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天色暗下去了,暮色籠罩江南小鎮。
耳邊飄**著模模糊糊的哭聲。
葉扶琉開始還以為自己耳鳴,細聽了一陣,視線往下探,懷疑地盯住庭院地麵。該不會是地底下傳出來的吧?
她剛埋下去八對活靈活現的紙人紙馬,入土為安……
大晚上的,有點瘮得慌。
哭聲隱約,越聽越不像地底下發出的聲響,倒像是後院。她循著聲音找到後院時,秦隴還在忙活著。
人蹲在新開的羊腸小徑邊,把兩塊石磚發力按進土裏,順手扒拉了一小堆鵝卵石堆在旁邊,接著白天短工們的細活兒,正在費勁地拚魚兒圖案。
葉扶琉把燈籠架在樹枝上,蹲在小徑邊一起研究。鵝卵石拚了半截的魚兒圖案怎麽看怎麽奇形怪狀,兩人倒騰半天才把歪嘴魚兒給拚正了。
趁著歇氣的功夫,葉扶琉問秦隴,“你聽見哭聲沒?怎麽還哭得縹縹緲緲、若有若無的。我們宅子真有鬼哭?”
“主家瞎想什麽呢。”秦隴抬手指向院牆,“對麵傳來的。起先蹲在牆邊哭,後來蹲門外哭去了。”
魏家隻有主仆兩個,大晚上蹲著哭的顯然不是魏郎君。
葉扶琉立刻想起了傍晚送去的整隻燉羊腿 :“又出什麽事了,我瞧瞧去。”
夜色籠罩下的江南小鎮長街,四處影影綽綽,都是寬闊樹葉搖曳的影子。
魏大蹲在自家門外的石獅子後頭悶哭。
“我辦壞事了。”魏大眼角通紅,忍著淚說,“今晚送來的燉羊腿,我一看就知道是新鮮的羊羔子肉,搭配蘿卜菌子燉煮,連湯帶肉吃下去最為滋補身子,巴不得郎君多吃用些,我就自作主張動手割了些肉放在郎君碗裏……壞事了!”
“就割肉那麽短的功夫,被郎君留意到酒壺了!那酒可是埋在地下多年的陳釀,後勁大得很,酒又沒溫,冷著就喝下去了!我趕緊勸,別再喝了。郎君不聽。”
魏大忍著哽咽, “一筷子肉都沒動,酒卻喝了兩杯。沒多久,人便胸悶欲嘔,唇色發白……我嚇壞了,問到底是胃疼還是醉酒不舒服,郎君什麽也未說,隻漱淨了口,提前睡下了。屋裏安安靜靜的,隻有偶爾翻身的動靜,我聽著聽著,實在受不住了。哪怕說句‘胃疼’也好啊……”
葉扶琉問清楚了酒的由來,喲,好心辦壞事。
素秋念著隔壁魏大辛苦,給他送了壺酒,誰料想到被他家郎君拿去喝了。
“你家郎君的病,有些難治。”葉扶琉抬手指了指自己飽滿白皙的額頭。
“一頓最多用五口就放筷,我當時就覺得他這裏……是不是有點想不開。現今看來,他確實想不開。好好的燉肉不動筷,空腹喝冷酒,對自己多大仇多大恨這是?我怎麽覺得,他想把自己折騰沒了才罷休呢。”
魏大渾身一個激靈,怒道,“沒有的事!別瞎說!”
“你再想想。”葉扶琉回想起冷冷清清、毫無生氣的魏家庭院,和整窩黑鼠和平共處一室的舉止,越想越覺得自己的想法不是空穴來風。
“魏郎君的身子本來就有毛病,脾胃羸弱,體虛虧血,又不愛重自己。他每天吃得少,胃越縮小,就越吃不進東西,身子越發的羸弱虧虛。這樣一天天地虛弱下去,不是個好兆頭。你整天念著你家郎君的吃食,再好的吃食又有什麽用呢。”
戰栗感緩慢地爬上脊梁。魏大知道這些都是實話,聲線顫抖起來,“所以……不是食物難以入口,吃不下?”
