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耳返裏傳出的伴奏就像能聽見聲音卻理解不了含義的英語聽力,如同潮水從四麵八方湧來,可很快就被沉重的呼吸聲掩蓋住,銷聲匿跡。

季傾羽輕微喘著氣,整個人四肢發麻,僵硬得仿佛是一支擠不出墨水的筆尖,隻能無力地拖著身軀,在舞台這張五彩斑斕的紙上來回刮過空白的痕跡。

他能明顯感覺到底下的觀眾席在一瞬之間沉寂下去,盡管他並不能看清台下那些人臉上的表情。

因為眼前高速閃過的那些畫麵沒有盡頭,漫天冰冷的大雨仿佛又再度籠罩了他,季傾羽眼睜睜地看見彩色的世界變成無生機的黑白,死一般的寂靜。

在黑與白之間,哪裏好像都沒有他的容身之地,他既不屬於黑也不屬於白,靈魂離開軀殼,無處可去,就連靈魂都不被這個世界容納。

他忽然感到一陣沒來由的恐慌,足尖遠離地麵,飄飄然的感覺,他不知道自己現在到底身處何方,甚至開始疑惑不解:自己真的活著嗎?不對,自己是誰?

又僅僅隻是一秒鍾的時間,飄**在半空的靈魂被人硬生生扯回地麵,溫熱的暖意觸手可及。

是沈則琛突然間握住了他的手。

季傾羽猛地抬起頭來,在那一刻他眼前的黑白畫麵借由這隻手變成四分五裂的玻璃,猶如剝落的牆灰簌簌而下,露出真實的世界。

頭頂的照明燈強烈又刺眼,鞋底的觸感證明他確確實實是踩在地麵,脫離的靈魂回歸,季傾羽隻是目不轉睛地盯著沈則琛的眼睛。

真實的世界是沈則琛漆黑的雙眼。

他在沈則琛的眼中看到自己。

他記起來了,現在的他是在舞台上,而自己是季傾羽。

那些丟失的、拋棄的意義,全都在這雙眼睛裏麵被重新找回。

在成百上千人的注視下,他和他對視。

沈則琛握住他的手逐漸用力,源源不斷的暖意從指尖傳遞到心房,似乎是在用這種支撐的方式讓季傾羽冷靜下來。

季傾羽反應過來,忽然回握住沈則琛的手,兩人將十指相扣的雙手舉起,麵對麵側對著觀眾席。

麵對麵牽手的兩人位於舞台的正中央,他們置身於曠闊的舞台之中,可卻像隻能看到彼此。

因為他們的對視是那麽專注那麽漫長,久到滄海桑田時過境遷,久到可以在對方的眼睛裏死去。

可那個人指尖的溫度又是那麽真切,比耳返伴奏更為清晰的心跳聲如同鼓點,成為了銘刻進生命的血遖峯肉。

他們比任何人都要更加明白活著的含義。

季傾羽突然在沈則琛漆黑的眼睛裏看見無比純粹的笑意,就像平靜的原野盛開出一朵絕無僅有的花。

“百無聊賴的我盯著窗裏你的影子。”跟隨節奏,沈則琛對著季傾羽的眼睛唱出他的歌詞。

高櫟星緊跟著唱:“它是那麽純潔無暇,fake。”

吳越緊隨其後:“又是那麽想讓人撕碎,truth。”

沈則琛忽然移開了目光,偏過頭望向底下觀眾席的某個方位,似乎是發現了什麽,想提醒季傾羽跟他一起看。

季傾羽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晃動的視線在某個角落停下。

當季傾羽看到坐在那個角落的正揮舞著應援棒的幾個女孩時,突然愣在原地。

她們激動地揮舞著SYMPTOM的藍色應援棒,在漫天的黃色海洋中是那麽格格不入,但她們又像逆流而行與全世界為敵的勇者,是那麽的驍勇堅定。

他忽然間意識到,自己以前甚至從未給過底下的觀眾席眼神。

不是因為他高傲的脾性,而是因為從未意識到觀眾的存在。

可在這個時候,經過沈則琛的提醒,他想,他終於發現,原來觀眾也是舞台的一部分。

不然為什麽現在他會感覺全身被注滿力量。

季傾羽的眼神突然堅定起來,他很少露出這樣的眼神,通常他那雙眼睛裏都是與讓人不敢直視的寒意和看不慣所有人的不滿,而當他認真起來的時候,他的眼神終於變得堅毅,人們才終於發現,原來他的決心是那麽不容小覷。

