶守信也是“爸”、“爸”地喊,還特別會撒嬌,很是招人疼。從學校老師到鄰居大媽,個個都誇她大方可愛。

今年陶南風和陶悠都是六月份高中畢業,同時麵臨就業的壓力。知青上山下鄉辦公室、就業辦公室的人一起找上門來,提出一個建議——

陶家姐妹一個響應號召上山下鄉鍛煉,一個留在江城建築大學圖書館工作。

馮春娥想讓陶悠留下,沒想到陶悠主動跳了出來:“我報名上山下鄉!人民日報頭版文章上寫了,我們也有兩隻手,不在城裏吃閑飯。我們知識青年就應該在勞動中努力改革世界觀、提高革命覺悟。”

馮春娥氣不打一處出,但陶悠話說得堂皇漂亮,她不敢反駁。

陶守信見陶悠主動下鄉,心中既有欣慰,也有一絲愧疚。雖然他原計劃讓陶南風在大學接他的班,但沒想過要犧牲陶悠的前途。

因為這一絲愧疚,他交給陶悠五十塊錢、三十斤糧票,並叮囑陶南風:“一家人守望相助,將來如果陶悠需要幫助,你也不能袖手旁觀。”

後來,江城大橋修建工作正式啟動,陶守信加入專家組離開學校開始封閉設計。

陶南風已經習慣了父親時不時消失的狀態,安靜等待學校的工作安排。卻不料風波頓起,在陶悠在報名出發前兩天忽然平地摔倒,左肩著地,鎖骨哢嚓一聲骨折。

“南風,你姐姐骨頭摔斷,實在是去不成,求你發發善心,替她去吧。”繼母馮春娥淚水漣漣地哀求著。

“不要求她!您每天做飯洗衣,任勞任怨照顧她七年,可是她連聲媽都不肯喊,根本就沒有良心。”繼姐陶悠沒辦法平躺,隻得坐在躺椅,雙肩打著石膏,穿著寬鬆衣裳,一臉倔強。

“陶南風,你爸現在不在家,人也聯係不上。明天報名下鄉的知青就要集中出發,陶悠這個樣子也去不成,你看……”就業辦的劉主任征求著陶南風的意見,眼裏帶著一絲讓人看不懂的情緒。

馮春娥“撲通”一聲跪下,攀著陶南風的腿,聲淚俱下。

“南風,求你,替你姐去吧。是,當初你爸在家的時候,陶悠表過態,她是姐姐她下鄉,留你在江城。現在讓你替她去,我這心裏難受啊。

你平時養得嬌、沒你姐能吃苦,我舍不得。可偏偏你姐這個時候摔斷了手,怎麽辦呢?你爸說過,一家人要守望相助。這樣……你先替陶悠去,等她養好傷,再把你換回來,行不行?”

劉主任看到這幅場景,似乎想說句什麽,但終歸還是轉過臉去,選擇了沉默。

陶悠掙紮著想要起來,但卻被馮春娥阻止:“醫生說了,你不能動。如果骨頭錯位到時候殘廢了怎麽辦?”

陶悠咬牙道:“陶南風你這個嬌小姐、冷血鬼,看不起誰呢?我媽都跪在你麵前了,你還敢站著一動不動?真不怕天打雷劈!”

馮春娥慌忙從地上爬起,一把捂住陶悠的嘴,轉頭看著陶南風。

“南風,你別在意你姐說的話,她就是這麽一張臭嘴。她這是生自己的氣呢,行李都收拾好了,準備到農村大展身手、爭取進步,現在斷了骨頭去不成,還要連累你,她心裏難受啊。”

陶南風覺得眼前這一切就像是一場鬧劇。

陶悠原本被分配到江城附近的荊縣紅旗大隊,離家近、條件好,偏偏她要求上進,跑到知青辦主動要求去最艱苦的地方。等到分配到秀峰山農場的通知一來,出發前這個時候摔倒鎖骨,時間拿捏得真好。

