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治愈
唐蘊很想念扮成小啞巴的匡延赫,至少那時候的他們,還抱有炮友間該有的拘謹和謹慎,相互試探,溫柔撫慰。
卸掉偽裝後的匡延赫,像八輩子沒吃過肉一樣,連客氣都懶得客氣了。
不過要是問這世上有誰最了解唐蘊的身體,還得是匡延赫,剛開始唐蘊還覺得很不適,很想逃離,慢慢地身體就軟了下去,好像一塊被烈日曬化的糖果,伏在匡延赫的臂彎,任由那修長的手指褻玩。
當然他自己的手也沒閑著,弄到後來,腕骨都隱隱發酸,簡直比打羽毛球還累。
“一起吧。”匡延赫粗喘著說了一句,一隻手掐住唐蘊的下頜,迫使他仰頭。
“嗯……”唐蘊已經很難發出祈求以外的其他音節,嘴唇被咬得隱隱作痛,膝蓋也痛,大腦已經混亂到,無所謂吃什麽,隻要能讓他發泄出來就行。
衝洗的時間太久,唐蘊渾身都泛起一層薄紅,手指頭上的皮膚皺皺的,有點難受,匡延赫大概是良心發現,沒有再折騰他,不僅幫他擦幹淨身子,披上浴袍,還吹了吹頭發,最後送到**。
匡延赫又從衣櫃裏翻出個新枕頭和枕套,一起遞給唐蘊。
“你自己套一下,我去洗個衣服,很快回來,你要是困的話就先睡吧。”
唐蘊知道他所謂的洗衣服就是把它們統統丟進洗衣機。
“要不**我還是自己來吧,怪不好意思的。”
“不用啊,我家還有台洗衣機專門用來洗貼身的衣物。”
“那好吧。”他對有錢人的生活缺乏想象了。
腳步聲逐漸遠去,唐蘊觀察起這個陌生而又空曠的房間。可能是為了方便白天補覺,房間的窗戶外麵還加裝了一層升降簾,百分百的遮光材料,能讓臥室瞬間陷入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
家具沒什麽鮮亮的顏色,讓人覺得這裏麵的一切都是冷冰冰的,要是他將來買房,絕對不會考慮這樣的風格,感覺住久了人都要抑鬱。
看起來,匡延赫是個不怎麽熱愛陽光的人,而唐蘊很喜歡,他喜歡曬太陽,也享受那種被清晨第一縷陽光叫醒的感覺。
沒過多久,匡延赫便回來了,心情很不錯的樣子,問唐蘊怎麽還沒睡。
“不知道,可能有點認床吧。”唐蘊給他讓出一點位置,“你在家一般都幾點睡?”
“不一定,要是精神比較亢奮的話,淩晨三四點也不一定能睡著。”
“所以才把房間弄得黑黢黢嗎?”
“對啊。”
“其實暖色更利於人入睡。”
匡延赫掀開被窩躺進來的動作讓唐蘊一陣恍惚,像是做夢一樣。
他已經很久很久沒有和人睡一張床了,他一直都覺得一個人睡很自由,想怎麽滾就怎麽滾,還不用擔心被搶被子,但匡延赫剛躺進來,他就沒忍住朝那邊貼過去。
很溫暖的體溫,像貓咪的肚子。
“介意我回幾個消息嗎?”匡延赫問。
“當然不會。”唐蘊鬆開他的手臂,“我不打擾你。”
他以為匡延赫就是手機上操作一下,沒想到伸手夠來一台筆記本放在大腿上,劈劈啪啪地回複公司係統裏工作郵件。
神情嚴肅又認真,看全看不出喝過酒的痕跡。
真是裝醉的一把好手,先前肯定沒少用這招釣男人吧?
唐蘊無聲歎氣,心說自己都二十八歲了,竟然能被這種老土的招數誆到,有些時候是真的很愚蠢。
再過兩個月,匡延赫會像之前那樣玩消失嗎?
匡延赫“嘖”了一聲,唐蘊忙問他怎麽了。
“收件人填錯了,把發給采購部的通知發到我爸那裏了。”匡延赫咬著下唇,一副很頭痛的樣子。
“嗐。”唐蘊不以為意地說,“這算什麽事兒嘛……我還以為你丟了什麽大case呢。”
匡延赫倒是情願丟了case。
不出五分鍾,他的手機響了,是匡繼衝打來的,他朝唐蘊比了個噤聲的手勢,唐蘊聽話地點點頭,玩起手機。
房間裏很安靜,即使唐蘊再怎麽轉移注意力,兩個人對話的聲音還是清清楚楚鑽進他耳朵裏,匡爸在責怪匡延赫做事不夠細心,語氣不是很好,像高中班主任訓斥學生。
後來又舊事重提,講一些與郵件根本毫無關聯的事情,怪匡延赫不懂為人處世之道,責任心也不夠。
什麽啊,不就是發錯了一封郵件嗎,至於這麽上綱上線嗎?
