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牙疼

在盧蓉和程誌遠離婚後, 程清焰很長一段時間都是住在這裏的。

兩層的土建樓,隻有兩間臥室,倆倆拚一間, 夏莓睡床,程清焰打地鋪。

夏莓洗澡洗臉出來, 程清焰已經打好了地鋪, 正蹲在床邊拿打火機點蚊香。

屋裏的燈光並不明亮,有些暗,將少年一身白衣也照得有些泛黃,他蹲著身, 碎發不怎麽服帖地耷拉在額前,一簇藍焰照亮他瞳孔。

火舌在蚊香上燃了數秒,一縷白煙嫋嫋升起, 終於點燃了。

“睡覺把蚊帳掖到床單下,就不會有蚊子進來了。”程清焰說。

“嗯。”夏莓走過去,“十月底了,感覺蚊子也不多。”

“剛才忘關窗了, 可能飛進來幾隻飛蟲。”

晚上九點鍾, 夏莓還不想睡覺,於是坐到地上柔軟的棉絮和被子上, 又撈過矮桌上的啤酒。

程清焰側頭看她:“打算今晚上喝完?”

“不然呢,這麽重, 難不成還帶回去嗎。”

他也坐下來, 笑了聲:“少喝點吧大小姐。”

“大小姐喝酒可沒人敢攔。”

“行,您喝。”他順從道, “別喝醉就行。”

“都跟你說了我喝啤酒不會醉。”

剛才那家超市裏隻有雪花啤酒,度數低, 都不到三度,沒什麽勁兒,這幾瓶對夏莓來說的確是喝不醉。

程清焰到櫃子邊拿衣服,彎腰時幾乎能看到從衣服透出來的肩胛骨,他隨便拿了件衣服,進浴室洗澡。

夏莓把剩下的酒喝完,剛好到微醺狀態,她爬上床放下蚊帳。

沒一會兒程清焰就洗完澡出來了,看了眼**的夏莓,順手將燈關了。

他在黑暗中走到床邊地上的被褥旁,躺進被子裏。

雖然上一次喝醉夏莓是在程清焰房間睡過一晚的,但那時意識不清醒,倒頭就睡,現在卻不一樣,更何況夏莓自認自己的確是有點垂涎她哥的美色的。

美色當前,就睡在旁邊,這怎麽能睡得著?

夏莓翻來覆去地睡不著。

而後抬手,“啪嗒”一下,摁亮了一盞台燈。

“怎麽了?”他問,“有蚊子嗎?”

“沒有,我睡不著。”夏莓側過身,躺在**跟他麵對麵。

她有一頭很漂亮的長發,烏黑發亮,在**鋪開。

程清焰:“那聊會兒天吧。”

他的眼睛在幽暗的燈光裏很好看,高挺的鼻梁側麵有一顆很淡的痣,夏莓以前看到說痣長在這個位置的都是美人相。

前幾年有一部在國內很火的韓劇,夏莓倒沒追劇,不過覺得那女主角很漂亮,鼻梁上也有一顆痣。

夏莓看了他一會兒,忽然問:“盧阿姨和程誌遠是什麽時候離婚的?”

“他進了監獄以後離的,訴訟離婚,耗的時間長了點,當時我十歲吧,讀小學。”

“我爸媽是在我七歲的時候離得婚,不過他們本來就沒有什麽感情,是兩家為了生意才相親認識的。”夏莓頓了頓,又說,“盧阿姨當初為什麽要跟程誌遠結婚?”

他們結婚肯定和夏莓的父母不一樣。

難道是真的相愛嗎?