季傾羽鬆開與沈則琛緊握的手,獨自走向舞台的最前方,解開西裝的第一顆扣子,從白襯衣裏掏出早就放置好的玫瑰花瓣,血紅色的花瓣從指間滑落,好似淋漓的鮮血:

“我可以親手掏出自己的心髒,因為它一文不值。”

沈則琛繞到季傾羽的身前,開口唱,“可我更想撕破你病態的偽裝。”他伸出手接住從季傾羽手指縫隙間輕輕飄落下來的一朵玫瑰花瓣,然後指尖隨著花瓣一起撫上季傾羽的臉頰,在他耳邊輕聲呢喃,“Because disguise is a symptom.(因為偽裝是一種病症)”

觀眾席的尖叫聲在這一瞬間達到頂峰,如同前浪推著後浪,綿延不絕。

白熱化的氣氛還未結束,吳越走位到C位,開始他的rap:

“活在這世上的每個人都是patient,隻是看誰裝得更高明。”

他蹲下身去,情緒明顯嗨到極點,比著剪刀手做出即興發揮的手勢,跟台下的觀眾互動:“無聊的把戲到此為止,你在我麵前沒有任何偽裝。”

吳越語速飛快:“把所有的外衣拋掉可笑的包袱扔掉你就是你無人可及。”

觀眾席的尖叫聲仍在繼續,而且愈演愈烈,仿佛可以掀翻屋頂。

“這個rapper好帥好酷哦——”

“我愛死這位rapper了!”

“啊他的表情好嚴肅好酷啊!太帥了啊啊啊!!”

“拉得好棒!”

雖然吳越平常幾乎都沒有個正經樣,但站在舞台上的他會脫胎換骨般地嚴肅認真起來,尤其是在rap的時候。

而一旦他認真起來,他的魅力就真正地展現在了人們眼前,人在做自己最有自信的事情時,那股得心應手會使他整個人都在閃閃發光。

高櫟星邊跳邊唱:“I’m fake.You’re fake too.”

沈則琛將手比成槍,對準自己的太陽穴:“So I killed you.”

“我露出微笑。”高櫟星真的笑了起來,“Oh,I’m truth.”

“Cheer for me!”蘇睿形作為副主唱,終於展現了他應有的vocal水準,開始飆高音,“I finally killed the devil.(我終於殺死了惡魔)”

季傾羽露出詭異的笑容:“That's me.(那個惡魔就是我)”

隨著“砰”的一聲,金銀色的彩帶漫天飛舞而下,像一場盛大的宴會。

最後一次走位,五人並排站在舞台的前方,沈則琛開始唱:“再也沒有人可以阻攔,再也沒有人可以理解,我隻知道,我不再——”

僅有一秒的停頓,SYMPTOM的所有成員整齊劃一地用左手覆麵,站在C位的季傾羽唱出了最後一個單詞:“fake。”

