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創業
路上,唐蘊接到了一通來自境外的電話,是他師父打來的,江峋最近正在處理一樁跨國的投資糾紛,好久沒回南城了。
江峋先是問了問唐蘊人在哪,確認他沒有出省,便讓他趕緊回南城處理一樁交通肇事案。
肇事者來頭不小,是南城一家建工集團的董事長,叫許峰,該集團承接了多個政府項目,包括南城最新的城際高速鐵路也是由這個集團在建設。
今天淩晨一點多,許峰從會所獨自駕駛汽車回家,中途不小心撞倒一個騎電動三輪車的大伯,大伯當場昏厥。
許峰第一時間沒想到報警——他三年前因酒駕撞人,被吊銷了駕駛證,屬於無證駕駛。
他也不敢報120,當即打電話叫來了自己的表弟頂包。
因為有證駕駛即使撞死了人,隻要不逃逸,沒違規,就不構成犯罪,而無證駕駛致人重傷就要負刑事責任,是要坐牢的。
表弟趕到現場用了二十分鍾,以至於三十多分鍾後,倆人才把大伯送進醫院,目前開顱手術已經結束,清除掉了血塊,但傷者已經六十多歲了,自身疾病很多,能不能醒來還是個問題。
大伯大概是獨居,因為他整夜沒有回家,也沒人打電話給他,一直到今天中午十一點多,才有一位備注是“老三”的女人打電話給大伯。
許峰的頂包表弟接了電話,跟老三說了下情況,老三很快趕到醫院,怕肇事人跑掉,她二話不說先報了警。
許董一看當事人家屬報警了,整個心就懸起來了,也是第一時間找人脈,想谘詢一下這樣的情況要不要緊,他會不會有坐牢的風險。
唐蘊一聽是淩晨從會所出發的,立刻警覺起來:“他喝酒了是嗎?”
江峋說:“這個我不清楚。”
唐蘊惱火地翻了一眼,不是因為江峋,而是氣嫌疑人。
如果是沒喝酒,江峋會直接說沒喝,如果是不確定喝沒喝,江峋會說,你去問問看當事人確認一下,當他回答“我不清楚”時,就是肯定了當事人的行為。
這是唐蘊跟了江峋兩年後才琢磨出來的“說話的藝術”。
律師的工作是服務當事人,不用配合警方偵查,更不必把知道的事情統統告訴警方。
甚至,在律師的道德規範裏有一條是:不得舉報當事人的犯罪行為,除非當事人有危害國家安全的行為。
所以江峋和唐蘊即使了解了真相,也隻能爛在肚子裏。
唐蘊並不想碰這個案子,但江峋又暗示他,建工集團的董事長在政府機關也有人脈,且根深葉茂,之前許董事長的第一通電話並不是打給江峋的,而是打給市長的。
是市長把這個案子交給了江峋,交代他第一時間去處理。這就如同導師給研究生施壓——將來瀾錦律所要想在南城混得開,就隻能乖乖服從命令。
這是職場人必須修煉的人情世故課。
“他這個情況,挺難搞的啊。”唐蘊麵露難色,“肇事的地方有攝像頭嗎?有的話交警一查就知道是頂包了,兩個人一起擔責啊。”
江峋:“要是簡單的話我為什麽不讓老王去幹?”
老王是他們律所新招的律師,今年四十了,據說努力了十多年才通過司法考試。
意誌力和信念感沒得說,就是腦子太不活絡了,是江峋一直掛在嘴邊的反麵教材,老王平時在律所的主要工作是裝訂案卷。
雖然江峋的語氣和平時沒什麽分別,但唐蘊能感覺他很著急,於是答應回去看一下,進度隨時匯報。
“怎麽了?”匡延赫問。
“臨時有點急事,得先回一趟南城。”唐蘊摸著手背上的創可貼說,“我處理完就回來,應該不會耽誤多久。”
匡延赫二話不說,把目的地更改成燕州高鐵站。
唐蘊說:“我的衣服還在酒店沒有拿呢。”
“不是處理完了就會回來嗎?”匡延赫看了他一眼,理所當然地說,“像孫悟空那樣,快去快回。”
唐蘊簡直服了他了,真不愧是資本家,自己閑不下來也見不得別人閑著。
“知道了師父,我會盡快的。”
唐蘊剛上高鐵就接到一個陌生電話,對方聲稱是許峰的愛人。
許夫人在電話裏說,就在十多分鍾之前,警方趕到醫院,把許峰和表弟一起帶走了,還有交警現場給許峰和表弟分別做了酒精測試。
唐蘊忙問:“結果如何?”