此時此刻,淩晨一點,匡延赫把他這麽一個性感尤物晾在一邊處理工作,竟然還有人譴責他對待工作責任心不足?
唐蘊聽得直翻白眼。
足足十多分鍾,匡爸還沒有講完,匡延赫很不耐煩地找了個理由,掛斷掉了。
“你爸怎麽這麽晚還不睡。”唐蘊問。
“他一般隻睡三個小時就起來工作了,白天會在休息室打會兒盹,醒來繼續忙。”匡延赫回憶道,“也就是他生病的那段時間稍微收斂一些,每天能睡個五六小時,至於現在的話……我很久沒有和他一起住過了,不是很清楚。”
唐蘊連聲嘖嘖:“活該他掙錢啊,這生物鍾還真不是一般人能扛得住的。”
匡延赫笑了一下,合上電腦放到一邊,縮進被窩。
“不過我感覺你爸爸對你……”唐蘊想說好凶,頓了下,斟酌措辭,“有點兒嚴厲。”
匡延赫用手機一鍵關燈,隻留下一盞香薰燈。
“他也就對我嚴厲,對我哥可不這樣。”說著,轉過身,正對唐蘊,臉頰隱沒在橘色的光芒下,眼睛在微笑。
唐蘊好奇道:“你還有哥哥啊?”
“同父異母的哥哥,是我爸和前妻生的,他們兩個離婚以後,我哥跟了他媽。”
“你哥哥比你大幾歲?”
“我也不是很清楚。”匡延赫臨時上百度查起資料來,有段新聞裏倒是真提到了匡峙的年齡,“今年三十七了,比我大六歲。”
唐蘊也看到了新聞上的照片,與匡延赫不同,哥哥是完完全全的東方相,麵對鏡頭時,也就穿了件很普通的圓領衛衣和牛仔褲,眉眼溫和,和團隊裏的人相互摟著肩,大家笑得超開心,看起來是低調又很有包容心的領導。
“是遊戲公司的CEO啊,還挺厲害的呢。”唐蘊看到文章裏出現了眼熟的遊戲名,“哎我玩過這個誒!超級……”
火的。
最後兩個字,被抿了回去,因為他感受到了一股無聲的壓迫——來自匡延赫眯起來的眼睛。
有關成功人士的報道其實千篇一律,無非就是團隊創立初期,根本拉不到投資,大家過著吃了上頓沒下頓的日子,團隊瀕臨解散,留下來都是一群願意為了夢想放棄一切的年輕人,大家眾誌成城,迎難而上,終於等到了機遇降臨,貴人相助,實現逆風翻盤。
不過實際上,在匡峙讀研究生期間,匡繼衝就讚助了他一筆一千萬的資金,隨便他做什麽都行,匡峙選擇了最省力的方式——給遊戲公司投資,拿股份,但因為年輕,沒什麽經驗,兩筆投資全打了水漂,手頭就剩下三十萬,後來是把車子抵押貸款,才組建起遊戲團隊,也就有了所謂的“拉不到投資”。
至於吃了上頓沒下頓,那就更不現實了,匡繼衝還健在呢,怎麽可能放任兒子餓死?
但不能否認的是,匡峙的確是個很有智慧和膽魄的人,即使賠掉了很多錢,也依然有東山再起的勇氣。
有些事看起來很容易,但換一個人來做,未必能收獲這樣的成就。
匡延赫:“我在想,要是換了我的話,兩次投資都失敗以後,應該就不會再在遊戲領域發展了,會嚐試換個賽道。”
唐蘊聽完匡延赫版本的哥哥的故事,覺得他應該挺崇拜匡峙的,至少是含有一絲敬佩的。
“你會羨慕哥哥嗎?”
匡延赫沉默了一下,很坦誠:“會的,羨慕他能獲得家裏人的認可,也靠自己的雙手獲得尊重。”
唐蘊能理解他的想法,但並沒覺得匡延赫不被尊重,集團的執行總,也算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了吧?誰敢不尊重他?
