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章
瞧著怎麽有點憋屈?辛珊思笑問:“你回蒙都了, 那密宗怎麽辦,誰管?”
“有我師伯在,誰管都管不到你這。”蒙曜嘴上如是說, 但心裏可沒打算就這麽將密宗交出去。
“那撒若師兄什麽時候回西望山?”開春盛冉山那就要動土, 辛珊思希望一切都順順利利。
“暫時不會離開。”昨日他才去佛羅塔見了師伯,“采元”流落在這方,西佛隆寺不欲幹涉中原武林, 但卻有必要追回“采元”。
那她就放心了,辛珊思看著人。
蒙曜與她對視三五息, 不見其出聲,笑問:“您還有事?”
有,辛珊思微斂雙目:“你該有一直盯著蒙都。”
當然,蒙曜點下首。
辛珊思繼續:“五裏、餘二九成九是被戚贇所擒,他們人應在蒙玉靈手裏。”
這個…蒙曜眉蹙, 沉凝稍許,道:“日前陰南山那帶確有人出入, 但押的是不是五裏、餘二,我就不清楚了。”
在陰南山嗎?薑程垂在身側的手慢慢收緊。黎上扭頭看了他一眼,又轉回去與蒙曜道:“少林、武當正在尋人。”
聽出音了,蒙曜扯唇淺笑:“如今這形勢,殺他們於本王沒好處。”他也不掩飾自己的惡意,“本王倒希望他們不在陰南山, 蒙玉靈計劃得逞。”如此, 中原武林必亂, 也就不用他多費心思清理了。
你還真是壞的明目張膽。辛珊思收回目光, 看向她小師弟。凡清正擰著小眉頭,十分不認同地瞪著他王爺師侄。
蒙曜隻當沒察覺, 又問了些有關精元融合的事,便起身告辭。
臘月初七方雞鳴,陸耀祖與程餘粱,就叫上程曄、薑程趕著長板車去盛冉山打獵。
辛珊思和黎上領著洪家人晚他們一步走,待到地方時,盛冉山腳下已經堆了幾頭野豬。
“收獲還真不少。”尺劍跑過去瞧了野豬的蹄子,左右望了望,目光定在不遠處雜亂的蹄印上。這群野豬應是自己跑下山,被陸老爺子他們撞上的。
洪家人對野豬不感興趣,下了車就分頭開始量地。辛珊思遙望四方,空****的一片令她十分愉悅。開發盛冉山的第一步,已經圓滿完成。一旁的黎上,抱著小爪子緊握磨牙棒的黎久久,問凡清:“你對武林村可有想法?”
凡清肅起著臉想了好一會,道:“建個西佛隆小寺。”他做主持。
想法不錯,辛珊思不由彎了唇,手落到師弟肩上,將他攬至身邊:“這個年咱們多吃點,把身子養好養壯實。年後,你可就要跟著小尺子哥哥一起蹲馬步了。”
“凡清一定不負師姐厚望。”他很期待。
“蒙曜送來的藥,風笑已經在著手處理。”黎上輕語:“等舒痕膏製好,我就會為你醫臉。”
凡清眨動了下眼,平靜道:“我不怕疼。”
匡完地,已經過午。洪華勤、華立幾個等不及回家,就拿著小叔的記錄在地上畫起了盛冉山的地貌圖。洪稼維站邊上看著,時不時地提點一兩句。地貌圖畫得差不多了,尺劍進山找打獵的那四人。
隻兩刻,薑程就馱著頭鹿下山了,跟在後的程曄拖拽著一串大大小小的獵物。兩人笑嘻嘻,沒等停下腳就爭先說道:“我們碰著個大家夥。”
“熊瞎子還是大蟲?”風笑把長板車趕到野豬堆那。
薑程哈哈兩聲,將鹿輕放到地上:“熊瞎子,好幾百斤重。程伯逮狐皮子的時候,還尋著個老大的蜂巢。”
“那可是好東西。”風笑眼一亮。
“一個蜂巢得有上百斤。”程曄幫著風叔把野豬往長板車上裝:“尺劍勁頭大,蹲下身兩手過肩頭一拽,就將熊瞎子背起來了,腿都不帶打顫。”
洪南楓走來:“你們跑山深處去了?”
“還沒進到深山,熊瞎子跑外圈來了。”程曄道:“我們本打算到斷浪崖那瞧瞧,結果停在半道上了。”
黎久久磨牙棒塞在嘴,兩眼瞪得圓溜溜地看薑程三人動作。黎上笑瞅著閨女的小樣兒,說道:“年前別再上山了,年後這邊開始挖地基,你們多領些人把山過一遍。”
“好。”野豬裝上車,程曄抬手抹了把額:“這東西味比家養的差點,咱是賣還是自家裏留著?”