繼母淚流滿麵、又是跪又是求,姿態擺得真低!她為了達到個人目的,向來是不怕丟臉、不怕將事情鬧大的。

看著眼前的繼母、繼姐,還有幫著說話的就業辦劉主任,陶南風一顆心就像是泡在冰水裏,冷得徹骨。

或許是性格遺傳自父母,有些清高傲氣的陶南風不願與這樣的人爭,也不屑與這樣的人爭。就這樣,陶南風頂替陶悠來到秀峰山農場。

想到這裏,陶南風抬起頭,一雙清澈見底的眼睛裏閃著璀璨的光芒,仿佛有陽光映在碧波,灑下細細碎碎的光點。

“我沒事,我很好。”

禍兮福相依,來到秀峰山農場,不僅收獲到友誼、信任、依賴,還找到真正屬於自己的舞台。

修路、蓋房、讓大家過上好日子,多有成就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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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到山下,明顯感覺暖和不少。

寒風被高山阻擋,曲屏鎮的氣溫比山上高了至少五度。

小溪蜿蜒流過,將小鎮一分為二。東岸風景秀美,生活氣息濃厚,西岸是鎮政府所在,醫院、學校、郵局、供銷社都在這裏。

喬亞東感覺頭頂開始冒熱氣,趕緊將頭上棉帽摘下,拿在手中,對眾人道:“我們先去鎮醫院看看細妹吧?”

眾人一起到了鎮醫院住院病房,見細妹已經掛上吊瓶,神智漸漸清明,這才放下心來。

鎮上郵局建築很有特色,遠望去就能看到外牆漆成綠色,門前兩個大大的郵筒十分顯眼。陶南風走到郵筒前,打開挎包取出貼好了郵票的信件,鄭重地順著那道狹窄的縫隙塞進去。

“簌簌、沙沙”這是信掉落與底部無數信封碰觸的聲音。

陶南風仿佛看到無數信件從這裏寄出,跟著綠色的郵車送往全國各地,到達收信人手中。

“陶南風!陶南風!你的信,有你的信——”喬亞東手裏舉著一封信,興奮地朝她跑過來。

這一刹那,巨大的驚喜似潮水襲來,陶南風不知道如何回應。直到手中塞進來一個牛皮紙信封,她才找回一絲真實感。

一隻手有些哆嗦,陶南風趕緊雙手捧信,定睛看向寄信人與地址。

——江城建築大學,陶守信。

被繼母算計、被陶悠斥責冤枉的時候陶南風沒有哭;

一個人拎著大包小包坐上開往湘省火車時陶南風沒有哭;

第一次爬山路、腳底打起血泡一走便鑽心疼的時候陶南風沒有哭;

窩在充滿土腥味的茅草房、聽著屋外野獸吼叫時陶南風也沒有哭。

再苦再難都咬牙堅持的陶南風,苦等三個多月終於收到父親來信時,眼淚再也控製不住,一滴一滴地掉落在信封上,洇濕那雋秀、挺拔的筆跡。

是父親!父親終於來信了!

喬亞東第一次看到陶南風哭,心裏有點慌,急忙從口袋掏出一塊幹淨的藍格子手帕遞過去,嘴裏說著話試圖調節氣氛:“也是巧,負責秀峰山農場的郵遞員正在收拾郵件,我一眼就看到了你這封信……你爸的字真好看,書法大師啊。”

陶南風沒有接他的手帕,隻抬眸看了他一眼,長長的睫毛撲閃撲閃,帶著水光。眨巴眨巴眼睛之後,眼淚漸漸止住。

喬亞東心頭一顫,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陶南風的美麗中帶著一絲脆弱,有別於平時的冷清、高傲,這讓他愛念陡升。

陶南風啞著聲音說:“我爸小時候讀私塾,書法是基本功。”陶守信教授那一手簪花小楷,業內哪個不誇?即使是鋼筆字依然能看得出底蘊。

這聲音……仿佛有桃花花瓣飄落枝頭,輕輕沾在鼻尖。喬亞東傻愣愣地站在原地,手裏托著一方手帕一動不敢動。

陳誌路從郵局大廳走出來,重重一拍他肩膀,對陶南風擠了擠眼睛:“你現在高興了吧?快看看你爸寫了什麽。”

被陳誌路一拍,喬亞東終於回過神來,麵頰微紅,沒話找話:“啊,對。秀峰山農場的信件不少,聽老李說光是知青點就攢了一百多封,我再去找找看看有沒有我的信和包裹單。我,我的信還沒寄,現在就寄。”老李是負責他們那一片的郵遞員,年紀三十多歲,工作勤勉、任勞任怨。