然後唯獨他一人將左手移開,掀開假麵具,露出那張如雕塑般美麗的臉。

沉默隻持續了兩三秒的時間,緊接著全場爆發出驚人的歡呼聲,強烈到讓SYMPTOM的所有人都以為剛才發生的一切似乎是一場夢,夢中才會有為他們歡呼的觀眾。

苡橋

可持久不衰的尖叫聲、鼓掌聲、歡呼聲好像此起彼伏的海浪,一陣陣地撞擊到他們五個人的心底,眼前的現實告訴他們,這並不是一場夢。

這是一場稱不上完美,卻足夠撼動人心的舞台。

沈則琛不由自主地望向站在他身側的季傾羽,季傾羽麵對著觀眾席,絢爛的燈光映在他淺藍色的美瞳裏,像璀璨奪目的星河,眼神帶著難以言喻的震動。

那種眼神裏蘊含的情感似乎是驚詫,又似乎是欣喜,懊悔,震撼,總之你無法分辨出是哪一種獨立的情感,他們水乳交融,不可切割。

鏡頭拍攝結束,舞台上的所有人都放鬆下來,唯獨季傾羽還對著鏡頭擺著ending的姿勢,眼睛依舊緊盯前方的攝像機,微微喘著氣,閃著光的汗水浸濕了銀發,眼裏是從未有過的堅定。

沈則琛還是第一次見到季傾羽在舞台上如此認真的模樣。

他終於明白,為什麽黃啟鋒會對季傾羽有那麽高的期待,為什麽認定季傾羽是概念中心,是SYMPTOM無可動搖的C位。

因為他認真起來,努力為什麽東西拚命努力的樣子確實很美。

季傾羽有無窮的潛力。

金色和銀色的彩帶落在季傾羽頭頂的瞬間,沈則琛想,他好像在璀璨的銀河裏看見了星星。

可這顆星星從來都是那麽驕傲地掛在夜空,不甘心自己的光芒暗淡下去一分。

季傾羽沒有做ending pose,而是直接摘掉耳返,轉身決然離開了舞台。

——

沈則琛找到季傾羽的時候,他正趴在休息室的桌子上,頭埋在胳膊裏麵,似乎在休憩。

沈則琛輕手輕腳地走向桌邊,在季傾羽對麵的椅子上坐了下來,並不急於把季傾羽喊醒,盡管他知道季傾羽並沒有睡著。

此刻的休息室內隻有他們兩個人,很安靜,雖然時不時還是能聽見外麵傳來的喧鬧人聲。

沈則琛靜靜注視著趴在桌上的季傾羽,無聲地笑笑。

睡覺是季傾羽最安靜也是最沒有防備的時候,就像在宿舍房間裏時一樣,沈則琛比誰都清楚這一點。

沈則琛忽然伸出手去,摸上季傾羽的頭頂,柔軟的發旋掃過他的手掌心,有些癢。

下一秒,季傾羽猛然抬起頭來,像貓在睡覺時突然被人摸頭而警惕地醒過來,敏捷又迅速。

季傾羽的眼睛是睜開的,他並沒有睡覺,隻是將頭埋在胳膊裏,誰也不想理。

他用充滿攻擊性的眼神望向沈則琛,然而那眼中的尖銳隻持續了那麽一瞬間,在看清沈則琛的麵容後很快便化為烏有,消失殆盡。

季傾羽有些不自然地偏過臉:“你來幹什麽。”

“我為什麽不會來?其他人都換完衣服在車裏等我們,我們總不可能把你一個人留在這裏。”沈則琛笑了下,反問他,“不想見到我嗎?”

沈則琛的語氣聽不出任何的反諷之意,反而真切誠懇,好像他來這裏真的隻是為了接季傾羽離開。

“你們先走我也無所謂。”季傾羽冷冷地說,“反正我又沒要你們等我。”

沈則琛還穿著打歌服的那套西裝,他把手放在桌上:“為什麽不做ending pose就走人了?”

“不想做。”季傾羽說得理所當然,視線瞥向一邊,“我不想做什麽事還需要理由嗎?”

說這話的季傾羽也不是沒有底氣,畢竟他連在表演中途都敢離開舞台,不做ending pose對他來說還真的不算什麽事。

季傾羽原本以為這話一出口,沈則琛肯定會生氣地訓斥他,季傾羽連說辭都幫沈則琛想好了,估計又會是“你的職業是愛豆唱跳是你的工作怎麽能憑心情任性妄為你是SYMPTOM的成員你要有起碼的團隊責任感”等等之類的話,八九不離十。

可令人意外的是,沈則琛聽了之後並沒有什麽特別的反應,他的神情淡淡的,語氣也是淡淡的:“嗯,然後呢?為什麽不想做ending pose?”