葉扶琉歎口氣,實誠地說,“我說句實話,和吃食的關係不大。就算把皇宮的禦廚請來,滿桌的山珍海味,你家郎君每頓隻用五口就停筷的吃法,人還是活不久。別琢磨吃食了,趕緊找個好郎中才是要緊事。而且不能隻顧著治身體,腦殼——”
她頓了頓,換了個不那麽難聽的說法,“心病難醫。心病也要跟著治一治。”
素秋歎息著過去關門。門外又傳來魏大壓抑的嗚咽聲。
因為送去的那壺酒,素秋心裏懊惱,站在門邊寬慰許久,哭聲總算停了。隔壁隱約傳來一陣馬嘶忙亂動靜。
片刻後,魏大隔著門喊話,“葉小娘子,我今晚出鎮子一趟,明日就回。不在家期間,勞煩葉小娘子看顧我家郎君!”
葉扶琉隔著門應下。“鄉裏鄰居,應該的。”
素秋隔著門縫往外看了片刻,回來說,“魏大牽馬出門了。或許趁夜去尋郎中?”
“但願能尋個好郎中回來。”葉扶琉同情地說,“是個難得的忠仆,如果魏郎君不幸病故,他的天都塌了吧。”
素秋提著燈籠照亮,兩人穿過月亮門往後院走,素秋邊走邊問,“今天送過去整隻燉羊腿,聽說魏郎君隻喝酒,肉一筷子也未動。明早的朝食,我們還要不要做了?”
“該做什麽朝食就做什麽,做好了盛一小碗放旁邊。”葉扶琉不以為意,“反正魏郎君最多隻吃五口,就當喂鴿子了,不耽誤什麽。”
暈黃燈光映亮前路,後花園裏出現一條精致的鵝卵石小徑,蜿蜒曲折,在茂密草木花叢的遮掩下若隱若現,小徑兩邊整齊排列著兩列石磚尖角兒。
“弄好了。”兢兢業業忙了整晚的秦隴終於大功告成,撣著滿身灰土過來回稟。
“主家過去看看。那堆石磚比普通青磚厚重不少,每塊都忒沉,而且我剛才細看幾塊,石磚上還雕了許多漂亮花紋。做小徑兩邊的磚角兒擺設可惜了,該拿來砌前院的牆。”
“辛苦了。”葉扶琉踩上鵝卵石小徑,左顧右盼,一塊塊石磚仔細打量過去,“這兩百來塊磚做什麽都行,就是不能明晃晃地拿出來砌牆。石磚上的雕花紋路也要確保埋進土裏,絕不能露出來。”
她說得慎重,秦隴聽得也慎重起來,“如果花紋不慎露出了會如何?”
月色如水,透過繁茂枝葉,朦朦朧朧地映照下來。葉扶琉在月色裏停步,形狀漂亮的菱唇微微上揚,翹起一個神秘的弧度。
“不慎露出了石磚花紋,會有詛咒從天而降,給我這個葉家的當家人帶來牢獄之災。”
秦隴一怔。
葉扶琉看他臉色變幻不定,沒繃住,噗嗤笑了。“我隨口說的,你還真信了?”
“……”
秦隴麵無表情地撣了撣衣擺灰土,拎起酒壇,直接穿過月亮門,回自己跨院屋裏喝酒去。
葉扶琉回身招呼素秋,“今天累了,回去歇著吧。”
素秋不知何時已經取下燈籠,蹲在小徑邊上,仔細地查驗兩邊石磚。
葉扶琉蹲在她身邊,“你也信了?我看大管事性子較真,現編了幾句逗他玩的。”
素秋抿著唇,燈籠放在身邊,借著光亮一個個石磚查驗過去。
“ 娘子雖然經常說些離奇的話,但從來都不會空穴來風,多多少少總要應驗幾分。今天說什麽‘牢獄之災’,寧可信其有,我查一查安心。”
葉扶琉剔透烏亮的眼睛彎了彎。
周圍再無別人,她把燈籠擱在路中間,往素秋肩頭親昵地一搭,“素秋。”
她附耳悄悄說,“說了多少回了,別再‘娘子’,‘娘子’的稱呼。你比我大半歲,我認你做家裏阿姊,你改口喊我一聲四娘,以後我們就是姊妹了,如何?”