“不賣。”李阿婆早盯著了:“拿來做臘肉。”家裏這老些人,幾頭野豬而已,一點不經造。
“您會做臘肉?”薑程驚喜:“我年輕時候在川南吃過幾回,那味兒太香了,至今難忘。”
“我娘家嫂子是川南人,我都是跟她學的。”
說到臘肉,辛珊思也犯饞,上望了眼山,見陸老爺子他們回來了,便道:“把鹿放到…”
“我們車上。”走至祖父身後的洪華勤出了聲。
他們車坐的都是男子,辛珊思點首:“行。”
“熊瞎子摞野豬上,”黎上看向不遠處的小草堆:“扯些幹草遮一下。”
尺劍背著熊穩步到山腳,風笑跑去迎:“誰也別跟我爭,這頭熊我來處理。”
“滿載而歸。”程餘粱腰上掛兩狐狸,兩手扶著頭頂著的巨大蜂巢。
看過陸老爺子馱著的鹿,滿繡說笑:“咱們有口福了。”
一行回到荀家屯,已近戌正。晚飯吃著,廚房就架柴燒水。老少忙了一整夜,才將野豬、鹿啥的都給收拾出來。
過完臘八,辛珊思一家就開始準備年貨,從老屯長家又趕了兩頭豬回來,殺了剁餡兒包餃子包包子炸肉丸。待這幾樣弄好,日子都到臘月十八了。年味越來越濃,大石集那片裏外裏不分上下午的人擠人。
千裏之外,快騎入蒙都。蒙曜回誠南王府換了身衣裳,午飯都未用就進宮見皇帝,直至天黑盡才歸。方休整了一日,他便接到了皇帝下達的密旨,點兵圍剿陰南山。
“還真是急不可耐。”巴德諷刺。
蒙曜雙目看著手裏的密旨,唇角微揚:“皇帝當然急了。快騎從陰南山至蒙都不過眨眼的工夫,乃大患矣。不除,他哪能安寢?”
“過幾天就是小年,”站在巴德身側的巴山眼裏有笑,提議:“王爺在府裏一人用膳有些冷清,何不去公主府湊湊熱鬧?”
主意不錯,蒙曜眸底晦暗:“偌大的誠南王府,就本王一個主子了。”他輕嗤,將密旨遞向旁,漫不經心道,“讓圖八、圖六依旨意去汾水大營點兵。”
“是。”巴山雙手接過密旨,退身出了屋。
蒙曜撚了撚剛拿密旨的幾個指頭,輕輕吹了吹:“巴德…”
巴德立馬正色:“奴在。”
“將禮備好,臘月二十二…”蒙曜手背到後,小年那日他想去祭拜父王母妃還有烏瑩:“本王要去探望本王的好姑母。”
巴德俯首:“王爺放心。”
誠南王府的大門大敞著,整個蒙都安安靜靜,就連過年的氣氛都帶著點小心翼翼。
二十一日下午,雙鷹飛過坦州城外野狐嶺,圖八、圖六領兵潛入山。夜半,蒙曜接到傳信,次日辰時離王府,騎馬往玉靈公主府,與此同時三頂小轎自東裕街五十一號院後門出。
玉靈公主府,談思瑜一臉愁色地急急進了主院。不一會,房內就傳出一聲慘叫,伴隨著杯盞碎裂聲,緊接著便是孱弱無力的怒吼。
“廢物…廢物,都是廢物…”
“公主息怒。”頭臉上散著幾片茶葉的談思瑜,不懼額上在滾滾流血的傷口,重重叩首在地:“公主息怒,妾來時,郡侯已經安置。”
查山查水合力竟然沒能將她坤兒體內的熾情拔除…蒙玉靈一手撐著床沿,急喘著氣,他們…他們一定沒有盡全力,一定是的。腹內灼燒,她眉緊擰,額角抽搐,麵上煞白。為什麽?坤兒就隻是她的孩子嗎?既不願,他又何必巴巴地差人來?
