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直播

奔馳大G駛過寬闊的恒華大道,轉入漫長而又寂靜的隧道,等到視野再次變開闊,便是進入到滄匯區。

南城最豪華、漂亮的別墅住宅、公館、小洋樓,幾乎都聚集在這裏,本地流傳甚廣的一句話——“假如連滄匯區的房價都開始下跌,那說明南城要完蛋了。”

匡延赫所居住的雲霓公館掩藏在遮天的綠地森林間,這裏安靜,私密,就連氣溫都比市中心低了好幾度。

匡延赫將車窗關上,看見手機屏亮了亮。

唐蘊:【對了,忘記問,你今天噴的是什麽牌子的香水,還挺好聞的。】

匡延赫停好車,點燃一根煙,沿著泳池慢吞吞走著,告訴唐蘊香水的名字。

唐蘊道了聲謝,又說了句晚安。

匡延赫禮貌性地回了句晚安,但其實沒有一絲困意。

工作上的事情好像永遠都忙不完,隻一個晚上的時間,手機又多出來上千條信息和二十多通未接來電。

他覺得自己和希臘神話裏的西西弗斯也沒什麽區別。

他不打算回電,坐在池邊的躺椅上抽煙,登入向恒內部的係統,準備慢慢處理掉一些瑣碎公務。

白天保姆過來收拾過,他原本放在茶幾上的,用來盛煙灰的小鐵盒被扔掉了。

煙灰沒有落腳的地方,他隻得快步上了二樓露台。

往下看,是繁花深樹,蜿蜒小徑,花圃裏的白玫瑰也開了,諸多園林設計師一起將這裏打造得如童話故事一般。

不過匡延赫沒心情欣賞,他坐在軟皮沙發裏,用兩根香煙的時間,讀完了銷售部的數據報表以及一份由營銷總監發來的開盤工作進度匯報。

這周日上午九點,映月灣這個樓盤將舉行一場盛大的開盤發布會。

映月灣是匡延赫從北京總部調來華東接手的第一個項目,從建工到竣工,忙活了三年,中間為了應酬酩酊大醉過多少回,經曆了多少殫精竭慮的日夜,是匡延赫不想回憶的。

可惜因為疫情反複,這個項目的工期比預計的延後了三個月,以至於毗鄰映月灣的,屬於萬晟集團旗下的樓盤也進入到預售階段。

現在的狀況就好像兩家門對門的大型超市一起開業,不比排場,不打價格戰都不可能了。

匡延赫交代閆楚:【活動細節可以再優化一下,要確保現場抽獎活動的力度比萬晟的大。】

臨近活動,閆楚壓力大到不敢睡,第一時間回道:【明白,原本的煙花秀我們已經改成無人機秀,我覺得白天的話,無人機效果會比煙花好一些。】

匡延赫說:【OK,預算不夠的話跟財務報。】

閆楚:【費用其實差不多。】

正聊著,匡繼衝彈來一個視頻通話。

匡延赫的父母最近都在南非部署工作,約翰內斯堡的時間與國內相差六小時,此時正是享用晚餐的時間。

有時候匡延赫會覺得自己和父親很像,隻有在吃東西時,才舍得關心一下工作以外的事情。

“你那脖子好些了沒?去醫院看過了嗎?”匡繼衝問道。

前些天被唐蘊種了草莓,貼了膏藥,匡延赫對外宣稱自己脖子扭傷,連父母也不例外。

他撒謊不臉紅地說道:“檢查過了,小事情,已經不疼了。”

匡延赫的母親項淩憂心道:“別太累著自己了,你這個點怎麽還在外麵呢?”

匡延赫:“抽了支煙,馬上休息了。”

“睡前抽什麽煙啊,把**弄得都是香煙味。”項淩埋怨,“你別跟你爸學。”

匡繼衝不服氣:“什麽叫跟我學,我睡前又不抽煙。”

一番寒暄過後,還是逃不過討論工作,匡繼衝詢問匡延赫,項目開盤是幾月幾號,準備得如何,預計第一批回款額是多少。

匡延赫哪裏能未卜先知,況且這次還得打價格戰,回款額肯定沒有預計得高,他頂著壓力報了個數額,詳細地介紹了一下開盤活動,期待能得到父親的一句認可。

但匡繼衝似乎隻聽到了預計的回款數額,皺著眉頭,大失所望的樣子:“怎麽會延期三個月和萬晟撞上呢?早幹嗎去了?”

“年底的疫情規模那麽大,全城都陽了,隻能停工。”

匡繼衝道:“那也不過兩周時間,怎麽會變成三個月?你別在這兒給我找理由。”

匡延赫壓了壓情緒,道:“我不是找理由,我隻是在闡述事實,還有之前封城導致許多材料運不進來,也耽誤了些時間。我隻能說,我能做的都已經盡力去做了……”

“那萬晟的工期怎麽能趕超上來?你不是說他們比我們晚開工嗎?”

匡繼衝的嗓音越來越大,已經不是質問而是一種譴責,項淩忙緩和氣氛道:“好了好了,小赫都快要睡覺了,你還跟他吵什麽?”