素秋眼睛裏泛起柔和笑意,抬手不輕不重點了點肩頭搭著的腦袋。
“娘子的救命之恩不敢忘。哪有跟著恩人過活,反倒讓恩人追著叫阿姊的道理?娘子莫再撒嬌了,這些磚塊是不是蠻要緊的東西?早些查驗完了,我也好早些安心睡下。”
葉扶琉嘀咕著:“我這個葉四娘,上頭全是兄弟,一個阿姊都沒有……”
挨個查驗完畢,確保兩百來塊漢磚的紋路都深埋土中,乍看就像兩列普通磚石一般,遇到風雨天也不會露出破綻。
查驗完畢,入了深夜。葉扶琉伸著懶腰往屋裏走。
頭頂初夏漫天的星鬥,四周藤蔓攀爬,修整中的荒宅寬敞空闊,精美雕花漢磚深埋土中,啊,懷裏還揣著張新發下的緝捕令,一旦識破就會被抓捕入獄。
被人大肆張網抓捕的同時,自己該怎麽過就怎麽過,還不耽誤老本行營生。
強烈反差下的平靜日子,真的,令人著迷。
洗漱完畢,她隻穿了件貼身單衣坐在床頭,在燭火下再次打開緝捕令。
平心而論,緝捕令的畫像算是畫得仔細的。精致的五官輪廓分明,格外著重畫出一雙眼尾上挑的嫵媚丹鳳眼,朱唇豔如渥丹,身材高挑如竹。
葉扶琉放下緝捕令,單手拿起銅鏡,噙著一抹淺笑,指腹輕輕地吊起眼角,發力往後攏——一雙漂亮靈動的烏亮圓眼逐漸變成了丹鳳眼。
她從五口鎮消失幾天,對外人的說辭當然是:“做生意去了。”
那幾天沿江順流而下,去了江寧府。
腳下穿了特製的高底繡鞋,每天踩著一尺高的鞋子,頂著杏花樓頭牌行首的身份,隔著一道若隱若現的珠簾,和信國公府的祁世子周旋三日,把江寧城外那處宅子的房契哄到了手。
歸根到底,她拆的其實是她自己名下的宅子,從宅子地基下搬走的漢磚當然也是她名下的漢磚。需要知會祁世子麽?當然不需要。
所以她拖著一車漢磚,心安理得地走了。
……
葉扶琉鬆開手,銅鏡裏的丹鳳眼又成了水潤動人的圓杏眼。
靠著這幅寫明“內雙丹鳳眼”、“身高七尺兩寸”、“京城口音”的畫像,祁世子想搜捕到她,難嘍。
葉扶琉吹熄蠟燭,陷入了平穩香甜的睡夢中。
——
今天魏郎君出現在木樓的時辰,比往常還要早些。
清晨的陽光才爬上木樓外圍,木樓裏擺放的交椅隱藏在暗影中。魏郎君罕見地站在扶欄邊,淡金色的初升陽光映在青筋浮現的蒼白手背上。
葉扶琉想起昨夜魏大提起的“胸悶欲嘔”,“提前睡下了”,“屋裏安安靜靜的,偶爾翻身” ……
昨天早上隻吃了五個榾柮兒,晚上隻喝兩杯涼酒,肯定傷了腸胃。今天這麽早起身,該不會是胃疼得整宿沒睡好吧。
想到這裏,她抬頭多看了一眼。
沒想到樓上扶欄的魏郎君也往下望過來。
視線對上的瞬間,魏郎君衝她微微頷首。
“多謝昨晚送來的酒。” 他罕見地主動開口。
葉扶琉:?
“不客氣。說實話,沒給魏郎君準備。酒是給魏大的。”她仰頭直截了當地說,“你就不該喝。”
魏郎君微微地彎了彎唇。
這是葉扶琉頭一次看他笑。從下方望去,淡色的唇線略彎起弧度,笑意浮現片刻便隱去。
魏郎君說話中氣不足,聲線凝沉,語速很慢,一字一頓道,“聽說是梨花樹下挖出來的陳年美酒?不知埋於哪棵梨樹下?”