室內靜寂,談思瑜繃著身,看著流淌在地磚上的鮮紅,眼裏的神光忽明忽暗。體內氣血在湧,她緊咬後槽牙強撐。
不適稍退,蒙玉靈慢慢抬起眼,心口的起伏尚激烈:“你…你回去善勇堂,看顧…看顧好我坤兒。他好…你才能好。”
穆坤那個廢物好了,她才要糟。談思瑜眼裏的譏色一晃而過,勉力鬆開牙口,身子立時無力,歪斜著就要倒,十指摳住地拚命穩住身,遲遲才顫著聲道:“妾一切…都聽公主的。”
蒙玉靈眸子暗了暗,牽唇微笑:“退下吧。”
“是。”談思瑜頭抵著地,頓住三五息,平複好心神後深吸一氣拖動右腿,身子往起撐。壓製著翻湧的氣血,她不斷地告訴自己不能露餡,要贏,一定要贏。血已將一雙眉淋透,她憋著股氣一點一點地直起膝蓋,好容易才站起,方想將沉重的腦袋稍微抬起點,一陣眩暈襲來,兩眼珠子上翻,身子晃**。
看著那張沾滿血的臉,蒙玉靈凝目,語氣軟和地問道:“怎麽了?”神色中帶著憐惜,就好像剛用茶盞砸談思瑜的人不是她。
穩住身,談思瑜輕輕搖了搖頭:“妾…妾沒事,就是頭有點昏。”
身子還真嬌貴,蒙玉靈勾動了下唇角:“你往偏房清理下,再回去善勇堂。”
“是,妾告退。”談思瑜微微屈膝,規矩地行了禮後搬動腳後退。她站的地兒離內室的門也就五六步遠,可此刻這五六步於她卻勝過千裏。退後兩步,她艱難轉體,腳趾死死摳著鞋底。
不就是被她砸了一下嗎?蒙玉靈冷眼看著搖搖欲墜一走一晃**的談思瑜。
如芒在背,談思瑜眼珠子幾度上翻都被她扭轉回來,抬起僵硬的右手,扶著額,佯裝頭暈沉。出了內室,她不敢鬆氣,在至正房門口時實在不支,身子前傾,一把抓住門框。緩了口氣,她抬起千斤重的腿往門檻上。
得知穆坤拔毒失敗,秦清遙就曉蒙玉靈要動怒,稍作收拾便趕來主院。隻他腳方跨進院門,就見談思瑜滿臉血地從正房出來,眉頭不由微蹙。
察覺目光,談思瑜抬眸看去,眼裏生霧,就知是他,還抓著門框的手不禁收緊,慢慢垂下首。
她的身體…秦清遙不著痕跡地將談思瑜打量了個遍,腳下不停,上台階匆匆從她身邊經過。
一抹清淡的冷香拂過她的鼻,談思瑜不自禁地吸納,想要多保留些。很快內室傳來柔語,她翻湧的氣血未退再添心酸,喉間沒來由地發癢。
“公主,您不是答應過我,不管遇著什麽事兒都不會輕易動氣嗎?”擔憂、心疼填滿了秦清遙的雙目,他行完禮後坐到床邊,抱著蒙玉靈,讓其倚靠在自己的懷中。
蒙玉靈抓住他的手,輕咳兩聲,有氣無力道:“我也不想動氣,可…可就是壓不住火。”
“您再這樣,接下來的日子清遙可就要寸步不離您了。”
好溫柔啊!仍杵在外的談思瑜放任著思緒,腦中全是蒙玉靈與…與他,眉眼間泄露了絲脆弱,緊摳門框的手鬆了,不知哪兒來的氣力,竟拖著步歪歪扭扭地衝到偏房門外。
內室裏,秦清遙聽著虛浮的腳步遠去,眸底浮笑,隻這抹笑瞬息即收。低垂著的雙目,脈脈凝視著懷中人。皇帝召回了誠南王,留給蒙玉靈的時間不多了。
“行…就讓你看著。”蒙玉靈語調寵溺,卻透著濃濃的脆弱,慢轉眼望向窗:“剛還明堂堂的,才多大工夫,這就暗下去了。”
“外頭是變天了。”秦清遙將她下滑的被子往上拉了拉,心中想著誠南王。那位會放蒙玉靈活著離開蒙都嗎?絕煞樓沒了,城外戚家也沒了,想必陰南山也該快了。蒙玉靈於戚寧恕已是既沒威脅又沒可利用的價值。
“又要下雪了嗎?”話音未落,蒙玉靈就咳起。
秦清遙忙幫她順氣:“應該是吧。”蒙玉靈不能活著離開蒙都,那…誰帶他去找戚寧恕呢?本就低垂著的眼睫再落一分,他唇角微微一揚。
咳嗽不斷,蒙玉靈麵上生紅,目光仍不離窗,執拗地似要看透什麽。
“公主…”秦清遙見懷中人嘴邊染上了豔極的黏膩,立馬收斂心緒,“慌張”道:“您這是…我去給您叫白大夫來…”說著便要起身。
“我咳咳…我沒事。”蒙玉靈壓住秦清遙的手,此刻她雖連連咳著但望著窗的雙目卻異常平靜:“坤兒咳…沒能拔除咳咳熾情。”
秦清遙僵坐著,半張著的嘴兒遲遲才慢慢合上,被壓著的手屈了屈指翻轉過來與蒙玉靈十指相扣。多可笑!這邊蒙玉靈費盡心思想給穆坤拔熾情,那頭他長兄卻於盛冉山下豎牌,解熾情十兩銀一位。真真是因果輪回,善惡到頭終有報。
許久蒙玉靈才止住咳,舌攪動著嘴裏鹹腥,當激**的胸腔平靜下來,她用力地吞咽了下,沉默片刻,輕緩道:“有些事情,我過去一直不願承認,可現在…卻是再不能自欺了。”她跟戚寧恕,到底誰才是那個“主”?這些年,是她用“情”裹挾了他,還是從一開始她蒙玉靈就是他戚寧恕棋盤上的一顆棋子?