匡繼衝板著臉,卻並不承認:“我這哪裏是吵,我這隻是闡述事實,他總要弄明白問題出在哪裏是不是?”

就好像小時候,匡延赫考了第二名,他聲聲質問他和第一名的差距在哪裏一樣。反正在匡繼衝眼裏,他永遠都不如別人,更比不上他的第一個兒子。

項淩是匡繼衝的第二任妻子,倆人是在一場慈善拍賣會上認識的,彼時的匡繼衝是已婚已育的狀態,有個四歲的兒子叫匡峙。

匡繼衝為何和前妻離婚,匡延赫無從知曉,家裏人都很避諱探討匡繼衝的第一任妻子。

有時候匡繼衝在飯桌上喝多了,冷不丁提起前妻和兒子,餐桌上的氣壓會瞬間降低,陷入冰點,尤其是項淩的臉色,會變得很不好看,所以匡延赫從小就不過問大人的事情。

匡延赫是見過匡峙的——大概在他七八歲的時候,有一天興衝衝地跑去匡繼衝的公司,想炫耀他在校園運動會上拿到的好幾張獎狀和獎品。

匡延赫推開辦公室的門,隻看到一個男孩正安安靜靜地趴在他父親的辦公桌上寫作業。

他的皮膚很白,剪了個很好看的短發,細碎的劉海蓋住大半前額,連寫作業,他的脊背都挺得筆直,像課本上畫的標準坐姿。

一抬眼,倆人的目光對上,匡延赫在對方眼裏看到了冷淡和睿智,就像是班上那種聰明的,很討老師喜歡的小孩兒。

他不會哭,不會鬧,更不會惹家長發脾氣,會控製欲望,永遠按時交作業,成績出類拔萃,也是許多同齡小孩永遠無法超越的存在。

匡延赫走過去,禮貌地問他是誰,為什麽會在這裏?

可對方又把頭低了下去,繼續寫作業,好像故意當他不存在似的。

匡延赫很尷尬地愣在原地,同時有了一種預感,他好像知道這個哥哥是誰了。

正巧這時,匡繼衝從外麵回來,他是用肩膀將門頂開的,手中拎著一大袋零食,另一隻手上還捏著個麥當勞的草莓聖代。

“小峙的冰淇淋來咯……”匡繼衝笑眯眯地喊了一聲,在看到匡延赫時,他的麵部表情僵了一下,擠出一個連匡延赫都覺得尷尬的笑容,說,“你小子怎麽也跑過來了。”

匡延赫正準備從書包裏取出自己的獎狀和獎品,但匡繼衝也好像當他不存在似的,徑直走向辦公桌前,把零食和冰淇淋放在上麵,語氣溫和地說道:“先停下來吃點東西,眼睛也要休息一下的,要不然以後要近視了。”

男孩放下筆:“謝謝爸爸。”

在那之前,匡延赫並沒有覺得自己的父親有哪裏不好,甚至是值得他驕傲的,但在那一刻之後,好像有什麽東西在他的心間坍塌了。

匡繼衝讓匡延赫叫“哥哥”,匡延赫一時間很不情願,因為他覺得自己被冷落了。

但匡峙卻很聽話,他不僅乖乖叫了“弟弟”,還把草莓聖代遞給匡延赫,問他想不想吃。

兒童時期的匡延赫做了一個讓現在的匡延赫每每想起都會尷尬到無地自容的舉動——他接過了匡峙手中的草莓聖代,一聲謝謝也沒說,坐在沙發裏旁若無人地吃了起來。

當時的他很愚蠢,想用這種方式來挑釁匡峙:你做你的乖小孩好了,我才不會這麽虛偽。

匡峙的心理素質很強大,對年幼的匡延赫笑了笑,匡繼衝則板起了臉,讓他跟哥哥道謝,否則不能吃聖代。

“你看哥哥多懂事啊?你怎麽回事?一點禮貌都沒有。”

匡延赫本來想說的“謝謝”,又被匡繼衝的這幾句話給頂了回去,把聖代重重放回桌上:“不吃就不吃,誰稀罕?”

匡繼衝“嘖”了一聲,揚起手來。

匡延赫嚇了一跳,二話不說就跑了,連帶著那些不見天日的獎狀和獎品,還有他弱小的、不值一提的自尊心。

在那之後,匡延赫就沒有再主動去公司找過匡繼衝,也沒見過匡峙,但有關匡峙的信息,卻總是陰魂不散地飄進他耳朵裏,成為他逃離不了的噩夢。

比如匡繼衝打電話時,會交代助理買一些玩具送到和平苑,也就是匡峙和他前妻居住的地方,作為匡峙考年級第一的獎勵;

後來,匡延赫又聽項淩說,匡峙提前保送進了清華,學的是計算機專業,連項淩都讓匡延赫好好向哥哥學習,別整天插科打諢,否則匡家的產業,指不定要被誰繼承了。

而上一次看到匡峙的消息是在一則公眾號推送的新聞裏,匡峙與幾位摯友在十年前合夥創立的遊戲公司於2018年初向證監會提交上市申請,公司下半年推出了一款女性向換裝遊戲,火爆全網,收益遠遠領先同類型遊戲。