許夫人:“還好,都沒測出來什麽。”
唐蘊覺得奇怪,按照剛才江峋的敘述,許峰和表弟應該是同時趕到醫院的,和家屬通電話的也是表弟,那為什麽警方會帶交警過來給許峰做酒精測試?難不成警方真的神通廣大,已經察覺出什麽來了?
關於這點,許夫人解釋道:“是因為醫院急診室裏的幾個家屬在說,昨晚那老頭被送進醫院的時候,周圍人都聞到一股很大的酒味,我老公的臉很紅,在急診醫生麵前胡言亂語。有人就猜是不是酒駕頂包,那老頭的女兒一聽,立刻報了警。”
“原來是這樣……”
不過交警還是晚了一步,估計從淩晨到中午的那段時間裏,許峰已經想盡辦法醒酒了,所以才測不出什麽。
許夫人的語氣緊張:“你什麽時候到啊?能不能先把人弄出來?老許今天還有個會議要開的,特別重要。”
今天有這麽重要的會議,還敢無證酒駕,看來之前吊銷駕駛證的處罰並沒有讓許峰學會反思,哪怕隻是一丁點。
“警方現在應該隻是把人帶過去例行詢問,既然他酒精測試通過了,問題就不大。”唐蘊說。
許夫人繼續不滿地抱怨著:“開車的又不是我老公,他們憑什麽把他抓進去?”
唐蘊舔了一下後槽牙,他不清楚許夫人是真不知情還是裝不知情。
那理直氣壯中又帶有一絲委屈的語氣,仿佛她隻是個替丈夫打抱不平卻又無處申冤的普通女人。
不過,建工集團董事長的夫人,會是什麽心思單純的人嗎?
唐蘊懶得去套她的話,因為沒什麽意義。他看了眼時間說:“我現在還在高鐵上,大概兩個多小時以後可以到,他現在在哪個派出所?”
“樺南那邊。”
樺南那邊有唐蘊的熟人,會見嫌疑人的申請大概率是可以通過的。
“行,我知道了,我待會兒直接過去。”雖說對方年長唐蘊很多歲,但對待這樣的客戶,唐蘊完全不想用尊稱,“你這會兒先去醫院安撫下大伯的家裏人,先穩住他們的情緒,態度擺上,將來好協商調解。”
“好好好,我知道,我馬上安排人過去。”
由於辦公地點不固定,唐蘊的公文包裏配備了便攜式打印機,在高鐵上,他就把一些申請材料打印出來,到了派出所直接交給認識的小警員。
但很不幸的是,案件有了新的進展,民警正在對許峰和表弟兩個人進行單獨審訊。
詢問和審訊是兩個不同的概念,前者隻是了解下事**況,而審訊則是針對犯罪嫌疑人進行的程序,是要進小黑屋的。
唐蘊一聽,就知道這事兒鬧大了。
應該是交警查完事發路段附近的監控,發現表弟頂包了。
法律有規定,無證駕駛出了事找人頂包的,兩者屬於共同犯罪,許峰要是被定危險駕駛,那表弟也要跟著坐牢。
“媽的。”他在心裏把許峰罵了一遍又一遍,他這輩子最煩這種酒駕的傻逼了。偏偏還要被逼著想辦法把他保出去。這跟逼良為娼有什麽分別?
唐蘊在大廳等了快一個小時,中間接了好幾通許夫人的催促電話,語氣一通比一通不善——因為許董錯過了重要的簽約會,對方公司的老總非常生氣。
許夫人把氣都撒在唐蘊身上,弄得他很是頭疼,但還是很無奈地,像淘寶客服一樣讓她再耐心等等。
終於,到六點多的時候,有民警把唐蘊帶進會見室。
和想象中的差不多,許峰就是肥頭大耳的油膩形象,寸頭,頭發有點白了,臉上的毛孔粗大到隔著老遠都能看清,耷拉的雙眼皮和眼袋讓他整張臉看起來浮腫又無神,是長期浸**聲色犬馬,縱欲過度的麵相。
唐蘊剛做完自我介紹,許峰就著急地問:“我什麽時候才能出去?”
他說話的語氣給人一種居高臨下的感覺,和早期的匡延赫有點相似,不過匡延赫起碼長得好看,唐蘊發不出脾氣,而麵對眼下這位,他隻覺得厭惡,不留情麵地說道:“現在知道著急了?早幹嗎去了啊?為什麽要找人頂包?”