程清焰:“因為喜歡吧。”

夏莓一頓,想到程誌遠那落魄狼狽的樣子,想象不出來會是怎樣的喜歡。

“程誌遠年輕的時候不是你看到的那樣的。”程清焰像是猜到她在想什麽,笑了笑,“在那個年代,他也算是當地百裏挑一的大學生,我以前聽我外婆講過,當時很多姑娘都想找他說媒。”

年輕時候的程誌遠也曾經風光無限。

模樣標誌,家裏也算有些閑錢,還是大學生,當時大學生特別少見,趕上時候直接靠著這個身份就能分配到好工作,在大部分人眼裏可是毋庸置疑的金飯碗。

那麽多姑娘家都來找他說媒,但都被程誌遠拒絕了。

他有喜歡的姑娘了,是他的大學同學,盧蓉。

兩人情投意合,一畢業就結婚。

盧蓉學的是會計,在當時還是很朝陽的專業,畢業後她就進了大廠工作,收入可觀,相較大多數在家相夫教子的家庭主婦,盧蓉已經算得上是個先進女性了。

而程誌遠呢,他畢業後失誌,屢屢碰壁,很多公司都認為他性格過於張揚傲慢,難以配合團隊工作,回絕了。

程誌遠一直以來都過分驕傲。

從前走到哪都聽到人誇讚稱羨,而現實卻是被捧得越高,摔下來的時候就跌得越慘。

那些大企業他進不去,小公司他又不屑為伍。

所以,程誌遠失業了。

而當時的盧蓉事業卻蒸蒸日上,她工作做得很好,受到了賞識和提拔,一次項目的慶功宴上喝了不少酒,最後是個男同事順路送她回家的。

那一次,是程誌遠第一次動手打她。

但這種事,有了第一次就一定會有第二次。

漸漸的,程誌遠越來越墮落,整天喝酒,喝多了就打人,打完人從家裏翻出錢就繼續出去賭。

剛開始他都能賭贏,贏了不少錢,翻了幾倍地拿回家,把錢拍到盧蓉麵前,他認為是靠著自己聰明才能贏錢,得意地告訴盧蓉他靠賭就能輕輕鬆鬆養活一家。

那段時間程誌遠脾氣很好,像是回到了從前的樣子,對盧蓉體貼關心,送不完的禮物和鮮花。

也是在這段時間,盧蓉懷孕了,懷了程清焰。

盧蓉勸他不要再沾賭博,會上癮,程誌遠卻隻是揮揮手說她這是婦人之仁,說這相當於投資,高風險才有高收益。

但是賭博哪裏有常勝的道理。

後來程誌遠又開始輸錢,他不服輸,拿了家裏更多錢去賭,卻一次又一次全部輸掉。

盧蓉怕到時連孩子的奶粉錢都被他輸完,跟他吵,然後就又被程誌遠打了。

時隔一年多,又一次被打。

盧蓉終於是心灰意冷,帶著但是還小的程清焰回了娘家。

程誌遠依舊賭博成性,沒錢了就跑來這鬧,醉醺醺地大喊著要錢,盧蓉敵不過他,怕他傷害到孩子,光腳不怕穿鞋的,隻能一次次服軟給他錢。

就這樣過了很多年。

程誌遠清醒時偶爾良心發現幡然醒悟,就來求盧蓉原諒,一次次的保證以後絕對不會再犯,但一喝酒又原形畢露,又打又罵。

日子過得晦暗無光。

直到一天,程誌遠忽然渾身是血地跑來廠裏找她,盧蓉被他這幅樣子嚇得心驚膽戰,問他發生什麽事了,程誌遠什麽都不說,從她身上奪了錢就又跑了,跌跌撞撞,哪裏還有個人樣。

當天傍晚,盧蓉看電視時看到上方一排小字滾動本地新聞——

“我市發生一起殺人事件,目前犯人在逃,據目擊證人所說,犯人名叫程誌遠,案發時身著白衣灰褲,身高183,現尋殺人犯投案自首,也請廣大市民監督舉報,舉報熱線:……”

盧蓉眼前一白,如遭五雷轟頂。

她怎麽也沒想到,程誌遠就是再怎麽混蛋,最後竟然會落到這樣的地步。

她發了很久的呆,反應不過來眼前的情況,直到接到程清焰小學班主任的電話,請她去學校一趟。

盧蓉趕過去的時候,程清焰站在辦公室外罰站,另外一個小男生鼻子裏塞著一團紙巾,坐在裏麵。

班主任說是兩個小男孩打架,程清焰把人家鼻血打出來了。

盧蓉問:“為什麽打架?”

班主任說:“是因為程清焰父親的事,您知道這事……”

盧蓉渾身一僵,打斷她:“所以,是他先用這件事來罵我兒子的?”