陳誌路這才注意到喬亞東狀態不對,詫異地看了他一眼,抬手又捶了他胸口一記:“喬班長你在搞什麽鬼?語無倫次的。”

天氣冷大家穿得多,捶一下胸口並不痛,可卻足以讓喬亞東恢複正常。他順勢後退半步,咳嗽一聲:“我,我進去了。”說罷,呆頭呆腦地進了郵政大廳。

陳誌路看著他的背影感覺有些莫名其妙,但他向來心大,甩甩頭將疑惑丟開,對陶南風說:“外麵有風,你進大廳看信吧。走,我陪你。”

下山的路上聽說陶南風母親早逝、父親另娶,向來得父母寵愛長大的陳誌路便深深地同情起她來。因為是家中最小的兒子,陳誌路一直想享受一下當人大哥的感覺,眼見得冷冷清清的陶南風竟然有一個可憐的身世,他便決定認認真真當一回哥哥。

陳誌路個子雖然不高,但體格壯實,護著陶南風走進郵政大廳,在角落找到一張木條椅,硬是從一對戀人中間擠出一個位置,安排她坐下。

“你就安心在這裏看信,不著急。我們還要去幫老李清點信件、包裹單、匯款單,郭妞說要給家裏人打個電話,夠等。”

七十年代長途電話金貴得很,郭妞是郭俊智的外號,因為長相清秀、說話細聲細氣而得名。郭俊智家裏條件好,父親是文化局領導,單位裝了電話可以聯係。

鎮郵局隻有兩個電話間,打長途電話先得在櫃台領號,再等著叫號,按分鍾計費,再長話短說打一個電話也得幾塊錢,一般人哪裏舍得打電話。

陶南風手裏緊緊捏著信封,貼在胸口,仿佛隻有這樣才能讓自己平靜下來。

離開江城的時候父親參與杭城大橋封閉設計,根本不知道自己代替陶悠上山下鄉。來農場這麽久,自己每一封信都如石沉大海,不知道家裏情況如何。

知道自己到農場當知青,父親會不會心疼?

發現陶悠摔斷鎖骨,父親會不會懷疑?

這麽久沒有音訊父親會不會生氣?

所有的疑惑,這一封信都將得到解答。

細心地撕開封口,陶南風慢慢將信紙抽出,緩緩在眼前展開。

“南風吾兒,見字如晤。”

僅隻開篇這八個字,陶南風的淚意再一次湧上來。

陶南風有一個幸福的童年。父母都是老一輩大學生,幼承庭訓、性格溫和。陶守信與徐喜琴自小訂親,一起求學、忙事業,一直到二十七、八歲才生下陶南風。因為得來不易,父母對她很是嬌寵,輕言和語,極少批評。

七歲時母親意外去世,父親不肯再娶,對年幼失親的陶南風更是捧在手心怕壞了、含在嘴裏怕化了,隻是他不擅家務,照顧孩子也有些粗糙,陶南風體弱多病讓他頭痛不已。

陶南風十歲時正是1966年,運動開始。

陶守信家在農村,成分是中農還好;可陶南風的母親徐喜琴是地主出身,成為被批.鬥的對象。雖然人死了,但陶守信一日不再娶便與之有牽連。因為成分問題領導反複上門做工作,父親這才在組織介紹下認識貧農出身的工人馮春娥,兩人順利結婚。

雖然感情不深,但馮春娥打理家務是一把好手,陶守信看她對陶南風細致溫柔,漸漸放心,將重心轉移到工作中。

“因種種變故,杭城大橋封閉設計持續三個月,日前返家才得知你去了秀峰山農場、陶悠傷好後在校圖書館工作。此事是我失職,抱歉。”

看到這裏,陶南風變得平靜下來。難怪這麽久沒有聯係,原來是父親一直在工作,沒辦法對外聯係。

“事已至此,無法更改。你好好照顧自己,努力融入農場工作,我會留意返城政策,若有機會便回家,讀書也好、待業也罷,總好過路遙地遠、孤苦無依。

前麵你寄來的信我已經從你繼母那裏要到,陶悠摔傷她擅自做主讓你頂替、又將消息隱瞞私藏你信件,種種行徑令我十分惱怒。若你母親仍在……”

