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汕南城, 幾輛雕花馬車急急駛到城門口,隊也不排就往前去。排隊的百姓瞄了兩眼,便不再看了。
城衛攔下馬車, 車夫像往常一樣掏了個錦囊出來丟了過去。城衛照常接了, 卻沒像過去那般直接放行,手一抬招呼人查車:“細致點。”
車夫蹙眉,眼見一隊城衛走近, 他不著痕跡地撇了下嘴,手伸向袖口, 掏出個稍微飽鼓些的繡囊,跳下轅座,扯唇覥著臉道:“幾位差爺辛苦了,這點心意還望笑納。”
“你客氣了。”城衛首領接了銀子慢條條地塞入襟口。車夫兩眼留意著左右,見城衛仍要查車, 心裏不痛快了,今天是怎麽回事?
城衛強硬地叫開車廂門, 六輛馬車裏坐的全是人,數一數,四十二口。車夫還在打點,可城衛就是不放行,查完一遍猶不夠還喝聲讓車裏的人都出來。周圍起了私語。
“這是城西王家嗎?”
“是他們家。”
“看氣勢,官家是不打算放他們出城。”
“他家犯了什麽事嗎?”
“哪個曉得?不過不年不節的, 這麽些人出城…裏頭肯定有蹊蹺。”
王家大管事躬身杵在城衛首領身邊:“咱們十多年的交情了, 您說個話, 我這一定照您的意思來。今天主家真的是有急事要辦, 需出城一趟,您看能不能行個方便。”
“也不是我有意為難…”城衛首領不想多說, 拍拍王家管事的肩將他推向馬車:“回吧,這城你們肯定是出不了。”有主不讓王家出城,上頭都一天三囑咐。誰他娘不是上有老下有小,哪個敢鬆口?
已下馬車的王氏當家人王牧豐,聽著此話,心不由一沉,見許管事看來,他立馬使了個眼色。許管事會意,忙又回過頭想拉城衛首領到邊上說話。
城衛首領卻抬手止住他的動作:“別打聽,我就是個守城門的,多的事不知道。”
“這…”許管事見對方相當避諱的樣子,也有些摸不準了,腦中是王家那些來路十分模糊的產業以及每年劃出去的營收,心裏突突的,扭頭望了一眼家主,湊了下鼻再掏銀子又硬著頭皮上前去。
“我讓你們回,你們沒聽見是嗎?”城衛首領有些不耐煩了,正要發作,餘光瞥到手下在朝他比手勢,立馬轉身望向後。進城口井然有序,城外馬蹄聲來。
許管事右眼皮子莫名地連三抽,他下意識地一把抓住要出城迎人的城衛首領,急問:“我不是王家人,我能出城嗎?”
一溜兒的高頭大馬,飛馳而來。城衛首領甩開許管事,疾步走向進城口。看著的王牧豐,抬手擺了下。王家人見所有目光都集中在城門外,抬腿就想悄默默地散了。不料才移動,他們就聞抽刀聲。
這抽刀聲立時拉回了一些目光。皮子粗糙的男子,作漢人打扮,右手緊握著彎刀,就站在排隊出城的百姓中,兩眼不眨地盯著王家一眾,右嘴角微微揚著,帶著一股戲謔。
暖暖日光下,彎刀的刀鋒卻分外凜冽。王家人不敢再動。周遭無人聲,由遠及近的馬蹄在放緩。離城門還有兩丈遠,圖八便掏了塊令牌出來。城衛立時俯首行禮,接著便利利索索讓開道。
熙熙攘攘裏,王牧豐一眼鎖定一人。那人一身黑色錦衣,玉扣冠發,五官立體精致卻不乏硬朗。其騎在馬上神色冷漠,盛氣淩人得很,此刻也正看著他。他喃道:“黎上?”
抵近王家一眾,圖八拉韁繩。圖六兩腿夾馬腹,馭馬往邊上去一點。黎上上前,掃了眼幾輛馬車,複又望向王牧豐,輕聲問道:“這是要去哪?”
聞問,王家人不約而同地移目看向家主。王牧豐喉間動了下,盯著黎上,肚裏那顆心都快不跳了。近日的不安,這會終於落實了。
沒等到回話,黎上淺笑:“城你們是出不了了,我送你們回去。”
“黎上,”王牧豐咬著牙作出一副氣極樣:“你竟然勾結蒙人屠戮中…”
“我隻是在學你們的主子,借勢。”黎上冷幽幽地看著都瀕死了還想敗壞他名聲的王牧豐,諷道:“你可真是一條忠心耿耿的狗。”
“我不是誰的狗,你要殺我盡管來就是了。”王牧豐還大義凜然,手伸向馬車,刷的一下抽了自己的劍。
黎上輕嗤:“我不是要殺你,”慢慢收斂神色,“我是要汕南再無硬劍客王氏。”
“你…”王牧豐瞠目。
圖八右看一眼,見黎大夫沒話要說了,舉手握拳。上百弓手分散開,取弓上箭瞄準王家人。
圖六冷笑,王家還想逃,逃哪去?