沈則琛就好像孩子放學回家後問孩子今天為什麽不開心的家長,耐心地等待著季傾羽的回答。

不知所措的人反而變成了季傾羽,他有點不知道該如何應對沈則琛拋出的這個問題,隻能慣例用很不好的語氣敷衍過去:“你管那麽多幹什麽啊,我為什麽要把理由告訴你?”

“我猜,你是在生自己的氣,對吧?”沈則琛突然直直地看著季傾羽的眼睛,那種似乎看透了一切的目光毫無預兆地闖入季傾羽的心底。

“你覺得自己做得不夠好,而台下觀眾給你的掌聲卻那麽熱烈,有種辜負了他們的感覺,所以才接受不了選擇離開舞台,對嗎?”沈則琛繼續問。

“……不是。”季傾羽忽然低下頭去,他低聲嘟噥,“我就是覺得……很丟臉。”

“之前我本來就沒打算認真對待舞台,所以再怎麽被罵我也無所謂。”季傾羽的語調聽起來有點委屈,“可今天我是認真地想要做好,而且也努力了,結果還是在舞台上唱破音……”

正因如此,季傾羽是真的有點……覺得不甘心。

盡管他很明白這不是其他任何一個人的問題,所以他隻能自己跟自己置氣。

沈則琛看著低頭的季傾羽,沒有作聲,過了半晌,他才開口:“說實話,以你現在的實力來說,本來就不一定能夠完整地唱好高音,我把那句歌詞分給你,也不是因為你的vocal能力,而是因為我看見了你的態度。”

“以前我也跟你說過,你對待舞台的態度不是作為一個愛豆應該有的,比起討厭舞台,或許可以說你是在無視舞台,你對舞台的漠視比起厭惡這種情感甚至問題更大。”沈則琛說,“但在練習的過程中,加上今天發生的一切讓我更加確定,你有開始正視舞台。”

“正視不一定代表重視,但起碼是重視的開始,先前我對你說我分part是根據實力,其實並不是這樣,那隻是我為了讓你擺正態度而拿出的說辭,”沈則琛嘴角含笑,“比起實力,我最重視的是態度。因為實力是可以增加的,而態度卻是最基本的,沒有態度,一切無從談起。”

“我不是說對於失誤不在意,隻是舞台有任何可能性,沒有人可以保證每一次的舞台都能做到完美無缺。”沈則琛往前傾身,與季傾羽的距離越來越近,“今天的你已經發揮得很出色了,我們的舞台雖然不是最完美的,但卻是我們能做到的最好,這就夠了。”

“你……”季傾羽神色有點古怪的訝異,“你不怪我麽?”

“為什麽要怪你?”沈則琛仿佛聽到了什麽奇怪的話,笑起來,“我這個隊長在你們眼裏真的有這麽恐怖?”

“忘了我先前對你說過的話了麽?”沈則琛伸手撫上季傾羽的臉頰,語氣堅決,盯著季傾羽的眼神肯定到不會再有另一個答案,“你就是SYMPTOM獨一無二的概念核心。”

“沒有你,SYMPTOM甚至不能被稱為SYMPTOM。”

沈則琛輕聲對他說:“我比任何人都相信這一點。”

季傾羽感受著臉頰傳來的熱度,這種觸感與先前在舞台上感受到的別無二致,都帶著沈則琛的溫度和氣味。

被那隻手緊握、摸上臉頰,這是沈則琛給他帶來的全部,也是他從來不曾體會過的全部。

也是在不久之前的舞台上,沈則琛第一次在那雙美麗的眼睛裏看見了名為迷惘的情緒。

而現在,沈則琛也親眼看見那片迷惘的霧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望無際的奕奕星海。

在那片星海中,他瞥見了未來的形狀。

那是屬於SYMPTOM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