陶南風能夠想象到父親寫到這一句話時一定哽咽難言、無法下筆。他倆青梅竹馬、一起求學、一起出國,感情甚篤。現在陰陽相隔,父親雖然再婚卻依然難忘過去。

父親對繼母的惱怒、對母親的懷念迅速撫平陶南風心中的苦痛。

“看到你說帶領知青蓋房子,吾心甚慰。知識就是力量,你能應用自己學過的建築知識,在高海拔山區蓋起磚瓦房,這是好事。

不過,山地建築的形態特征取決於建築所賴以生存的自然環境,茅草房並非一無是處。利用茅草這類輕質材料作屋頂、木材為主體結構材料,施工速度快、節約成本,有其可取之處。

你也應該明白一枝獨秀不是春、百花齊放春滿園的道理,如果不是你們知青團結一心,憑你一己之力根本無法成功。不管什麽時候都要團結同誌,戒驕戒躁。”

陶南風的嘴角漸漸上揚。父親的誇讚與叮嚀仿佛一縷春風拂過心頭,令她滿足,也令她清醒。

“修路隊工作辛苦,但知道你與隊員們相處愉快、能互相幫助、愛護,我放心不少。你第一次離家,要學著做飯、洗衣、收拾屋子,自己動手豐衣足食。隨信寄三十斤糧票,望多吃、吃飽、吃好。

一起寄出的包裹裏裝有一套茅草房加固圖紙、一本你秦為清叔叔編寫的《山地建築施工手冊》,望你好好學習,發揮專業優勢、改善大家居住條件。

擔心山上寒冷,包裹裏還有棉衣、棉褲、毛衣、棉皮鞋、手套,另匯款五十塊錢。

你自小體弱,切記保重身體,勞逸結合、加強鍛煉。勿讓父親擔憂,萬望保重!珍重!”

合上信紙,斜著抖動信封,從裏麵掉落幾張花花綠綠的全國通用糧票,麵額有半斤、一斤、三斤、五斤,總共三十斤。父親收入不低,但一口氣拿出五十塊錢、三十斤糧票,必定是省吃儉用攢了很久。

陶南風吸了一口氣,將糧票收好,再展開信紙,反反複複看了幾遍,直到每個字都刻在腦中,這才將它折好收進信封,細心裝入棉襖內襯的口袋裏。

包裹、匯款單,不知道是不是也到達了郵局。陶南風一邊想著一邊抬起頭,便見到陳誌路笑容滿麵走過來,手裏拿著兩張單據。

“有你的包裹和匯款!好家夥,你剛剛還在難過沒有收到家裏的消息,現在一口氣全都有了。”

喬亞東抱著一個針腳細密的淺色布包裹,站得遠遠的看著陳誌路與陶南風說話,嘴唇緊緊抿著,神情有些恍惚。

胡煥新走到他跟前,圓圓的眼睛裏滿是好奇:“喬班長,平時你唯陶南風馬首是瞻,怎麽現在有了討好的機會卻讓給陳誌路?”

喬亞東搖頭苦笑道:“就是個包裹單嘛,誰給她不是一樣。”十八歲的少年,第一次真切意識到因愛慕而引發的情動,近情情怯,他不敢靠近她。

陶南風根本沒有察覺到喬亞東的情愫,她拿著包裹單、匯款單排隊領包裹、領錢,大大的包裹就是父親沉甸甸的愛。

五十塊錢、三十斤糧票,再加上先前的積蓄,現在的陶南風擁有一筆巨款。她來到櫃台索要了一張電報單,在方格上填上二十五個字——

均已收到,一切安好。大雪封山時無法聯係,請勿擔心。

營業員拿到這張電報單,抬頭看一眼陶南風:“一個空格一毛四分錢,你這一封電報三塊五毛錢,要不要再刪掉一些字?”

旁邊的人倒吸一口涼氣,這麽貴!

陶南風肯定地點點頭:“不刪,就這。”已經精簡到極致,再不能少了。

等到所有人在郵局的事情都忙完,陳誌路與郭俊智對視一眼,豪爽一揮手:“下館子,吃頓好的。”

江城知青平時窩在山上,沒什麽花錢的地方,攢下的錢足夠這次奢侈一回。於是,大家背的背、扛的扛,一齊往鎮上唯一的一家國營飯店而去。

國營飯店並不大,隻有兩桌熟客在吃飯。知青們將兩張方桌拚在一起,指著牆上的菜單大聲道:“同誌,先來兩份紅燒肉、紅燒魚塊!”

