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沈則琛:“……”

季傾羽:“……”

很尷尬,但得說點什麽。

“你沒睡醒嗎?”沈則琛把手背放在季傾羽額前,“還是燒糊塗了?”

“我沒發燒。”季傾羽表情尷尬,拍開他的手,替自己慌張地解釋道,“我、我說夢話呢,對,那是夢話。”

“但你一晚上好像都沒說什麽夢話。”沈則琛看著他說。

季傾羽這才發現沈則琛搬了張凳子正坐在自己床邊,此時天才蒙蒙亮,窗外隱約可以聽見清脆的鳥鳴。

沈則琛就這樣一眨不眨地坐在床邊看著自己,他的眼神平靜,卻像包含千言萬語。

季傾羽被那樣的眼神看得心慌,他捕捉到沈則琛話裏的信息量:“什麽一晚上?你難道在我床邊待了一晚上?”

沈則琛默認輕聲道:“你做噩夢,我實在不放心,所以後半夜我一直沒睡,怕你又中途醒了或者發生什麽其他的事。”

“……”還躺在**的季傾羽突然難以置信地看向沈則琛的臉龐。

季傾羽微微張開嘴,表情有些茫然。

“我知道你不喜歡別人碰你的東西,也不喜歡別人碰你的床,所以我拉了把椅子,坐在這裏陪你。”

沈則琛手心裏的涼意清晰地傳來,季傾羽看著兩人緊握的手,神情莫名緊張起來:“那你拉著我的手又是怎麽回事?隻是守著我的話……不需要握住我的手吧。”

沈則琛的表情似乎有點無可奈何,他鬆開覆在手背上的手,說:“你做噩夢的時候一直抓著我的手,我能鬆開嗎?”

“我抓著你的手?!”季傾羽猛地從**坐起身,像嚇了一跳。

“嗯,你又做噩夢了吧,看你睡著的時候表情突然變得很緊張,然後就抓住了我的手,我也一下子沒反應過來。”沈則琛活動下手腕,“還是沒睡好嗎?”

季傾羽:“……”怎麽現實跟夢裏的都是反的?

夢裏他記得明明是沈則琛主動握住了他的手,結果竟然是他先抓住沈則琛的嗎,怎麽他完全沒有意識?!

屬於沈則琛的溫度仿佛還殘存在手心,有點涼,季傾羽不明白的是,自己為什麽能在那隻手上找到似曾相識的熟悉感覺。

而且,因為自己做了噩夢……所以沈則琛就坐在這裏握著自己的手,坐了整整一個晚上。

“沈則琛……你……”季傾羽有點失語。

“所以到底做了什麽噩夢?”沈則琛輕聲問,小心翼翼得仿佛不想驚動到他,“是因為我問了你,關於你家庭情況的事情,所以又讓你想起那些不愉快的事,甚至讓它們出現在了你的夢裏?”

其實沈則琛這麽說也沒錯,但他那種把過錯都攬到他自己頭上的說法和語氣讓季傾羽莫名覺得不舒服。

如果放在以前,季傾羽一定會毫不猶豫地說始作俑者就是沈則琛,嬌縱蠻橫,蠻不講理,因為他這個人就是如此。

可現在,季傾羽一點都不想說這是沈則琛的錯,因為本來也不是他的錯,沈則琛自顧自攬過責任的態度反而讓季傾羽更為火大。

火大的理由來得莫名其妙,情緒複雜的理由也來得莫名其妙,季傾羽已經越發搞不懂自己的腦子裏在想什麽。

他隻能囁嚅著說:“……這事跟你沒關係。”

“我隻是……夢到我媽了。”季傾羽艱難地開口說,“夢到我媽出車禍的那個場麵,雖然也不是第一次了。”

有了開頭,剩下的話似乎也不是那麽難說出口,季傾羽慢慢道:“之前我說我媽是車禍死的,其實隻說對了一半。準確來說,她是自己跑到馬路中間,自己撞上去的。”

沈則琛微微一怔。

“對,其實她是自殺。”季傾羽的表情陰鬱,語調沉了下去,“但她可能覺得死亡對她來說是一種解脫,我能夠理解她的想法,因為她從很多年以前開始精神就不正常了。”

“她本來是很正常的,你知道嗎,在我很小的時候,她還是一個特別溫柔的媽媽,她很愛我,每天都抱著我,給我講睡前故事……”季傾羽說得很慢,“而我就這麽心安理得地接受著她的愛,那個時候我不覺得我跟別人有什麽不一樣,因為我有一個愛我的媽媽。”