許董大概是太久沒有碰到過用這種態度和他說話的人了,蒙了幾秒:“我不是有意的,我當時也是沒辦法了。”
這話唐蘊都聽出繭子來了。
“你把昨天晚上的事故經過從頭到尾再跟我講一遍。”他身體略微前傾,盯著許峰,語氣凶狠且嚴肅,“別對我撒謊,也千萬別對我有所隱瞞,否則我幫不了你。”
許峰被他充滿威懾力的眼神嚇住了,在確認房間裏沒有監聽設備以後,才把來龍去脈如實地告訴唐蘊。
他昨晚一共點了五個女的陪他唱歌喝酒,至於開了多少瓶酒,自己喝了多少,已經完全沒印象了。
會所離家很近,他又想著反正是淩晨了,也沒有交警會查,抱著僥幸心理開車回家,誰知道在經過轉彎路口的時候,大伯開著三輪電動車就衝了出來,他根本沒反應過來就撞上去了。
唐蘊問:“肇事的路口有紅綠燈嗎?”
許峰搖搖頭。
“你當時的駕駛速度還記得嗎?”
“大概四五十碼左右,”許峰為自己辯解,“我當時其實沒喝醉,我人挺清醒的,我開得不快。”
唐蘊在他身上仿佛看到了父親當年的影子,煩躁得很,盯著他,許久都說不出來話。
許峰大概察覺了什麽,問:“怎麽唐律師,我的情況很嚴重嗎?”
唐蘊歎了口氣:“你繼續說吧。”
撞車後,許峰第一時間打電話給表弟,承諾給他一百萬頂包費,表弟毫不猶豫就接了這門差事,因為他有駕駛證,隻要表哥積極賠償,他就不用坐牢。
許峰進了派出所,死活不承認汽車是自己開的,但交警調出來的監控擺在他麵前,他無話可說。
唐蘊聽完他犯罪經過,也是無話可說,從許峰決定酒駕那一刻開始,棋局就走向死亡,他還一錯再錯。
“你知道你的行為,連你表弟也一起害了嗎?如果你最後被判刑,他也要跟著坐牢的,你們是共同犯罪。”
許峰張著嘴巴,一臉茫然,唐蘊就知道他是個自以為是的愚蠢法盲。
“那你說,當時那麽危急的情況,我應該怎麽辦嗎?”許峰說,“我又沒學過法,除了找我表弟,我也沒別的轍了。”
聽這話的意思是,但凡他學點法,就知道該用什麽方法逃逸了。
唐蘊氣得不行:“你搞搞清楚,真正危急的是被你撞到的那個大伯!無證、酒駕、撞車、頂包、耽誤病人搶救時間,你難道一點兒都不覺得你做錯了嗎?”
“我知道錯了啊,真錯了。”許峰豎起手指對天發誓,“我以後肯定再也不敢開車了,你得想辦法把我保釋出去先,不然明天開盤,公司股票又要跌了。”
都到了這個節骨眼上,他也隻想著股票,而不關心傷者如何。
唐蘊深吸一口氣,壓了壓滿腔怒意,分析道:“你先搞搞清楚,你之後能不能出去,全看傷者能不能蘇醒過來,如果他能醒過來,你還有出去的希望,但要是醒不過來,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是跑不掉的,你無證駕駛已經是板上釘釘的事情了。”
“我可以賠錢啊!”許峰有一套自己的理論,硬氣地說,“我上次撞了人,賠了兩百多萬,對方就和解了,你幫我去和家屬協商一下,你看他要多少錢,兩百萬不行就三百萬,錢我有的是。”
唐蘊覺得他簡直無藥可救,最後一次強調:“我說過了,你要不要坐牢,全看患者能不能清醒,看最後的傷情鑒定報告,你最好祈禱他老人家沒事兒,否則天王老子來了也救不了你!”
許峰仿佛一根被雨水澆滅的炮仗,徹底啞了火,連眼神都從無理變得無助起來:“你不能就這麽放棄啊唐律師,你得救我,不就是傷情鑒定報告嗎,我醫院有的是人,你幫我給院長打個電話可以嗎?”