秦清遙抿唇,不接話。
那年他與她的相遇,真的就隻是緣分使然嗎?蒙玉靈想想,不由輕嗤一笑,浸了淚的眼一點一點地閉合,一字一頓地咬道:“處心積慮。”
“公主…”秦清遙呢喃,臂膀將蒙玉靈稍稍圈緊,俯首欲去舔舐她的淚,隻唇未至外頭就來腳步。
一婆子疾步進門,駐足在內室外,稟報:“公主,誠南王爺來瞧您了。”
聞言,蒙玉靈緊緊閉著的雙目攸的一下睜開了,稍側首上望了眼身子變得緊繃的清遙,兩手撐著床就要坐起:“還不快請誠南…”話沒說完她就見一隻幹淨的墨色暗紋靴履入內,眸子不禁一縮。
靜寂中,蒙曜進了內室,他下瞟了眼地上的碎瓷,後也不去看他病重的姑母,而是像許久未歸的主人一般細細地打量起屋裏的陳設。
秦清遙扶蒙玉靈坐好,起身退至一旁。一些日子沒見,誠南王氣勢雖依舊冷冽,但步調卻是比過往更加沉穩。這也正常,尋常百姓手裏錢財充裕,心裏都要踏實點,何況是他。
蒙玉靈一眼不眨地看著這個侄子,置於被上的手不自禁地收緊,胸腔沉悶得她都快喘過來氣。
蒙曜打量完屋裏,目光投向微頷首站著的青年,秦清遙?
秦清遙低垂著眉眼,抬起手行禮:“小民見過王爺。”
蒙曜背在身後的右手拇指輕摩起馬鞭柄上纏著的皮子,神色中有些意味不明。他知秦清遙已久,但麵對麵這還是第一次。此人眉秀唇紅本該顯陰柔,可他給他的感覺…卻不一般。
按理,其長於風塵,應慣會伏小做低,可此刻秦清遙低垂的眉眼間不帶一絲迎阿。站立的身姿,腰背不躬還自然,這該是經年累月養成的。
蒙玉靈眼珠子稍移,想看一眼清遙。
“姑母怎麽就病得這般重了?”蒙曜冷不丁地撤回目光,望向床榻上消瘦得都快沒了樣兒的婦人,見她眼珠子急轉回,不由揚唇,也不掩蓋自己的好心情,語調輕快地問:“太醫怎麽說,還能治得好嗎?”不等人出聲,他一雙眉蹙起,故作遺憾,“可惜黎大夫家有幼女要顧,年後又要在盛冉山下設藥廬解熾情,不得空。不然本王定是要請了他來蒙都給您瞧一瞧。”
這個侄子還真是一日勝過一日地叫她厭惡,蒙玉靈有一口沒有口地喘著氣,看著人抬步走近,她眼裏**麵上的病態更甚:“多少年了…我早該死了。”
站定在床榻邊,蒙曜俯視著那張臉。
頂著他冰冷的目光,蒙玉靈肚裏那顆心跳得小心翼翼。當年若不是西佛隆寺多管閑事,她絕不會留這狼崽子活口。
婆子送茶水入內,放下後退到床尾站著。
趁著沒有人注意,秦清遙不著痕跡地舒了口氣。黎大夫有幼女要顧…黎大夫、幼女,他唇角微動了下,泄了些許落寞。此生自己怕是要與他們無緣相見了。
蒙曜看夠了蒙玉靈,淡然一笑:“別這麽說,本王盼著你長命百歲呢。”
盼著她長命百歲?蒙玉靈一點不信,輕咳兩聲哀婉道:“曜兒,是姑母…”想說害了你,可對著蒙曜那雙好似已洞察一切的眼,這幾字她卻有些吐不出口。
“你若早早死了…”蒙曜幽幽低語:“本王心頭之恨拿誰來消?”