服務員懶洋洋地瞟了他們一眼:“有肉票、魚票嗎?”

所有人同時卡了殼。大家現在有錢、有糧票,可是服務員說的這個……真沒有。

喬亞東問:“我們隻有全國糧票和錢,可以吃點什麽?”

服務員抬手指了指用黑色毛筆寫在白牆上的菜單:“炒粉條、炕青椒、家常豆腐、攸縣香幹、大蒜炒筍絲、溜土豆片,還有米飯、素餡包子。”

剛才還打算大口吃肉的陳誌路無奈地歎了一口氣:“熱菜都上兩份,每人二兩米飯、兩個包子。”

雖然是素菜,但國營飯店舍得放油,大鍋爆炒味道很好,鹹香下飯,大家吃得歡樂無比。

在座的十個知青,陶南風、喬亞東、郭俊智、徐言波四個吃飯斯文,胡煥新、陳誌路他們六個卻狼吞虎咽、下筷飛快,像搶東西一樣。

一盆筍絲剛端上來就被陳誌路幾筷子夾得快要見底,郭俊智伸出筷子攔住他,細聲細氣地說:“你也悠著點兒吧,我們都沒得吃了。還吹牛說當陶南風的哥哥,有你這麽搶菜吃的哥哥嗎?”

陳誌路抬眼看向陶南風,見她眼中滿是笑意,整個人仿佛發著光,不好意思地笑著縮回手,放慢了夾菜速度,還不忘攔著其他人:“都慢點吃!趕著投胎嗎?”

接下來,隻有服務員端菜上來,陳誌路都主動給陶南風夾上兩筷子,嘻嘻笑道:“來,陶妹妹,多吃點菜。”

你一筷子、我一筷子,陶南風的碗裏堆得冒了尖。

最後上桌的包子麵香軟乎、熱氣騰騰,餡是筍子、香幹、粉絲,還加了芝麻香油,就連陶南風都一口氣吃了兩個。

飯飽菜足,再打包帶上幾十個包子,大家一起到供銷社買糖餅、發糕、貓耳朵。

貓耳朵是當地一種油炸的小零食,麵粉加了紅糖,一圈一圈極為精致而小巧,形似貓耳,口味脆甜,女孩子都喜歡,陶南風也不例外。

陳誌路與胡煥新買了兩瓶當地包穀酒:“天冷,這酒可以暖和身體。”

喬亞東采買了一些調味料,包括鹽、醬油、醋、幹椒、八角、桂皮,這些都是為紅燒肉提前準備的。

一通買、買、買之後,看看時間已是下午兩點多,大家趕緊踏上返回農場的路。

回到知青點的陶南風受到室友的熱烈歡迎,拿著她帶回來的信件、代買的零食,滿屋歡聲笑語,熱鬧得像過年一樣。

蕭愛雲已經退燒從衛生所回來,人雖有些虛弱但精神卻很好,坐在床邊笑:“陶南風,你家裏寄來好多東西,真好呀。”

陶南風將父親寄來的包裹打開,裏麵除了一本書、一卷用油紙封好的圖紙外,還有一件長及膝蓋的棕色大棉襖、一條寬大的黑色棉褲、一雙羊毛內膽的皮靴、一些零碎小東西:毛襪、毛巾、手絹……

李惠蘭羨慕地說:“陶南風,你爸對你真好,一下子寄來這麽多好東西。山上冷,這棉襖、棉襖、皮靴鎮上都買不到。”

葉勤快言快語:“我剛聽他們說了,你現在這個是後媽,姐姐是後媽帶過來的。你那個姐姐讓你頂替她上山下鄉,真壞!和白雪公主裏麵的惡毒後媽和姐姐一樣壞!”