王牧豐憤恨,嚷到:“大家都過來看看,江湖上赫赫有名的黎大夫勾結呃…”一支利箭穿喉過,斷了他的話。王家眾人驚恐地看著家主手捂上脖慢慢倒下,遲遲回不過神。
“我與王家的深仇大恨,起於二十年前。”黎上道:“二十年前王家幹了什麽,王家人心裏清楚。坦州黎家被滅門後的這二十年,王家的日子過得如何,汕南城的百姓應該都看在眼裏。”
出城的隊列裏,一個尖嘴婦人朝旁淬了口唾沫,一點不收聲地道:“活該。他家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姑娘,今春到浪子穀莊子上住,看我們村李子花家的二丫頭臉模子漂亮,硬是強買了去,轉手就將人賣進了窯子。那二丫頭性子烈,被窯子押著接客的當晚咬舌自盡了。王家一個未成人的小姑娘都這麽毒,大人能好到哪去?”
“王家吃剩的,寧可倒進茅坑裏也不給花子吃。”又一人發聲。
“王家日子如何,我們窺見不了多少,但他家城外田地的佃租那是真的重,兩成七。去年老天不開眼,下半年就沒怎下雨。田裏收成不好,有幾老財想降點租子,把眼全投向王家。可王家愣是一點沒降。這麽一來,那幾老財也不敢降了。”
“王家那田怎麽來的,咱們這些老東西都清楚。”
圖八讓弓箭手聚攏,壓著王家人往回走。王牧豐的屍就躺在邊上,王家人怯了不少也規矩了不少。
午後,黎上領著尺劍從王家大宅走出,程餘粱與圖八、圖六緊隨。
“您真不歇了?”
尺劍望了眼問話的圖六,心中暗道,他都急著回去,更何況主上?
“不歇了。”黎上上馬,拉韁繩調轉馬頭。圖八追上去:“您惦記家裏,我理解也不攔。但您不能就這麽走,我得點幾人讓他們與您一道。”這位絕不能出差池,不然別說他們了,怕是連王爺都要受那位責怪。
“行。”黎上打馬,正好半途他要去挖個墳,將之前從黃江底撈上來的那些東西拖回荀家屯。
圖六拍拍尺劍的肩:“路上小心,咱們有緣再見。”還真有點不舍得這小子,若非其一心跟著黎大夫,他都想將人弄到自個身邊來。
“有緣再見。”尺劍抱拳別過,上馬與程伯跟上已經跑出幾丈的主上。
看三人頭也不回,圖八笑了,還真是歸心似箭。他返身闊步進王家,不過二十息十幾漢子衝出上馬,追上黎上,將他護在中間。出了城,一行北上,隻沒跑多遠,就見一女持劍背對站在官道中央。
程餘粱打馬到前,擋著點小少爺。馬近到五丈內,那女子還不動,十幾蒙人拔刀戒備。尺劍鎖眉,右手也握上了斬骨刀的刀柄。
女子麵上已有細紋,紅唇濃烈似火,雙目閉著,耳聽著馬蹄聲,在馬進到丈半時她睜開眼轉過身,右手一提,劍出鞘擋住落下的彎刀。
見到臉,黎上拉韁繩停馬:“律…”
汕南陳家的當家夫人陳淩碧玉,尺劍意外,讓大家收刀。程餘粱不放鬆,仍擋在小少爺前。
彎刀撤退,陳淩碧玉收劍入鞘,看向黎上,拱手行禮:“貿然攔路,還請黎大夫見諒。”
“陳夫人有事?”黎上心裏念著,可千萬別是瞧病。
陳淩碧玉彎唇一笑:“閻夫人的魚叉被達泰的金剛珠串打折了。我這…”手腕一轉,雙手將劍捧高,“有一把劍,想贈予她。”
黎上凝目品著陳淩碧玉麵上的神色,他與陳家並無往來。珊思入世不久,與陳家應也無交集。
見黎上疑心,陳淩碧玉眼看向手中劍:“這是把硬劍,乃我陳家先祖所鑄,名太岑,藏在劍閣快百年了,一直沒有開刃。”將劍慢慢拔出,“劍身隻有頭發絲厚,雖非玄鐵鍛造,但依靠精妙的鍛造之法,它絕不輸三通教方教主的薄雲劍。”
太岑劍的劍身如陳淩碧玉所言,很薄,顏色古銅無光澤,瞧著非常內斂。劍柄、劍格都很簡單,不見一點花俏。黎上直問:“價?”
“無價。”陳淩碧玉將劍插回劍鞘:“我賭閻夫人這個人。”陳家幾代鑄劍,雖揚名已久,但還缺把絕世寶劍。世上寶劍至多,可稱得上絕世的寥寥無幾。不是因為劍不好,而是差在劍的主人。劍與人,人劍合一,互相成就。太岑極好,它的主人絕不能差。
白拿?黎上不太願意:“你還是開個價吧。”他不想珊思使劍時有任何負擔。
見黎上堅持,陳淩碧玉凝眉,用金銀來衡量太岑,她心中大不願,思慮片刻,開口道:“黎大夫身上可還有銀針?”
黎上明白意了,伸手向腰封正中抽出一根寸長金針,彈向陳淩碧玉:“這根金針的針尖是平的,有針眼,但不通。”
陳淩碧玉看過金針,將它插在束腰上,把太岑拋高,推向黎上。黎上接住,這劍不重,跟久久才生下時一般斤兩。
退到路邊,陳淩碧玉抬手作請:“各位好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