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章
東北角上辛珊思院裏, 李阿婆披著長襖摸黑去了廚房,點上燈拿了大塊臘肉放到盆裏,將爐上的一整壺熱水全倒進盆。又給壺裏加上水放回爐子上煨著, 她轉身去揭大鍋蓋, 昨晚上烀的豬肚雞經了一夜已經結凍。
“阿婆…”薛冰寕跟著來了。
“噯,”李阿婆看向門口,小聲道:“你咋起來了, 快回去再睡會,別凍著。我這也回了。”現在天尚早, 還不到做早飯的時候。
薛冰寕進屋,帶上半扇門:“您把臘肉泡上了?”
“泡上了。”李阿婆拿根筷子戳了戳鍋裏的豬肚,確定爛乎了就把鍋蓋蓋上,聽到屋外風吼,將筷子放到碗盆裏:“今年過年沒好天。”吹滅灶台上的燈, “走走,咱們回屋。”
“我扶著您點。”薛冰寕伸手過去。
李阿婆笑了, 抬起胳膊:“行,讓你扶著。”
正房東屋,辛珊思這會也醒了,手摸向床裏的小被窩筒。小被窩筒裏暖和和,黎久久被她娘親的手擾得翻了個身,小嘴裹動幾下繼續香香地睡著。
辛珊思輕輕拍了下胖閨女撅起的小屁屁, 幫她掖了掖被角, 收回了手, 返身往黎大夫懷裏拱了拱, 輕聲問:“你什麽時候醒的?”
“外麵開始下雪沙的時候。”黎上低頭,在珊思額上吻了一下後將她抱緊。
靜默幾息, 辛珊思眨動了下眼問:“你說蒙玉靈會將五裏、餘二幾人藏到哪?”蒙曜那人算很不錯了,清剿完陰南山,還送了封信到魔惠林。昨兒,撒若師兄著密宗僧人帶了話予她,陰南山沒有五裏他們的蹤影,但有幾條密道出山,其中四條的出口甚至都出了圖六等人的監視範圍。
黎上也不清楚:“不在陰南山,應該也到過陰南山,然後再從那轉移。至於在哪…我想八成不會離蒙都太遠。”
辛珊思凝眉:“就怕是進了蒙都。”
“不太可能。蒙都防衛森嚴,不是陰南山那處野嶺,蒙玉靈行動並不便宜。”
“不是有話說,最危險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嗎?”
可盯著蒙玉靈的都是什麽勢力?皇帝、蒙曜、紇布爾氏等等,黎上不覺他們會錯漏什麽,手輕輕揉了揉珊思的發:“也有可能五裏他們壓根就不在蒙都附近。一個能在外鋪了三十六家沁風樓的人,誰知道她有多少窩點?”
也是,辛珊思不再糾結在這事上了:“人各有命,咱們不虧不欠,出於良知至多幫忙留意著點信兒,旁的就不要再多插手。”
輕嗯一聲,黎上彎唇:“蒙曜給蒙玉靈的大禮應該已經送出去了。就算蒙玉靈奪功得逞,最該焦心的也是戚寧恕。”
借著夜明珠微弱的熒光,辛珊思將黎大夫的臉捧近細觀,指撫上他的眉眼:“你在擔心清遙。”
笑意漸散,黎上沉凝一瞬,不否認:“他身在虎穴,又常伴蒙玉靈左右。我真怕他一個眼神不對一個舉止有失,就引得蒙玉靈疑心,丟了命。”
“不會的。”辛珊思安慰:“我相信清晨會把他帶回來。”
黎上卻是不那麽樂觀:“但願吧。”
“什麽但願…”辛珊思撐起,趴到他身上:“她二叔還沒給我們久久見麵禮呢。”
黎上笑起,正要說什麽就瞥見睡在裏的那個小人兒翻身過來撐著兩眼看他們。辛珊思轉眼望去,小聲道:“吵到她了?”