民警在外麵敲了一下門,提醒唐蘊,會見時間差不多了。
不出意外的話,許峰和表弟應該還會進入下一輪審訊,民警們都不是傻子,唐蘊能猜到的醉酒駕駛,他們也肯定能猜到。
接下來一定會用盡辦法套話,讓許峰自己把醉酒駕駛的情形交代出來。
那樣的話,許峰罪加一等,出去就更遙遙無望了。
“你聽著,”唐蘊看著他說,“交警那邊沒有測出你酒駕,但民警不一定會放棄,待會兒進來很可能會套你的話,你可以說‘不清楚’‘不記得’,如果他們嚴刑逼供,就是違反了程序法,你可以告知我。”
許峰連連點頭:“好好好,我明白了。”
唐蘊離開會見室,回到車裏,向江峋匯報了一下進展。
江峋冷冷淡淡地應了幾聲,沒發表什麽意見,隻說接下來的事情,由他親自來處理就好了,他定了明天一早的飛機回南城。
“你先回家休息吧。”江峋說,“今天辛苦你了。”
他的“親自處理”,想必是為許峰的事情善後。
唐蘊其實很想說,這樣的人就非救不可嗎,話到嘴邊,還是沒能說出來。
他已經不是初出茅廬渾身帶刺的實習生了,他的正義感被人情世故裹挾,除了配合,別無他法。
“好。”撂了電話,他驅車回家。
心情不好的時候,就想找個人吃吃東西解解悶,唐蘊躺在沙發裏,一邊擼貓,一邊下單五斤香辣小龍蝦。
完事兒之後打電話催梁頌早點回家,但沒想到梁頌和爸爸媽媽一起出門喝喜酒了,明天才回來。
唐蘊忽然想起小啞巴,距離他們上次見麵已經是一個月以前的事情了。
要不約出來吃頓小龍蝦?
可是他今天好疲憊,一點兒也不想**。光是吃龍蝦的話,小啞巴能樂意嗎?
他們並不是戀人和朋友關係。
手指比腦子快,消息已經發出去了,然而小啞巴好久才回複他。
Test102:【我現在在很遠的地方創業,沒辦法去找你了。】
快樂小法師:【好遠是多遠啊?】
Test102:【南非,短期內,應該是回不去了。】
唐蘊呆呆地盯著屏幕上的字,腦袋空了足足半分鍾。
他其實知道小啞巴不是真的去南非工作,這是網戀分開慣用的伎倆了——遇到新的喜歡的人,或者單純地想要散夥,就說自己要去外地,很長時間都不會回來。
這是屬於成年人的體麵分手,隻是唐蘊沒想到這話是小啞巴先提出來,而且這麽突然。
唐蘊一抬眼,又對著電視機發愣,要說一點悲傷的情愫都沒有,那是不可能的。
Gay圈漂亮的男人多的是,可活好的猛一萬裏挑一,唐蘊覺得自己這輩子都遇不到這樣的人了。
他一直都是個運氣不太好的人。
唐蘊自我消化了一會兒,沒有拆穿他:【那祝你的新生活一切順利。】
Test102:【以後還是朋友。】
唐蘊翻了一眼,心說誰他媽要跟你做朋友,但為了維持住純良的人設,體體麵麵地回複道:【那是當然,有機會再一起吃小龍蝦吧。】
Test102:【好。】
唐蘊退出軟件,知道他們這輩子都不會一起吃小龍蝦了。
好兄弟沒在身邊,好床伴遠走高飛,有好感的對象又不能告白,翻了翻朋友圈,全他媽在曬520花束和晚餐。
好像全世界隻有他是一個人。
孤獨感像一張緊密的網,囚困脆弱的神經,盡管唐蘊知道,等明天醒來,一切都會好轉,他有很多事情要忙,注意力很快就會轉移,但此時此刻,他還是被失落的潮水淹沒。
心情鬱悶,小龍蝦進嘴也是沒滋沒味的,唐蘊抽了張紙巾擦幹淨手,準備上線直播,和網友嘮嘮嗑。
閆楚忽然打來電話。
“怎麽了閆總?”
“你那邊的工作忙完了嗎?”
“暫時沒什麽事了。”唐蘊有種不好的預感,“是張雨薇又發什麽新動態了?”
“哦不是不是……”閆楚的聲音裏帶著些許笑意,頓了一下說,“是匡總,他讓我轉告你,忙完了就趕緊回來。”
唐蘊愣了一下——忙了一天,他已經全然忘記答應匡延赫像孫悟空那樣快去快回的事情了。
電話那段響起匡延赫略帶不滿的聲音:“我沒有讓你那麽說。”
閆楚直接當唐蘊不存在,回敬匡延赫:“那你剛才不是讓我問問他怎麽還不回來嗎?你難道不是這個意思嗎?”
“是你過度解讀了。”
匡延赫的嗓音冷淡,隔著屏幕,唐蘊都能想象出他麵無表情批評別人的樣子。
閆楚對此好像很無語,語氣有點敷衍:“是是是,我理解有誤,那你自己跟他講啊。”
“不要,我正在吃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