匡峙的野心並未止步於此,公司的核心就是創新,到了2019年底,推出一款自研的科幻世界模擬冒險遊戲,兩個月後,遊戲正式開啟全球同步公測。

2021年,該公司進入中國遊戲發行商收入排名前五,而在2022年統計的數據中,該公司位列第一,匡峙本人已擠入“胡潤中國500強”第201名。

匡峙用實際行動證明了自己的能力,以及,他根本不屑於匡家的一分一厘。

這則新聞,更像是匡繼衝當年那個沒有來得及落下來的巴掌,重重扇在匡延赫臉上,疼得厲害。

匡延赫將手機放回桌上,不多說話,任由父親發作,因為他打小就知道,辯解沒有用,無論他說什麽,父親都是有理由斥責他的,就像普通民眾無法在絕對的公權力麵前說一聲:不。

即使到最後發現理由不充足了,匡繼衝也仍然可以搬出匡峙來,說一句魔咒般的話語:“你哥就不像你這樣。”

匡延赫下意識去摸香煙,發現煙殼已經空了。

項淩轉移話題道:“過幾天你爸生日,我們就一起回國了,你要不要抽空回趟北京來?陪你爸把生日過了。”

匡繼衝的生日一向操辦得很隆重,跟每年的淘寶雙十一活動似的,要提前預熱一波,邀請四麵八方客。

匡延赫小時候覺得很有意思,因為每次生日都在不同的地方過,有時候是沙灘,有時候是遊艇,總有漂亮的風景和品不完的新鮮食物,來賓也會為匡延赫準備禮物。

但自從匡延赫聽懂了大人們推杯換盞間的潛台詞之後,這生日就變了味。

與其說是生日宴,倒不如說是一場盛大的年會活動。

匡延赫覺得沒意思,去年就說工作忙沒參加,今年也以映月灣即將開盤為由,拒絕參加。

匡繼衝的臉色一變:“早幹嗎去了,現在開始忙了。”

“一天的時間總還是抽得出來的。”項淩道,“我都幫你把新衣服準備好了,下午林姨幫你簽收了,你試穿了嗎?”

匡延赫想起剛才路過會客廳時瞥見的藍色禮盒。

“還沒,我明天試試看。”

“我還是按照你原來的尺寸定製的,這兩個月沒長肉吧?”

“沒。”

“那就好,那應該可以穿。”項淩笑眯眯地說,“西服我幫你準備了兩套,白色的休閑一些,中午穿,另一套晚上穿。”

匡延赫皺了皺眉:“又不是明星走紅毯,為什麽要換來換去的?”

項淩頓了一下,說:“衣服我讓Josie設計的,到時候你讓她看一下效果,有不合適的地方再讓她改改。”

Josie是國內著名的獨立服裝設計師,也是匡延赫的遠房表姐,項淩參與宴會的服飾有三分之一都由她親手設計打樣,而男士西服領域是近幾年才涉獵的。

匡延赫不疑有他:“好,我知道了。”

忙完工作兩點整,匡延赫仍無睡意,大概是白天咖啡喝多了。

他合上電腦,回到客廳打開電視。裏麵放的內容他並不感興趣,隻是在不工作不睡覺的時間裏,他喜歡家裏有點聲音。

之前有想過把北京的那隻緬因接過來,但最近項目部的事情太忙,就擱置了,他怕自己忙起來沒時間陪它玩,它會變抑鬱。

他在這兒請的保姆不是住家式的,一周隻需要來兩趟,把家裏收拾幹淨就可以走人。

他不想辛辛苦苦下班回家,和一保姆大眼瞪小眼,況且他在這個家裏的東西很少,也不常在家裏吃東西,壓根不需要人天天蹲點伺候。

電視綜藝裏的主持人笑得捶地,匡延赫根本沒在意,給唐蘊轉了一萬塊谘詢費。他想匡又槐之後大概率還會找唐蘊谘詢,於是跟唐蘊說,這錢算是充值,以後少了再補。

唐蘊沒回他消息,大概是睡了。

匡延赫刷了兩條短視頻,看到有賣東西的,忽然想起來唐蘊說私下在做直播。

遊戲主播嗎?

看那電腦配置不像。

也不像是賣東西的。

那難道是在網上接一些法律谘詢?

頭部的直播平台就那麽幾個,匡延赫嚐試在幾個軟件中搜“快樂小法師”,半分鍾不到就被他找到了和唐蘊微信頭像一樣用戶。

介紹那欄寫得很詳細:南城瀾錦律師事務所執業律師小唐,谘詢收費,v13601234211

匡延赫點入詳情,發現那個在兩小時前就跟他說“晚安”的人,此時正在直播中。

唐蘊的粉絲體量超乎匡延赫意外,都這個點了,在線觀看數仍有兩千多。

匡延赫暗暗揣測:“是不是買的啊?誰這麽無聊大半夜不睡覺在這看一男的做直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