“她之前是很正常的,”季傾羽咬著嘴唇又重複了一遍,“沒有人生來就不正常,如果不正常,那他們的不正常都有各種各樣的外因和內因,我媽也一樣,她變得不正常完全是托我爸的所作所為,是被他給逼的。”

“我家裏的確很有錢,那些傳言都沒錯,我爸手下有好幾個公司,所以他特別忙,小的時候他幾乎都不在家,也不往家跑,我跟他能見麵的機會其實屈指可數。”季傾羽冷漠地描述著他和他父親的關係,“但等到我長大一點我才明白他為什麽不回家的原因……其實不是因為他太忙了,而是因為他忙著跟別的女人談愛情。”

“不過像我爸那種男人,他會出軌其實也不奇怪。”季傾羽譏諷地笑笑,“越有錢的男人越容易出軌,沒錢的男人也出軌,總之絕大多數男人就是靠不住的生物。”

“一開始我還以為我媽不知道我爸出軌的事情,後來我才發現,其實她一早就知道,她隻是裝作不知道的樣子,她在自己騙自己,或許她是在等我爸回心轉意?或許她根本不在意我爸,她隻是希望我和她的生活可以繼續維持平靜的表象,她隻想這樣。”季傾羽突然深深地皺起了眉,沈則琛第一次在他臉上看見名為痛苦的表情,“但無論哪種都好,我也沒辦法再去問我媽到底是怎麽想的,因為她已經死了。”

沈則琛再度將手輕輕搭在季傾羽的手背上。

“她努力地當作什麽都不知道,一切都沒發生過,她一直在忍耐。”季傾羽低著頭,“可是人的忍耐也是有極限的,就像緊繃的弦最終會斷,我媽也像那根弦一樣,斷掉了。”

“她的情緒開始變得不穩定,有時候會情緒暴躁地摔東西,發瘋般在家裏的客廳大吼大叫,有時候又躲進自己的房間偷偷地哭泣。她開始說一些我聽不懂的話,她說她恨我爸,她恨這個世界上的一切,她說這個世上的所有都讓她覺得害怕。”季傾羽低聲說,“那個時候我才知道我爸帶給她的傷害究竟有多大。”

那樣的母親一度令他感到陌生,歇斯底裏或許不足以形容她的瘋狂程度,她時而狂躁時而溫和,時而喜悅時而悲傷,她的苦痛與**都太過極端,像地球的兩極,她的每個動作和表情就像熒幕的黑白電影,盡管時間褪色,多年以後,季傾羽還是能回想起那些陰暗的畫麵。

“我爸喊她去看醫生,她堅稱自己沒病,不肯去醫院。其實我也覺得她沒病,她隻是太過痛苦,她在痛苦中已經生活了太多年,所以她撐不住了。”季傾羽的聲音微微有些顫抖,“那一天,外麵正在下雨,隻有我和她在待在家裏,她突然就像發瘋了一樣跑出家門,我跟著追出去,可是等我追到路口的時候,已經晚了。”

“我永遠忘不了我看到她躺在馬路中央的那個畫麵,她倒在血泊之中,像躺在用玫瑰花瓣鋪成的地毯上,看起來那麽淒涼,又那麽寂寞。”不可避免地,季傾羽的眼眶開始發紅,“雨下得真大,我就站在那樣的雨幕裏,看著她的屍體,那個時候我想的是,我真的一無所有了。”

那一天發生的所有事情對十四歲的季傾羽而言就是一場噩夢,而這場噩夢一直在持續,他反複地夢見那個下著雨的午後,天地寂寥,人也寂寥。

“所以我無法原諒我爸,不,他根本就不配做我爸。”季傾羽紅著眼,露出仇恨的眼神,那是一種刻骨銘心的恨,“如果不是他,我和我媽的人生或許都不會這麽糟,我媽不會擁有這樣的結局,我也不會失去我唯一的親人。”

平常絕對不可能從季傾羽口中聽到的話,此刻他卻當著沈則琛的麵毫無保留地全都講出,直率坦然的不像季傾羽。

沈則琛靜靜地看著季傾羽那張失去往日驕矜光輝的臉,仿佛又在其中看見了那個站在漫天雨幕裏的少年的影子,空闊、脆弱、寂寞。

“雖然我的生活是由他的錢支撐的,但那一切也已經結束了。”季傾羽漠然道,“我沒按照他的要求出國讀書,反而跑來娛樂圈當愛豆,他氣得半死,說要跟我斷絕關係,不過現在我跟他也沒什麽聯係就是了。”