黎久久小嘴癟了癟,警告似的嗚了聲眼又慢慢閉上了。
屋外雪沙下大了,打在窗上啪啪響。黎上套珊思耳上說:“我們也再睡會。”
“好。”
再醒來天已亮,辛珊思擁被坐起,打著哈欠看著穿戴完整的黎大夫抱他閨女去牆角恭桶那。等小胖子方便完回來,她側身躺下喂奶。
黎久久急吃幾口,緩過了餓,就開始不安分了,翹腿蹬腳,還跟她娘嬉皮笑臉。
“專心點吃,”辛珊思把那隻往她兩腿間鑽的小肉腳拽開:“吃好了,娘給你穿衣服。今天除夕,廚房要做許多好吃的。”
也不知聽沒聽懂,反正小丫頭大力吸了兩口。黎上倒完恭桶回來,取出他姑娘的新衣服,走到炕邊坐下:“廚房在煮餅,很香很香。”
黎久久嘴一鬆,不吃奶了,小身子使勁往起拗,可急了。辛珊思笑開:“趕緊把你家饞丫頭抱走。”
兩手一掐,黎上將小胖丫跑到懷裏,快速給她穿上夾襖:“我家的就是你家的,我瞧你還能賴了不成?是吧,久久,爹說得對不對?”
“哈…”黎久久隨她爹擺弄,仰著小臉張著粉嫩的小嘴笑。黎上一邊給她扣扣子一邊低頭朝她嘴裏望:“珊思,久久小牙又頂出來一顆。”
辛珊思扯了放在炕尾的棉襖正要穿,聞言忙湊過去:“我瞅瞅。”
西屋,洪老太挽好發髻,將炕上被褥理一理,套了件罩衫就出去了。恭桶,大兒一早來給拎走倒了。堂屋門簾掀起,她就見幾個孫子往東廂南屋裏拱,不禁笑罵:“那小土城算是把你們都給迷癡了。”
“祖母早。”走在最後的洪華勤止步請安。
“別擾著凡清。”洪老太擺擺手,讓他去吧。
屋裏頭,凡清在練大字。幾個半大小子全擠到窗戶底下,看土盤。這土盤,一張圓桌大小,是他們模擬盛冉山那的地貌新做的。
“主街還是不要沿官道建。”洪南楓坐在小凳上,拿著根比筷子還細一圈的小竹條點著土盤上的官道:“我們的武林村並不是因官道而生,官道上往來的人,對我們村子以後的經營是很重要,但並非占主導。”
“說得對。”挨著陸耀祖坐的程餘粱,手撫著須:“咱們村子想立穩,還是要著重築根基。盛冉山的位置已占了地利,再有江湖武林醫毒冠絕的大夫坐醫館,起始的經營肯定不會差。但要想長久繁榮,咱們就得有幾樣拿得出手。”
“就目前的形勢,之後十年間科舉難恢複。這於我們是壞事也是好事。”陸爻言:“書院跟私塾雖都是讀書育人的地方,但運作起來書院遠要複雜得多。這個過程,需要我們慢慢摸索。”
“書院的名聲,也需要漫長的累積。”不過洪稼維對他們洪家有信心:“我讚同主街不依官道而建。”
“但也不好離書院太近。”蹲著的洪華勤指在土盤上虛劃了兩條線,將地分成四塊:“珊思說可以分區規劃,我覺得可行。以書院為依托,占一塊。”手點官道,“它也可以帶富一區。主街取中段,橫穿剩下兩區。”
“這個好。”洪華啟附議:“遍地開花。”
廚房裏,肉湯餅已經煮好了。尺劍幫著盛到大甕中,搬到堂屋去。滿繡拿碗筷,跟在後,朝東廂喊:“吃飯了。”
東廂沒人回應,但正房裏有人應了她一嗓子:“啊…”嫩嫩的奶音,惹得端著一大盆熱騰騰包子往正房去的梁凝盈哈哈大笑。
黎久久戴著頂貓耳帽,由她爹抱出屋了。兩粒冰沙打到臉上,她被嚇得一個回頭埋進她爹的懷裏。
辛珊思捯飭好自己,將洗臉水倒了,跑去廚房:“夜裏下雪粒子那會,我就醒了,隻是後來又睡著了。”
“你現在不用急著解釋,中午給我們多露兩手。”洪老太玩笑。
“那是一定的。”辛珊思查了缸裏的水,提了桶:“我先表示一下,把缸裏水裝滿。”
“成。”幾人歡笑。
這個除夕,過得是是熱熱鬧鬧。午飯整了十八個菜,兩張桌擺滿滿。除了在喂奶的辛珊思,旁人都多少吃了點酒。下午洪南楓裁紅紙寫對聯,凡清端著一碗漿糊跟著洪華啟跑,貼對聯。晚上燉魚下餃子,飯後大家聚在堂屋烤火,一邊嗑著邊果談天說地,一邊守歲。