蕭愛雲一直窩在屋裏,還沒來得及知道這些。聽葉勤這一說,她愣了一愣,馬上就反應過來,走過去拉住陶南風的手,又是心疼又有些埋怨:“家裏的事怎麽一直不告訴我?我們不是好姐妹嗎?雖然我現在也沒辦法做什麽,但至少可以聽你訴訴苦、幫你罵罵她們出氣嘛。”

“對,像這樣的壞後媽、惡姐姐,就應該勇敢和她們做鬥爭,我們幫你罵死她們!”李惠蘭越想越氣,堅決維護陶南風。

李惠蘭的父親是江城市紅旗藥廠的藥劑師,她是家中長女,底下有兩個弟弟一個妹妹。當知青上山下鄉辦公室的人找上門的時候,責任心強的她便主動報了名,留下還在讀書的弟妹陪伴父母。

原本李惠蘭覺得自己來農場是一種偉大的犧牲,沒想到陶南風比她更可憐。想想也知道,如果不是被繼母、繼姐忽悠,大學教授的女兒怎麽會來這個高山農場?

想到陶南風剛來農場時沉默少言,遇到旁人說什麽從來都不爭辯,李惠蘭有些心疼,歎了一口氣,摟過陶南風的肩膀安慰她:“你別怕,以後你後媽和姐姐再欺負你,我幫你撐腰。”

葉勤是幺女,上麵兩個哥哥都已經工作,全家人寵她一個,性格嬌憨可愛。前不久收到母親寄來的包裹,除了衣物外還有整整齊齊四個小布包,全是她愛吃的零食:瓜子、花生、紅棗、桂圓。

葉勤往陶南風的嘴裏塞了個紅棗,態度親昵:“沒事兒,以後我媽就是你媽,有什麽好吃的我都分你一半!”

收到父親回音的陶南風心情極好,現在室友的熱情讓她更覺如沐春風,難得地眉眼一彎,嘴唇上翹,露出雪白的牙齒,開開心心、歡歡喜喜地笑了:“好。”

第一次見到陶南風這麽明媚的笑容,三個女孩不由自主地被她感染,也笑了起來。

“陶南風你就應該多笑,多好看呀。”

“你以前總是冷著臉,我都不敢和你多說話。”

“以後我們就是親姐妹,有零食一起吃,有心事一起說,有難同當、有福同享!”

帶著這樣的好心情,陶南風幹起活來渾身是勁。

把那本《山地建築施工手冊》、一套茅草房加固圖紙交給基建科楊先勇科長。楊先勇如獲至寶,馬上組織人馬按圖紙施工,要搶在大雪之前把其他知青點的茅草房加固、做好保溫措施。

等到細妹從鎮醫院回來,範叔發動北坡村民加入隧道開挖工作,每天近百人在陶南風的指揮下開鑿、運土、支撐,隧道內人來人往,卻井然有序。

修路隊鬥誌昂揚,陶南風第一次領導這麽多人,半點不敢出差錯。眼前出現的白、紅、綠色光點、線條、區域的規律她已掌握清楚。

紅色——危險點;

白色——薄弱點;

綠色——支撐點。

按照白線指引開挖、避開紅色區域、及時增加支撐,隧道開挖便事半功倍,順利無比。

因為要留意周邊洞壁的變化,陶南風沒辦法親自上陣開挖,她的大力隻能偶爾展示。但她統籌有方、安排到位,隧道進展神速。

十二月中旬。

一錘下去,一道刺眼的光亮投射進黑暗的隧洞內。

“通了!挖通了!”所有人都歡呼起來。

眼見得勝利在望,陶南風掄起十五斤重的鐵錘狠狠地砸上石壁。

“哐!哐!鐺——”

一塊又一塊石塊掉落,泥土斑駁而下,洞內塵土飛揚。

一片塵土中,隧洞越來越亮、越來越亮……

所有人都參與進來,興奮地用手中工具將這薄薄的石壁鑿開。

這條連通南北坡的隧道終於挖通了。

“我們成功了!”

“南北坡連通了!”

“以後我們到場部再也不用走兩個小時的山路了!”

歡呼聲、叫喊聲、鼓掌聲一齊響起,修路隊隊員們相互擁抱、慶賀,村民們激動地流下眼淚。

仰望著灰色天空,一片一片雪花落下。

秀峰山的第一場雪,來了。

作者有話說:

陶南風的繼母、繼姐很善於偽裝,陶守信、陶南風都是謙謙君子,所以對她們無可奈何。大家先別著急啊,等陶南風再成長得勇敢、自信一些,就會回家收拾繼母和陶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