蒙玉靈一怔,悲慟流溢,哽咽:“你恨…我入骨是應該的,我我沒的開脫,亦開脫不了。因…”淚流下,她右手鬆開被子揪住心口,言語裏滿是悔恨,“因為皇兄…皇兄的腿確是我廢掉的。但…但我還是想要跟你說,那並非是我有意,我也沒那膽子啊我…我真的是無心之失。”哭訴著,她知道沒人信,“真的是無心,我不敢…我真的不敢…”那時的她也才將將十三歲,哪膽敢戕害嫡長?“你父王是皇祖一手帶大的,就算給我一百一千個膽子我也不敢害他…真的…”
“你有心還是無心,隻有你自己清楚。本王無心再去追究那些陳年舊事。”蒙曜雙目微斂:“本王隻知道本王的父王母妃是怎麽沒的,烏瑩又是怎麽落得被埋屍荒野的。”
她說的是真的,她真的不是有意要害嫡長。蒙玉靈哭笑,眼淚鼻涕一齊下。那年春狩前,她無意中窺見母妃與外男往來密信,得曉自己並非皇家血脈,如晴天霹靂當頭劈啊!她極力地想否認那不是真的,癡了一樣照著鏡子,一遍又一遍地告訴自己,她是公主是皇帝親生。
她怕,她怕被父皇五馬分屍千刀萬剮她怕死。坐立難安,夜不能寐,恍恍惚惚半月。春狩上,她精力不濟又想狩多些獵物討父皇歡喜,沒想一個不慎卻…卻一箭射中嫡長。
當時…當時她看著長兄從馬上跌落,驚懼得心都裂開了。毫不誇張地說,她跟著死了一回。而那一刻,她亦真的希望自己是個死的。
嫡長兄廢了,朝野嘩然。她因著身上流著的皇家血脈,免於死,但她的母妃卻是難逃罪責。
她親眼目睹自進宮就受盡寵愛的母妃,被幾個宮人死死地摁在地上。那個端莊貌美的女子,再無往昔的盛氣,拚命哭喊乞求。沒有用的,她最後還是死了,死得毫無體麵可言。
仍行著禮的秦清遙,稍抬睫望了一眼蒙玉靈。他相信蒙玉靈所言,傷嫡長是意外,但之後呢?之後的一切,總不是意外了吧。
烈赫二十二年的所有所有,皆是蒙玉靈一點都不願去回想的,可此時記憶卻如潮湧。母妃的死,讓她看透了帝王之家的情,意識到自己即便是皇家親生,生死亦不過是在皇帝一念之間。
她不想惶惶終日,她想像父皇那樣站在天之下…睥睨眾生。
馬鞭止住蒙玉靈漸落的下巴,蒙曜將她的臉抬高。因著記憶衝擊,蒙玉靈沒能及時收斂眼底升騰的欲望,一時慌亂。
蒙曜盯著她的雙目,臉上似笑非笑:“病得都快死了,姑母怎麽還放不下?”
“什麽放不呃…”下巴下的馬鞭抵上她的喉,蒙玉靈立時住了聲。
現在蒙曜有點相信黎上所想了,許思勤真的成功煉製了融合精元的藥,不然一個將死之人哪還有如此勃勃野心?