風笑有買炮仗,子時至,聽到屯裏有人家放鞭炮,他立馬叫上華啟華立幾個搬炮仗出院子。引信一點,劈裏嘭隆。沒跟著去的凡清,坐在炕上,兩肉乎乎的小手幫已經睡得呼哧呼哧的大侄女堵著耳朵。
炮仗放完,人就散了,打著哈欠各回各屋。
當辛珊思一家熄燈睡下時,西陵城那頭幾百黑衣自各個犄角旮旯裏走出,皆提著個什麽往方家大宅去。他們幾乎是同時抵達。
靜寂的夜裏,突然鞭炮炸裂。方家門房驚起跑出,分辨聲響,發現不止大門口就連圍牆外也是劈裏啪啦響,才要去開門看看是哪個不長眼的混賬在鬧,不料方抬步一道黑影就自他身前掠過。脖上一涼,他下意識地抬手摸去,指下股股溫熱向外湧,隨著兩眼凸起人直直向前倒去。
不多時,膩人的血腥自大宅裏溢散出,混入嗆人的硝煙裏。
方家祠堂今夜未熄燈,一高大的黑衣推門走進,站定在供桌三尺之地。他拉下遮麵布,目光定定地看向擺放在方毅然牌位右後的那塊黑木上,方姚氏之靈位。
一刻後,兩黑衣押著發髻淩亂的方子和到。方子和武功已盡廢,被扔在了地上,像塊爛泥一樣地癱著,漂亮的桃花眼大睜,此刻裏麵沒有了往日的平靜與冷情,充斥著不可置信。
“大哥。”兩黑衣拱手。
還盯著方姚氏靈位的黑衣未動,直至一身材略嬌小的黑衣拿著卷畫來,他才長歎一聲。
嬌小的黑衣,看了一眼那些被高高供著的牌位,雙手捧著畫卷走上前:“大哥,月河圖。我已查檢過,是真的。你再過一遍眼。”
“嗯。”被喚作大哥的黑衣拿過畫,展開看了一眼便合上了,轉身麵向方子和。
看清麵孔,方子和恨毒,咬牙切齒:“姚述黔。”
正是東太山垚軍城姚家當家人姚述黔,他手背到後:“你很意外?”冷然笑之,“是意外不是你方家的刀砍向我姚家,還是意外自己機關算盡卻落得這般下場?”
方子和怒得兩眉倒吊,撲向姚述黔。姚述黔抬腳一踹,正當他心口,將他踹離:“你恨什麽,我姚家從不曾虧欠方家毫末,不虧欠方家,自是也不虧欠你與你娘。我姚家祖姑奶奶,是你祖父你爹親上門求娶。這些你該都清楚。”
“跟他廢什麽話,”姚家小妹姚思靜下瞥了一眼方子和:“他要是個明理人,也不會一而再地把我們往死裏算計。”
他也沒別的話要說了,姚述黔回身再次看向祖姑奶奶的靈位,沉凝三五息,左手伸向旁。
姚思靜立馬點燃火折子,奉上後退至三哥身側。
方子和盯著那根火折子,眼睜睜地看著姚述黔將火折子靠近月河圖,不禁失聲喊道:“不可…”
沒人聽他,姚述黔未有遲疑地點燃了月河圖,神情平和。傳說月河圖裏藏著本天書,天書中有千年世態。他也不知道這話出自誰的口,又是誰在傳。月河圖,隻是一幅出自武侯之妻英女手的月夜下河圖。圖裏有月有河有草木影,唯獨沒有天書。
日出日落,四季輪轉,萬物有道法亦有靈。千年世態豈會是個定數?他該說信那傳言的人癡還是貪?
“住手…”方子和爬上前去搶。畫已被燒了小半,姚述黔隨他願。輕易搶到手,方子和還有一瞬的愕然,但很快他就回神了。火苗爬上他身,肆意燃燒。他忙打火,想將火撲滅。
姚家四兄妹不管他,到供桌那取了香點燃,朝著自家祖姑奶奶叩拜。未等香插到香爐中,祠堂裏就響起了方子和的慘叫。火已經快將他吞滅,他滿地打滾滅火。
拜完祖姑奶奶,姚述黔沉聲:“我們走。”
姚家老二轉身走在前,進到方子和三尺地時抽劍手腕一轉挽劍花,後又刷的一聲收劍入鞘。滅了火才爬起來的方子和沒了氣息,黑黑的脖頸血急湧。
兄妹四人出了方家大宅,西去百丈,入一深巷。深巷尾一人背手而立,待他們走近,出聲:“方子和那個東瀛小妾跑了。”
姚述黔蹙眉:“就她一人?”
“還有幾個刀客。”
姚述黔眉鎖得更緊,沉默幾息,歎聲道:“斬草不除根,春風吹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