“不如說,就算他不提,我也絕對不會再用他的一分錢。”季傾羽神情陰沉,“反正在我成年之前我跟他就是這樣的關係,他給我撫養費,我當他是個不存在的死人。”

季傾羽的字裏行間透露出對父親毫不掩飾的恨意與厭惡,沈則琛很清楚地知道,他們兩人的關係的確非常惡劣。

“你爸不支持你進娛樂圈嗎?”沈則琛突然問。

“他?”像是聽到什麽有趣的事情般,季傾羽歪起嘴角笑了。

“我爸最看不起娛樂圈的藝人了。”季傾羽嘲弄道,“他覺得娛樂圈都是一群靠出賣色相為生的人,圈子又亂,說娛樂圈的人都金玉其表敗絮其中。”

“他越看不起娛樂圈,我就偏要進娛樂圈。他讓我出國學管理,我就偏不學,”季傾羽冷冷地說,“他沒資格對我的人生指手畫腳。”

“所以你進娛樂圈的大半原因其實是為了反抗你爸?”沈則琛問。

“這麽說也沒錯。”季傾羽不悅地看向他,“不然我為什麽要進入娛樂圈?吃飽了撐的嗎?我對站在舞台上又沒什麽執念。”

季傾羽的語氣又恢複到往常的傲慢狂妄,但他在說完後微微頓了一頓,像是覺得說得不夠嚴謹。

對舞台沒什麽執念是真的,不過應該加上限定詞“之前”。

麵對他的回答,沈則琛的眼神越發變得深沉複雜,隻是這樣靜靜地望著季傾羽,一言不發。

季傾羽不明白沈則琛為何會擺出這樣的眼神,他稍微修改了一下措辭:“總之我剛開始決定進娛樂圈的時候確實對唱歌跳舞沒什麽興趣,選擇當愛豆也隻是因為黃啟鋒那個老頭子邀請了我而已,但是以後我也不是一定不會喜歡上這份工作……”

“我知道。”沈則琛竟然平和地笑了笑,”你現在對舞台的態度可比以前認真多了。”

季傾羽“唔”了聲,低著頭,像是沒料到沈則琛會誇他。

“你能對我講這些話,我其實很開心。”沈則琛握緊他的手,“能了解到你的事情,還是你主動告訴我的,我沒想到你能這樣對我敞開心扉,雖然可能隻是暫時的。”

沈則琛眼裏的光像盈滿晨曦,滿是透亮的水,這時他的表情看起來無比溫柔:“我不會說讓你忘掉過去的事情,但過去終歸是過去,是憑人力無法改變的曾經,那些過去裏不隻是有噩夢般的回憶,還有你和你媽媽相處的日子,無論以後會有什麽結果,那些在一起的瞬間都是美好的、幸福的,我想你也是這麽覺得的,對吧?即使它們不一定都是充滿笑容的。因為你非常愛你的媽媽,你非常愛她。”

“過去的人有他們的過去,活著的人還有未來。”沈則琛輕聲說,“我們還有未來。”

“我知道。”季傾羽咬著嘴唇,“可是我媽她……她還是不在了,我真的覺得,”他的聲音低低的,帶著不易察覺的哽咽,“沈則琛,你能明白那種感覺嗎,那種天塌了的感覺,從小到大一直陪著你的唯一的親人突然間就消失了,哪裏都不在了,這世上再也沒有她的影子,聽不到她的聲音,我會特別的恐慌和恐懼,我覺得我沒辦法再活下去了,我真的……覺得我一無所有。”

“我能明白。”沈則琛同樣低聲回應著他,“我比任何人都要明白。”

“但你還有我們。”沈則琛與季傾羽雙手交叉,兩人緊緊地十指相扣,“你不是一無所有,我們,我們每個人,都是你的隊友,同時也是你的家人。”

季傾羽纖長的眼睫劇烈地抖動了一下,沒有作聲。

他明白沈則琛的意思,他不明白的隻是,為什麽在聽到沈則琛說“你還有我們”的那一刻,他竟然希望沈則琛說的是——

“你還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