“我看大家平時都挺尊敬你的啊。”
“不一樣的,我哥是靠自己的本事,而我是踩在了我父母的肩上,意義不同。”
大概是在上初中的時候,匡延赫忽然有了一個意識:大家讚揚他,並不是真的認可他,而是對匡繼衝的一種奉承,另一方麵,覺得你身為匡繼衝的兒子,已經擁有了絕大部分孩子望塵莫及的生活和教育資源,本該如此。
匡延赫在一次期中考試中衝到了年級第三,得到的誇獎是“不愧是匡董的兒子,真聰明”“你將來肯定跟你爸一樣有才”“基因太好了”。
當匡延赫參加競賽拿到第一時,大家都質疑他的冠軍是內定的。
好不容易拿到大學的錄取通知書,卻被同學造謠說是走後門的,匡繼衝捐了一棟樓才換來的名額。也有人說:“我要是有他家那個條件,我肯定也能考進去。”
畢業進入公司之後,他就成了完完全全的啃老族,雖然大家並不會跑到他跟前這樣說,但背地裏怎麽議論他,他是心知肚明的。從此,他再有怎麽成就,都是父母的庇佑。
“我一直覺得,凡事都有兩麵性,我父母對我的保護也會形成一團巨大的陰影籠罩在我身上,我分明站在那裏,做出了很多努力,但大家都看不到我。我的成功,是理所當然,我的失敗,就更是理所當然。既矛盾,又合理。”
唐蘊第一次聽匡延赫提起小時候的事,能夠想象一個很要強的小朋友在聽到“不愧是匡董的兒子”這類的評價時,內心有多失落。
這就好比在對一個奧運冠軍說,因為你有最好的教練在幫你啊,要是我有那麽好的教練,我也能拿第一。
“小可憐。”唐蘊捧住匡延赫的臉頰,揉了揉。
“哦當然,”匡延赫繼續說,“我不是在抱怨我的生活,我的父母,我知道我擁有的已經夠多了,我應該感到幸福和滿足,但我還沒有找到內心世界的平衡,老覺得自己不夠好,一邊賣力地工作,一邊間歇性地內耗。”
唐蘊大致聽明白了。
“你難以找到平衡的原因會不會是,你從小就把父親認作成功的榜樣,在後來的人生裏,世俗觀念又一再向你強調,隻有超越你父親,才算真正意義上的成功,所以你會產生挫敗感,會不斷內耗。”
“也許吧。”
唐蘊想了想說:“不過我一直覺得人不是為了結果而活的,真正重要的是過程。要是能找到熱愛的事業,喜歡的人,安穩地度過一生,未嚐不是一種成功呢。”
匡延赫苦笑了一下:“我也不知道我熱愛什麽,我畢業那會兒碰上我爸生病,就直接進公司幫忙了。”
唐蘊有些錯愕地望著他,匡延赫意識到了什麽:“不好意思,我說得有點多,聽著很像無病呻吟吧。”
“沒有啊!怎麽會呢!我很想聽你講小時候的事情。”
唐蘊隻覺得幸運,喜歡的人能對著自己傾吐煩惱,分享心情。
要是這些話,匡延赫隻對他一個人說就更好了。
匡延赫想說點有趣的事情調節下氣氛,但搜腸刮肚,竟然尋不到什麽快樂的回憶,最多的就是和哥哥明裏暗裏的比較。
連被唐蘊稱讚的那一手好字,都是因為匡繼衝說,他的字沒有哥哥的好看,所以匡延赫才會下定決心去練字。
他花了三年,練出漂亮的字,匡繼衝卻又找到了哥哥的其他長處。
隻有唐蘊,像個小白癡一樣,會盯著他寫字。
“哦,我想起來了,我小時候挺熱愛運動,什麽項目都難不倒我。”
“啊,真好啊,”唐蘊羨慕地說,“我小時候就沒什麽運動天分。”
“不過運動天分其實也沒什麽用,我記得有一回,我拿著運動會上贏到的獎狀到我爸辦公室,剛好看到匡峙趴在他辦公桌上寫作業,我爸給他買了一堆好吃的,還讓他多休息休息,不然眼睛會累的。那是我第一次看到我爸那麽溫柔地說話,到現在我都沒有體驗過那種溫柔。”事到如今,匡延赫已經完全理解了匡繼衝當時的反應,“比起運動會上的獎狀,家長們肯定都更喜歡三好學生的獎狀,喜歡有成就的兒子……”
語言是輕描淡寫的,但唐蘊能夠想象當時的畫麵對匡延赫而言是多麽巨大的衝擊,就像是一隻小野貓滿懷期待地跟著路過的人,希望能夠被帶回家,卻隔著玻璃,看到了另外一隻潔白無瑕,一看就是被偏愛著長大的貓咪。
共情能力太強的人不適合聽這種委屈的故事,唐蘊的視線因為難過,已經慢慢模糊。
他伸手抱住匡延赫,壓抑著情緒。
匡延赫低頭問:“你是不是困了啊?”
“沒有。”唐蘊搖搖頭,耳朵貼緊胸膛,“我正在嚐試和匡延赫小朋友對話。”
“嗯?”
“我好想告訴他——‘運動會上拿獎狀也非常了不起啊。’”
匡延赫胸腔一震。
他心中有一座龐大的迷宮,堆砌起它的,是童年無數次的失落,迷宮遮天蔽日,陰暗潮濕,然而就在剛才,他的迷宮塌陷了一小塊,有一束光直直地照了進來。
原以為再也找不到的出口,好像就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