“已到了這般境地,姑母無需再累著心神與本王裝模作樣。本王也沒閑陪你演戲。”
“王爺,公主還病著,您…”婆子想上前,卻被身後的巴德一腳踢在腿彎,撲通跪到了地上。巴山拔刀,泛著寒光的刀刃抵上婆子的脖頸,冷聲警告:“王爺沒問你話,你就把舌頭收好嘴閉緊了。”
淚順著眼尾流落,蒙玉靈費勁地喘著氣,看著蒙曜,許久才語帶堅定道:“你殺了我吧,殺了我為你父王報仇。”
蒙曜輕嗤:“殺了你,皇帝就有借口治罪於本王了。本王還沒昏了頭,不用你拿話提醒。”收回馬鞭,手背到後,他煞有介事地將**的人看個一遍,“本王觀姑母雖抱恙在榻,但心神猶活泛,想來這病應該是不重。不重就好,本王會上告皇上,皇上正憂心您呢。”
蒙玉靈色變:“你…”
“本王走這一趟,除了探病,另還有一份厚禮要奉予姑母。”蒙曜抬手示意。巴德立馬出聲:“把人帶進來。”
蒙玉靈不知他又要幹什麽,目光不偏移隻盯著他。
“侄兒幼時喪父,年少投軍,將長成又失母,這一路走來可謂跌跌撞撞,因著無人教授,不懂經營。故才幾年,父王母妃留下的那點家底便被侄兒敗光了。”蒙曜愁眉,隻瞬息驀又笑起:“眼看王府就要揭不開鍋了,不想竟叫侄兒無意中得知,遍布大蒙的銷金窟沁風樓是姑母的產業。”
“什麽沁風樓?”蒙玉靈心緊,裝作不解:“我的產業在內務處都有記錄,沒有你說的…”
“侄兒知道。”蒙曜打斷她的狡辯,擺出一副很懂的模樣:“您不敢承認是怕皇上多想,進而誤會您。放心,侄兒已在皇上麵前認了,沁風樓是我的。您怕皇上忌憚,我不怕。”麵上情緒一收,他俯下身逼近蒙玉靈的麵,“反正有沒有沁風樓,隻要本王活著一天,皇帝就會忌憚一日。”
什麽探病,現在這著才是他此次來公主府的目的吧。蒙玉靈聽到聲響,餘光掃向門口,見幾個兵衛拖著三個五官扭曲麵容僵硬的人入內,不由猜測起他們的身份。
蒙曜也瞥了一眼那母子三人:“拿了您的沁風樓,侄兒不能一點表示都沒有。這份禮雖抵不上沁風樓的萬千金,但卻能讓您活明白了。”
兵衛將三人丟在地上,右手置於胸前候命。
什麽意思?蒙玉靈收回餘光,品起蒙曜麵上的神色:“你覺得我活得糊塗?”這一刻,她眼裏的脆弱沒了。確實,她早就裝累了。
蒙曜未答,直起身移腳步,麵向癱在地上的三人:“知道他們是誰嗎?”
蒙玉靈沉默,那三人臉模子都沒個正形,實難看出原來樣子,也就能從肌膚分辨一二。婦人年歲應不及四十。兩個男孩,尚未長成,大概也就在十三四。
“不認識?”蒙曜笑笑,看著三人的目光裏多了絲溫和:“那裕陽宋家呢,你總該知道吧?”
蒙玉靈眼神微動,仍強作鎮定地注視著蒙曜,心跳動著,一下慢過一下。
“這婦人叫東雪宜,是湖山廊亭東家東明生的次女。”蒙曜轉過頭,問:“東明生是誰你清楚嗎?”
唇口微抿,蒙玉靈吞咽,僵持兩息心裏到底是有些虛,眼睫一點一點下落,沒有答話。
見她這般,蒙曜毫不意外,慢悠悠地接著說:“東雪宜及笄後,改換身份作小家之女,嫁給了裕陽宋家宋擎雲庶子宋以安。宋以安本事平平相貌普通,很不打眼。你說東明生那樣自視甚高,怎麽會把愛女嫁予他?”