“這事畢竟也是事實啊程清焰媽媽。”班主任說,“新聞都已經出來了,不瞞您說,這件事的性質很惡劣,記者都打電話給學校了,被校長花人情擋下來才作罷的,您看看這當下又出現程清焰打同學的事,我也是很為難啊。”

盧蓉氣得幾乎渾身發抖:“我兒子做錯什麽了?!我兒子什麽都沒做,憑什麽因為這種事帶著有色眼鏡看他?憑什麽?!”

“您知道家庭教育本來就是一個孩子成長過程中很重要的一環,怎麽可能會完全沒有影響呢。”班主任拍了拍那個流鼻血小男生的肩膀,說,“小宇媽媽剛才也來過了,一定要給個說法才罷休,現在的情況,把這件事鬧大對你們也不是好事啊。”

——小宇媽媽。

盧蓉想起來了,之前家長會碰到過,回回穿得光鮮亮麗,風頭很盛,每每聽她炫耀說孩子父親做生意賺了不少錢。

盧蓉終於明白眼前這是個什麽情況了。

她扯著嘴角冷笑了聲:“所以你們想怎麽解決?”

“讓程清焰同學跟小宇同學道個歉,至於學校這邊,也希望程清焰同學可以轉學。”

“什麽?”盧蓉愣住,“轉學?為什麽?憑什麽?!現在是九年義務製教育,你們憑什麽讓孩子轉學!”

班主任音量也提起來:“因為這件事的社會影響力很大,記者都找上學校了,再這樣下去恐怕來年學校招生都會受到影響。”

盧蓉:“這些我都不管,這是你們學校要考慮的事,你隻要給我翻出來學校哪一條校規規定了,孩子們不過打架就要被退學的?”

“不過打架?”班主任也不給她留麵子了,冷笑一聲,“原來程清焰在家裏受到的是這種教育,難怪呢,那程媽媽你有沒有聽過一句話,一顆老鼠屎就能壞了一鍋粥,我們有義務為其他上千個孩子提供良好的學習環境!”

盧蓉氣得胸腔都劇烈起伏,眼眶都被氣紅了,剛要反駁,程清焰忽然推門進來,他站在門口。

夕陽落在他後背,一道頎長的晦暗影子拉扯進辦公室內,麵上的表情明晦不清。

明明該是一幅溫暖的畫麵,卻又冷冰冰的。

“媽。”小程清焰說,“轉學吧,我不讀了。”

“好、好,我們不在這讀了,連老師都沒有師德,這種學校有什麽可讀的!”

班主任咬牙:“你!”

盧蓉拉著程清焰就走。

夕陽西下。

兩人拉出一長一短兩道影子。

盧蓉跟他保證,一定會盡快幫他處理好轉學的事情,讓他不用擔心,一切都有媽媽在。

“嗯。”小程清焰點頭,頓了頓,又問,“他……那些事都是真的嗎?”

盧蓉很久沒說話。

她不知道該怎麽跟程清焰說這件事。

安靜的校門口,國旗隨風飄揚著。

盧蓉蹲下身將小程清焰抱進懷裏,終於痛哭出聲。

程清焰在媽媽的哭聲中知道,剛才那個男生說的所有關於程誌遠的話,都是真的。

他低頭貼著盧蓉的脖頸,將腦袋埋進去。

“媽,你放心,我會很有出息的。”

小小的、稚嫩的程清焰紅著眼眶輕聲說,“我會好好讀書,以後我會成為很厲害的人。”

至今,那都是盧蓉最後一次看到程清焰的眼淚。

後來,不管發生什麽,她都沒有再見到他哭過。

程清焰的轉學費了一番功夫,很多學校都拒絕,後來還是盧蓉上司幫忙,托了關係才終於讀上學。

從那之後,程清焰每一次考試都是第一名。

小學,初中,高中。

在那紅榜第一欄,再也沒有掉下來過。

從孩童到少年。

清雋、幹淨、陽光、成績優異。

竭盡全力的,去活成和程誌遠完全不一樣的人。

竭盡全力的,抹掉程誌遠留在他身上的一切印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