一錘錘在她緊揪著的心上,蒙玉靈眼前眩暈身子晃**了下,顫著唇默念:“不會的。”她不願順著蒙曜的話往深裏想,但還是控製不住地轉頭去看那三人。
雖經了長久的囚禁,但東雪宜猶抱著希望,相信夫君和父親一定會來救他們。隻她萬萬沒料到,誠南王竟將他們母子三人送到了蒙玉靈跟前。當目光與蒙玉靈對上,她下意識地躲閃。
喉間突生癢,蒙玉靈劇烈咳嗽。
蒙曜就似沒聽到咳聲一樣,道:“真相是,宋以安在成婚前就已換了人。東雪宜嫁的是其父東明生看中的良主…”斂目凝視咳得臉脹紅的蒙玉靈,“戚寧恕。”
一口痰卡在嗓子眼咳不出來,黏得蒙玉靈直犯嘔。
“有宋家配合,戚寧恕以為他所行之事是神不知鬼不覺,卻不曉茫茫人海裏有一位一眼認出了他。”蒙曜說:“坦州黎家商隊的大管事程餘粱,可是盯了宋、孫、蔡等十一家十餘年。”
默默聽著的秦清遙,鼻間一陣刺痛,痛得他眼都濕潤了。坦州黎家,那是他的家。若非那些貪得無厭的畜生,他不會尚未出生就家破人亡,他娘亦不會日日活在悔恨與煎熬中至死都不願原諒自己。
“東雪宜給戚寧恕生的長子,十歲後就一直被戚寧恕帶在身邊養。”蒙曜看著蒙玉靈兩指入嘴摳喉,麵上多了笑:“之前若非本王的人與黎上動作快,這母子三就也被接走了。”
“嘔…”蒙玉靈嘔出一大口痰,趴在床沿抽著氣。被刀抵著脖子的婆子想上前伺候,但又不敢動。巴德瞪向欲抬腿的秦清遙,見其識相得作罷,不禁冷哼一聲。
蒙曜看了眼汙了腳踏的濃痰,目光複回到蒙玉靈的臉上:“穆坤身體裏流著你的血,被廢掉隻在早晚。”
胡說,蒙玉靈兩眼通紅,右手死死抓著床沿,手背上青筋暴起。
“你指望靠著個孽種拿捏住戚寧恕…”蒙曜不屑笑之:“姑母,您該認清了,一直以來都是戚寧恕在用穆坤拴住您。他不是達日忽德·思勤。”
蒙玉靈瞠目,猛地抬起頭望向蒙曜。
“這般驚訝做什麽?”蒙曜笑意散盡:“本王小師叔膝下有一女,快滿八個月了,精靈白巧很是惹人愛。她出生在盧陽城塘山村。塘山村這個地上,你也肯定不陌生。”
她當然不陌生。蒙玉靈指緊摳床沿,三兩指甲劈裂她絲毫不覺疼。
蒙曜能清楚地感受到蒙玉靈的恐懼與緊張,對此他很滿意:“思勤中的毒,跟這母子三人是一樣,乃黎上親手所製。此毒,解藥隻能在中毒前吃。中毒後,人如犯了大厥之症,想要舉止恢複如常隻能憑著自身意誌令氣血逆轉…”轉首見東雪宜雙目發亮,他勾唇,“不過到那時,大限之期也將至。”
才獲一線希望的東雪宜,瞳孔震住。
蒙玉靈不動,此刻她思緒亂極。蒙曜輕吐一口氣:“皇帝已令本王點兵圍剿陰南山,最多三日姑母一定能聽到好消息。”他起步,漫不經心道,“告辭。”
見蒙曜要走,蒙玉靈忙去抓他:“把話說清楚。”一把抓空,整個人栽下床榻。她不顧寢衣上黏上的痰濕還欲去抓,結果再撲空,“我跟思勤沒關係,我是先帝的女兒是公主,我姓蒙…你給我站住。”
蒙曜確實站住了,不過不是因為蒙玉靈那一嗓子,而是又想起一事。他兩手背在後,頭也不回:“本王聽說談思瑜投了你。”沉凝兩息,繼續道,“你倒是什麽人都敢用。十四年前,談香樂與達泰在風舵城設下圈套,引寒靈姝來欲殺之。你可知為什麽是風舵城?嶺州風月山莊被屠,是你動的手還是戚家絕煞樓動的手?你有想過談香樂是誰的人嗎?以紇布爾氏的權勢,在蒙都殺一個弱女子,怎麽就讓她逃了?”
她想過。蒙玉靈早就懷疑談香樂了,也從未信任過談思瑜。之所以留著談思瑜,隻是因為她還有大用。
蒙曜不再作停留,大步離開。巴山、巴德緊隨在後。一行方出了院,偏房的門簾就被掀起條縫隙。談思瑜慘白著臉,眼神森森地看著院門,同時還豎著兩耳細聽正房動靜。
“公主…”沒了威脅,婆子倒騰著兩膝至主子身邊,抬手攙扶,隻手才觸及就被揮開。
蒙玉靈粗著脖子大口抽氣,用了足百息心緒才得和緩,目光慢慢下落,看向被留下的三人。雖之前她就已有八分肯定,但手裏沒有真憑實據心中到底還存著兩分念想。現在…現在自己算是活明白了。動了動指,她手腳並用地往前爬。
“公主…”婆子又想去攙扶,隻看主子行徑心裏直犯怵,伸伸手未敢跟上,轉而看向幾步外的小秦公子。
秦清遙注視著蒙玉靈,未理婆子的求助。
爬到那三人身邊,蒙玉靈一把抓住一小兒的發,拽起他的臉細觀,不多會發出桀桀笑聲,左手撿了塊碎瓷對著小兒的眉眼就狠狠紮了下去,瘋癲了一樣叫喊:“騙我騙我我叫你騙我…”
東雪宜兩眼大勒:“嗚嗚…”
鮮血飛濺,蒙玉靈手上動作一下快過一下,狠厲異常:“啊啊…都去死都給我去死…”直至拽著的小兒沒了氣息,她才鬆手,猶不快活,再撲向驚懼得瞳孔渙散的另一男孩,高舉起手便往下紮,鮮血再次隨著碎瓷片迸射。
“毒毒…毒婦…”東雪宜手臉經脈暴突,掙脫了桎梏:“我跟你拚了。”軟趴趴的手刀向蒙玉靈,想要阻止她。
來得正好,蒙玉靈一抓擒住賤人的手,碎瓷直刺她的喉。
屋裏血腥彌漫,一刻後才徹底平靜下來。秦清遙上前,欣賞了番已血肉模糊的三張臉,蹲下身試著碰觸蒙玉靈緊緊握著的碎瓷,見她未有反應便稍用點力將瓷片抽離,丟到一旁。
蒙玉靈氣息尚不穩,雖殺了賤人跟兩孽種,但她心頭的恨分毫未消:“去…去…”推了下身邊的屍,“把人送到白時年那,讓他趁著他們還熱乎將皮剝下來,給我做個皮鼓和幾張臉皮子。”
皮鼓,她要拿來送給戚寧恕。一個賤民竟敢負她把她當傻子一樣戲耍,她要他悔要他死。
“是。”被嚇得渾身冒冷汗的婆子,忙不迭地爬起,退出內室招呼人進來收拾。
秦清遙將蒙玉靈抱起,走向浴房。
蒙曜離了公主府就往西城門去。圖八、圖六未叫他失望,僅兩日便拿下了陰南山。此消息在臘月二十九被傳至崇州城。崇州城西攏花巷子尾的小院裏,菲華站在屋簷下,仰首望著烏沉沉的天,笑著的眼裏盛著滿滿的淚。
陰南山沒了,這一刻她才算是真真正正地解脫了:“後日咱們起早,去荀家屯給黎大夫一家拜年。”
“這主意好。”嶽紅靈從罩衫兜裏抓了把邊果給妹妹:“正好咱也察聽察聽盛冉山那他們是怎麽打算的?”妹子毒解了,跟察罕感情又好,萬一老天疼惜賜兩人個一兒半女,那要用的銀子就多了。他們可不能坐地吃餡兒,蒙頭過。
天不好,察罕劈了柴往挨著院牆搭建的木棚裏堆:“黎上那人走一步看三步…”
“不止三步。”菲華兩指捏著顆邊果抵在嘴邊,笑說:“走一步看三步說的是我們這樣的,閻夫人兩口子可比我們能耐多了。”
“你說的對。”察罕回頭瞅兩肩鬆泛的妻子,滿眼溫柔:“所以,黎上選在盛冉山下設藥廬為人解毒,不會隻是單純的覺得那地清靜。”
嶽紅靈嘖了下嘴:“盛冉山那開客棧,絕對不會缺客。”
察罕點首表認同:“若黎上真是要在盛冉山下建醫館,那我們就拿出誠意來地跟他們談。”
“好。”菲華走往木棚,將手送到察罕跟前,張開五指,露出躺在掌心的幾顆邊果仁:“中午咱們燒幾樣好菜,溫壺酒一起喝點。”
察罕捏了一顆放進嘴裏,笑得眼尾深紋裏都裝滿了滿足:“行,我把那點柴抱進廚房去。”
天陰陰,傍晚起風,一夜呼嘯。除夕雞未鳴,雪沙啪啪拍著窗欞催人醒。大石集自今日起連歇九天市,即便如此荀家屯的老屯長在聽到響動後還是起了身,穿好棉襖披上蓑衣出院子瞅瞅。
烏漆嘛黑的夜裏,一點燈火顯得尤為孤獨。一年到頭了,老屯長渾濁的老眼看過左右,仰首望老天,心裏想著等天亮了得讓老兒子去他先生家多求幾副對聯。屯裏有四戶沒在家,得幫他們把門聯都貼上。
靜站片刻,老人家深吸一口冰涼氣,看往東向。荀厲啊,你啥時候才能著家?一陣寒風突襲,吹滅了燈火。不多會,黑暗中一聲長歎,帶著不盡的憂心、愁還有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